东方升起鱼肚白,晨光映亮河岸。萧挽风熄灭篝火,起身吩咐:“取铁甲。”
“准备桐油,点火烧林。”
天光大亮。今天是个多云天气,头顶浓云聚集,天色虽然暗了些,好歹没下雨。
裕国公策马停在山丘高处,极目远眺北面山林。
二十里地,这个距离不算近,以今天的天光看不清晰动静。
“前锋营又在和突厥人交战?”裕国公眯着眼,视野尽头有黑影摇晃,看不清那黑影是树木还是旗帜。
“剩下那丁点的兵力,他还能怎么打。”
裕国公自言自语道,勒马准备下山坡。“多派几队探哨,再探虚实。”
身边几位亲信将领忽地惊呼起来。“大帅,看远处!”
裕国公勒马猛回头。
二十里外的视野尽头,他看不清树影还是旗帜的地方……正在熊熊冒出火光。
油助火势,桦木林陷入熊熊大火中。
河边滩涂驻扎的前锋营将士把最后一块羊肉捞起吃干净,踩蹬上马。战马在火光里不安地嘶鸣着。将士们纷纷用布蒙住爱马眼睛。
今天白天刮西风。
大风从西往东,山林间的滚滚浓烟带着烈火吹往东面。烈火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秋雨天气,山火烧不久,下一场雨便浇灭了。但这道短暂的山火屏障,可以阻隔东北而来的追兵。
萧挽风撕下布条,蒙住乌钩的眼睛,拨转马头,往山火未起的西北面山坡上走。
他今日披的不是明光铠。身披铁重甲、肩吞,披膊,头戴兜鍪,长枪挂在马鞍边。乌钩披挂起马甲。
在他身后,百名重骑兵列阵跟随,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庞然小山。
朔州大营的铁甲军天下闻名。边地重甲军无诏不得出朔州。如今却出现在中原战场。
前锋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却无人提出质疑。
数百前锋营骑兵毫无异议地拨马追随,跟上前方重甲军,仿佛本该如此。
战场追随主将,本该如此。
熊熊大火裹着浓烟往东面吹过,热浪扑面。东北面的追兵被山火拦阻,西北面的突厥轻骑正呼啸而来,来自草原关外的奔马快若闪电,相隔数里旷野,可以看到一个个小黑点急速逼近。
萧挽风玄甲兜鍪,长枪握在手中。铁枪尖指西北。
后有豺狼,东有烈火。前有悍敌,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声线沉冷而坚决,毫不退缩,毫不避让:
“儿郎们,冲杀过去!随我突围!”
战鼓如雷,战意如虹。主将悍然无畏,当先赴战场,身后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冲杀过去!血战到底!”
兵力悬殊的两军遭逢于旷野,仿佛滚滚洪水当中两股奔腾急流,轰隆,撞在一处。
嗡——!
斜刺里一支冷箭,角度刁钻,扎进铁臂甲缝隙当中。顾淮忍着钝疼,扯下冷箭,扔去地上。
血水飞溅。顾淮抹开满脸鲜血,大喊:“护卫亲兵,跟上殿下!”
漫山遍野都是突厥轻骑。叫嚣着听不懂的呼喊,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打掉一波又涌来一波,西北路的敌军远远不止两千人!
萧挽风冲得太前,人马背影消失在顾淮的视野里。
周围都是呼啸来去的突厥轻骑,四面八方都是冷箭和刀锋。顾淮奋力打马往前冲。
“嗡——!”又一支冷箭迎面射在额头,被铁头盔挡住,未扎进皮肉。但巨大的冲力冲得顾淮在马上一个踉跄,眼前发黑,死死勒住缰绳。
他恍惚间起了幻觉,视野尽头,似乎有大片烟尘滚滚,不知是东边燃烧的山林火转了风向,还是突厥人马又添增援?
不止幻视,还起了幻听。他的耳边传来一阵雷鸣般大喊。突厥人身后传来的喊杀声居然是熟悉的中原腔调,有无数嗓音嘶吼:“冲!冲!”
四面八方围拢的突厥人被冲散出缺口,有快马飞奔近前,似曾相识的嗓音大喊:“哥!”
魁梧高大的铁甲军勒马急奔身前,头盔一把扯下,露出顾沛焦急的脸。
顾沛远远地高喊:“哥!清晨大老远地看到山林起火,我就猜这处有战场。你受伤多重?满身都是血——”
顾淮嘶声大吼:“头盔戴回去!去寻殿下!他孤身陷在阵中!”
顾沛大惊,匆匆戴头盔,拨马便往厮杀最猛烈处急奔。
“儿郎们,跟我冲!”
铁蹄滚滚,大地震动。上千铁甲重骑,组成铜墙铁壁方阵。
突厥轻骑的阵脚压不住,被轻易撕裂几处大口,重骑如洪流滚滚涌入缺口。
萧挽风四周都是悍勇敌骑。各个方向围堵的重压汹涌,一波又一波涌来,无数的刀锋冷箭叮叮当当砍上他身上重甲各处。
乌钩长声嘶鸣,高高腾跃起,惊险之极的避开砍向马腿的弯刀。
对方突厥将领看打扮是个部落小王,大声喊什么,似乎要“抓活口”。
不等那厮喊完,两马交错,挽风手里的长枪直接把那突厥小王捅翻马下。
大地震动,铁蹄声响震耳欲聋。来自四面八方的重压忽然消散了。
无数个嗓音齐声大喊:“殿下!”
当中有个格外响亮的大嗓门,顾沛疯狂打马横刀,杀穿一条血路直冲过来,“殿下受伤了没有!”
萧挽风抖去长枪尖的血,勒马往回转半圈,接过顾沛递过的黝黑铁扳指,抹去血迹,戴回拇指虎口。
“回来了?带来多少人。”
顾沛:“带来五千精兵,一千铁甲重骑。卑职护卫殿下去后方休息。”
“不必。”萧挽风调转马头,视线遥遥注视开始后撤的突厥轻骑,“机会难得,随我冲锋。一举全歼的时机,就在此刻。”
山势缓慢起伏的旷野上,咚,咚,进攻鼓声响起。
两路精兵会师战场,各路校尉队正队副们齐声大吼:
“冲,冲!跟重骑往前冲!冲散他们的阵脚!一举全歼,就在此刻!”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战局反转,全歼时机稍纵即逝。
顾沛领一队铁甲军,浑身盔甲溅满鲜血,咬死前方一路突厥轻骑紧追不舍。被他追击的突厥轻骑队形大溃,往四周分散溃逃。
身后忽地传来大声惊呼!无数个声音大喊:“顾队正!”“顾队正!”
有人拍马奔来急喊,“顾队副!回去看看队正!”
顾沛大惊,猛地一个勒马急停,长枪挂回马鞍,从远
处急奔而回。“怎么了怎么了!”
顾淮坐在战马上,身形摇摇欲坠,满身满脸鲜血。他身上披挂的铁甲,早已被刀砍得破破烂烂。
铁甲军各个都被冷箭射成刺猬,大部分箭尖射不进甲胄,箭杆歪斜挂在甲上。也因如此,这么久时间竟无人察觉,一支不知何处而来的冷箭,从顾淮背后铁甲的破口扎入后心。
顾淮坐在马背上,身形摇摇晃晃,越来越模糊的视野里,依稀看见顾沛那傻小子打马急奔而来。
漫山遍野的,都是己方将士。山火在身后熊熊山绕。突厥人丢下满地的尸体。最危险的局面已过去了。
顾淮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问奔来身边的弟弟:“殿下可安全?”
顾沛的声音在耳边也变得朦朦胧胧的:“殿下身边有上百铁甲军护卫,安然无恙!”
“我们,胜了?”
“胜了,我们大胜!”顾沛带哭腔喊,“大获全胜,前锋营立首功!哥,快下马来!我扶你去后方医治。”
顾淮身体晃了晃,砰,栽倒下马。
顾沛目眦欲裂,冲上去抱住兄长满身鲜血的身体。
顾沛语无伦次:“哥,快醒醒,这次立下大功,论功行赏,你这回必定可以升做将军了,你不是一直想领兵做将军的吗!哥你醒醒,别睡,你知道我没脑子!没你带着我,以后我怎么办啊!”
顾淮勉强睁开眼,带点无奈,看向泪流满面的弟弟,以气声叮嘱:
“没脑子……就长脑子。以后……靠你自己了。”吐出最后一口气,满怀遗憾、不舍,缓缓闭上了眼。
浓云卷过天边,才亮了半日的天光逐渐转阴,雨点又从头顶落下。雨势雨来越大。
东边燃烧的山林火势,逐渐熄灭在雨中。
旷野中的两军厮杀还在继续,鲜血融入雨水,漫山遍野的土壤染得血红。
满山将士大吼:“血战到底!”
黑幕浓重。
一行十余轻骑化作小黑影,在崎岖山道间减速夜行。
头顶有什么飘了下来。
谢明裳拍拍得意的马脖子,示意它行慢些,抬手接住一片随风飘来的轻盈小物。触手冰凉,融化在掌心。
啊,下雪了。
东方渐渐亮起。他们连夜急赶四十里山路,成功地绕去前方。
此刻,一行十余骑勒马停在陡峭山崖高处,借一大片茂密松林的掩护,俯视下方山路。
守株待兔。
一日疾行百五十里。七日奔出千里。
前夜他们路过新城驿,这是位于兰州新城县衙的一处小驿站。
他们赶到新城驿时,前方的传令信使一行刚刚启程不久,两边擦肩而过。
得到了准信,谢明裳领众亲兵入新城,好好修整一夜,顺带买了些必要物件。
第二日继续启程,急赶四十里山路,赶去传令信使队伍前头。
跳出松林枝头的一轮深秋日光里,谢明裳解下厚氅衣,在风寒料峭的山道高处吐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
“我们运气不错。”她喃喃地道。
这次朝廷发调兵令,往凉州方向去的传令信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队伍。
——除了携带调兵令的信使本人,另派了监军随行。
监军,当然来自内廷太监。监军勉强能骑马,但这行进速度可就慢得很了。
调兵令发出十日,传令队伍居然至今还未出关拢道……
被他们顺利堵在兰州地界内,追上了。
天光大亮,山崖下方的山道远处传来一阵轱辘滚动之声。
内廷出身的监军受不得骑马奔波之苦,弄来一辆小车,躺车里不动弹。传令信使还骑着马,领七八名官兵,满脸晦气地跟车慢行。
嗡——弓弦轻响。
谢明裳盘膝坐在山崖边,居高临下,对着拖拉缓行而来的传令队伍,食指扣弦,轻轻地试了试弓弦松紧。
“还有点远。等他们再近两百步。”
在她身后,蹲着十名王府亲卫,各个体格健壮,虎背熊腰,身上的行头早换过一身,都穿起山中猎户常见的粗布短打衣裳,配毛皮坎肩,兽皮靴。
大白天的脸上蒙布,手提砍刀,一副拦路剪径的山匪架势。
谢明裳逐个打量过去,并无破绽,满意地挪开目光,视线继续盯下方。
下方山道的车马队伍正在缓缓驶进弓箭射程。
三,二,一。谢明裳弯弓搭箭,对准队伍马背上的传令信使。
嗡——羽箭离弦。
精准命中目标。
传令信使后背中箭,一个跟头摔落马下,躺在山道边不动了。
前后跟车的官兵惊慌勒马大喊!
嗡——又一支羽箭扎在小车木壁上,震颤不休。
拉车的马儿惊得嘶鸣而起,往前乱冲,掀翻前方两三个骑手。
手持砍刀的“劫匪”轻骑在一片混乱中现身,从山坡上旋风般冲下山道,把队伍冲散成两截。
小车里传来内监变了调的尖声怒吼:“何方大胆蟊贼!你们要造反不成?!我等乃朝廷派——”
鲜血溅上车窗。车里人被惊吓过度,倏然没了声音。
山道里响起一阵连续的闷哼声、惨叫声。短暂打斗声响很快停歇下去。
一名亲兵弯腰搜索片刻,从传令信使的怀中摸出细长竹筒,快步上山坡,双手奉给谢明裳。
“娘子查验下,是不是这个。”
谢明裳揭开竹筒漆封,从里头倒出一封敕令,打开略读了读。
果然是朝廷调令。却不是调兵令。
凉州大营兵马原地不动,只调主将谢崇山一人急返京。
从头读到尾,谢明裳漂亮的嘴角一撇。
打突厥人哪有不调兵的?凉州大营兵马不动,只调爹爹一人回京……明显没打算打突厥吧。
谢明裳扫过末尾的朱红印章,合拢敕令,原样塞回竹筒里,随身携带。
“就是这封调令,拿到手了。首尾打扫干净,我们走。”
射出去的几支羽箭被全数取回,包括射中传令信使的那支箭,也被血淋淋地拔出。免得被人追查军械来源。
谢明裳擦拭干净箭头,把羽箭又放回箭筒,挂去马鞍边。
她一箭射中传令信使后背,避开了后心致命处,人落马昏迷没死。运气好的话,能留下一条命。
谢明裳牵着得意绕过茂密松林,边往山下走边想。
在关内追上信使队伍,伪装山匪劫道,劫走调兵令。镇守凉州大营的爹爹压根没有收到调兵令,自然不会回京。
以最小的损失,避免最坏的结果,这是设想里最好的局面了。
她叮嘱:“活着的马儿我们牵走。空车和尸体推山下去。”
“传令信使丢了朝廷调令,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他和剩下几个官兵侥幸能活,也肯定不敢回京复命。必定会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躲一辈子,别管他们了。”
“至于马车里的监军……”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置监军。
内廷出身的太监,除了宫廷无处可去。把人放走倒是个大祸患……
下方的山道传来砰砰的闷响声。
亲兵们按她的叮嘱清理痕迹,马车和尸体都被推下山崖。
山道上空荡荡的,只剩几摊血迹。亲兵们正在四处撒沙土,掩埋血迹和打斗痕迹。
谢明裳起先没留意,瞥了一眼便收回,牵着得意往山坡下走几步。
脚步忽地一个急停。
她吃惊地几步转回山崖边,瞠目望向空荡荡的山道。
没有监军。
车里还活着的监军,随马车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也没有信使。
中箭昏迷的信使,几个剩下的活口,和尸体一起被抛了下去。
只剩几匹马还活着,被王府亲卫牵着走回山坡高处。
为首一个亲兵带几分歉意,把缴获的最健壮的一匹马儿领来谢明裳面前,抱拳低声告罪:
“娘子见谅。严长史临行前吩咐过。紧
要大事,不留活口。”
“若早知道信使队伍走得这么慢,至今还在关内,没惊动谢帅那边,弟兄们来就好了。”
亲兵越说声音越小,“惊吓到娘子,是我等的过错。……坏了娘子的心情。”
谢明裳没应声,接过缴获的马儿缰绳,抓过一把豆子喂食,摸了摸马脑袋。
牵马下山途中,她回身深深地看了眼被彻底打扫干净的山道,踩镫上马。
众轻骑无声无息地返程。
刚刚发生一场血腥截杀的深秋山道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出征第二十五天。清晨。
萧挽风取出贴身收藏的薄册子,翻去末尾,在四个完整的“正”字旁边,第五个“正”字重重划下最后一横。
晨光渐亮,今日无雨。涛涛大河在远方奔流不止,彻夜回荡。
自从朔州大营增援的兵马会师后,战局大变,前锋营开始主动追击。四日七战,七次大捷。战线往北推进四百里。
水流汹涌的黄河渡口边,身后的主力兵马追上了前锋营。
这次出征的领兵主帅:裕国公,传信要见萧挽风。
中军帅帐临时设在山谷间,萧挽风带来的三百亲卫被拦住。他只带顾沛一个随身亲卫,掀帘子走进大帐。
大帐里站满了这次出征领兵的大小将领。
裕国公坐在虎皮帅座上,神色笃定。他手里握住了萧挽风的软肋,不怕对方不服软。
“河间王,好胆略。好战功。呵呵,好大的胆子啊。”
萧挽风站定中央,目光扫过大帐,没给他准备座椅。裕国公坐在大帐中央,抬手笑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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