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关键的决定,决定京城未来几个月的走向,乃至于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先动林,还是动蓝?
所有人屏息静气。注视着萧挽风伸手入沙盘,拔起象征裕国公的黑色小旗。
“裕国公此人,颇多算计。”
“开国勋贵门第,富家巨室,岂无私心?”
林相的爱子林三郎,被栽上冲撞“重伤”河间王的罪名拘押入狱,几轮讯问下来,林相居然能沉得住气至今,连托人求情的动作都无;
裕国公的儿子蓝世子被拘押没几天,裕国公便深夜秘密来访。
深夜带来四位名医,验看萧挽风的腿伤,把御医会诊开出的医治方子痛骂得一钱不值。
“一群顶尖御医会诊,开出庸医不如的狗屁方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拖来拖去,岂不是要拖坏殿下的腿?”
当夜,裕国公一个字不提他自己的儿子,只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萧挽风。
“同为武人,深知将才之可贵。老朽年纪大了,见不得黄钟毁弃,兰摧玉折。殿下治腿伤,勿轻信太医院一面之词哪。”
卖了个好,抬腿就走。
表面越是只字不提他儿子,心里越看重这个儿子。
“裕国公爱重蓝世子。人有私欲,可以谋之。”萧挽风把黑色小旗插回沙盘,拔出红色小旗,扔去地上,言简意赅地定论。
“动林。”
————
书房里聚集的人退走大半,只剩两三人。
有人开始提起“谢帅”,又起几句“谢六娘”,“刘氏”,“遗书”。
谢明裳没留意听。
她的笔下,逐渐出现母亲的轮廓。长发辫,鹅蛋脸,浓密如小扇子的睫毛,挺直的鼻梁……
画着画着,她忽地停笔,咬着笔管思忖一阵,起身四处寻铜镜。
铜镜里显露出姣美的小娘子相貌。长发垂直如瀑,继承自母亲的鹅蛋脸,琼鼻,浓睫,白皙肤色……
她长得虽然不大像谢夫人,也不怎么像爹爹谢崇山,但兄长谢琅也不怎么像,之前她从未多想过。
仔细回想起来,谢琅的所谓“不像”,其实更多的是气质温文,清隽不类乃父。其实单论相貌来说,谢琅的眼睛像母亲谢夫人,轮廓像爹爹谢崇山。
而她的生身母亲,生得不似中原人相貌,高鼻浓睫白肤,轮廓深邃,美貌惊人。
谢明裳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单看相貌,其实和母亲有五分相似。
女娲造人鬼斧神工,她亲生父亲必定是中原人,生下她来,看不出来自母亲的异族血统。
她的亲生父亲……
父亲的无头尸身,躺在血河边。
一声轻响,铜镜被按倒。她有点喘不过气,起身把几扇木窗推开,庭院里的细雨夹带凉意扑进室内。她站在窗边,深深呼吸几次。
早在出事之前,母亲和父亲就激烈地大吵一架,决然分开了。
父亲带着阿兄留在边关兵镇,母亲带着自己回返关外族中。
但住惯了热闹镇子的自己,不大习惯地广人稀的大漠,一年总要偷偷溜回去几次探望父兄。但每次见到的都是阿兄,父亲似乎总不在。
失去了头颅的父亲,只要她闭上眼,他便站在那里,仿佛无头刑天,沉默地质问。
第86章 补完
谢明裳停下笔,透过竹帘和屏风的缝隙,敞开的窗外,顾淮领一人走进书房,口称“殿下”,和萧挽风见礼。
那嗓音耳熟,等人走近前,赫然是她阿兄谢琅。
谢明裳的目光吃惊地顿住片刻,若有所思地咬起笔杆。
此刻的书房里除了萧挽风,只剩个陌生面孔的魁梧男子站在沙盘边,抱胸旁观,并不插嘴。
萧挽风扔下沙盘,走去长案后坐下,注视谢琅:
“你父亲至今未返程。朝廷下第二封退兵令,你听到了。”
最新的消息已传遍京城。军中粮草殆尽,大军却依然紧咬辽东王残兵不舍,朝廷又发下第二封措辞严厉的退兵令,急送前线。
谢琅道:“这次父亲追击平叛,未能斩获辽东王的人头,怕有后患。臣属白身庶人,无权上书朝廷。但殿下有意的话,臣属这里有一封名录,名录中几位言官,皆愿上书陈情。只要殿下愿意引领,振臂一呼,足以改变朝廷风向。”
萧挽风不置可否地接在手里。
但谢琅今日求见,并不只为了递交名单,而是为另一桩事而来。
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当天,他的岳丈刘学士便上书朝廷,将女儿刘氏的临终遗书呈上,替谢家求情,恳请去除谢氏女明裳的宫籍。
刘学士上书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谢家之主谢崇山领兵在外,是否奉旨退兵,在主帅谢崇山一念间。
正是朝廷施恩的时候。
“岳父上书两日,臣属听闻,中书省已在草拟诏书了。”
萧挽风一颔首,“很好。”
谢琅不知小妹就在书房内间,回禀完正事,行礼道:“所以臣属今日求见,斗胆敢问殿下,除去宫籍之后,小妹可否放归谢家”。
萧挽风原本正对窗外,闻言转过视线,注视谢琅:“你母亲没有与你说?她并非你谢家人。”
谢琅垂目道:“只要小妹认下父亲母亲,她便是谢家人。”
“所以,你已知道了。”
“是。”谢琅并不否认:“小妹最近精神不济。留在王府,只会耽搁殿下的正事。等宫籍去除后,臣属打算领小妹回谢家,由母亲照顾调养一段日子,求殿下成全。”
竹帘忽然动了动,哗啦被人从里掀起,谢明裳走了出来,拉住吃惊站起的谢琅,把白纸黑字杵来他面前。
【我很好,无需看顾。阿兄放心。】
谢琅的视线转向萧挽风,欲言又止。
说实话,他不清楚河间王的想法。
妹妹头上顶的宫籍若能顺利去除,按理来说,她身为谢氏女,理应归家。但身为河间王唯一的枕边人,萧挽风是否愿意放她归谢家?
他虽然投效于河间王府麾下,但对这位新主上的脾性,还摸不清。
谢琅不答,萧挽风抬手接过字纸,放去旁边。
“放与不放,等宫籍除了再说。”
这句便是结论。谢琅行礼告退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一位面生的魁梧男子,抱胸靠在沙盘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这个便是小明裳?”
谢明裳纳闷地瞅他。素不相识之人,怎会知道她闺名?
那魁梧男子三十七八年岁,声线爽朗,自报家门:
“某姓唐,唐彦真。你小时候经常跟随你父亲走动,唐某教过你骑马。十多年了吧……想必你不记得了。”
唐彦真!
谢明裳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镇守朔州多年,今年夏季奉诏入京、协助虎牢关防卫战的威武将军,唐彦真……居然见面就认出自己。仿佛多年
不见的长辈般,一口叫破她名字。
十多年前教过她骑马?
她原本往内室走,脚下一个急停转回,白纸黑字杵到唐将军面前:【我父亲,谢崇山?】
唐彦真飞快地瞥一眼去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开口道:“再想想。不是谢帅,是你另一个父亲。”
唐彦真刻意放慢几分语气:“不是谢帅驻军的关陇西。我们在朔州北,位置差得远。朔州最北面的驻军边镇,武安镇——记得么?”
“当时我二十郎当年岁,年轻力壮,选中做你父亲帐下亲兵。”
“你五六岁,扎两个小辫,个头还没马腿高,只能骑蒙古小马驹,但骑得可神气!上马就跑,一点都不怕摔。我们几个跟在马驹后头大呼小叫地追。”
武安镇……
记忆里闪过喧闹的军镇。大风里裹黄沙,碎石被风吹得地上乱滚。不戴头巾围拢头脸的话,张嘴说话先吃一嘴沙。
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有食物的烤香气。眉清目朗的少年郎蹲她面前,拿热腾腾刚出炉的馕逗她说话。
“小明裳,喊阿兄。阿——兄。来,往这边站,当街大声地喊三声,喊到周围人都听见,我手里三块馕,肉的素的,全给你。”
年幼的女童果然乖乖换了个方向,面朝西北,迎风放声大喊:“阿——兄!阿——唔!呸呸呸!”才喊两声便被风扑得满嘴都是沙。
少年郎捧腹大笑:“武安镇名菜,沙子拌馕!好不好吃——哎哟哟!”才到马腹高的小女童一边呸呸地吐沙子一边愤怒地追打,“坏人,你不是我阿兄了!把我的馕给我!”……
谢明裳忽地跑去窗边长桌,把镇纸压住的一副小像取在手里。
那夜情绪爆发,她几乎撕碎了所有的画像,只侥幸留下两张,一幅嫂嫂刘氏的,一幅梦里的兄长。
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发丝乱蓬蓬的,肩头披甲,抱着头盔爽朗大笑。
她指着画像,望向唐彦真。
唐彦真露出黯然神色。“小将军他……”
战死龙骨山。身中数十箭。守护军旗到最后一刻。
“小将军好样的。虎父无犬子。”唐彦真眼眶微微发红,悲伤混杂愤怒。
“他的尸身被弟兄们收敛归葬了。咱们这些关外野人,不晓得京城大人物们想什么。战死沙场的英雄拿不到追封,反倒被打成叛贼,朝廷的大道理咱们听不懂,也不服。总之,每年小将军祭日,香烛肉菜酒,弟兄们供奉得足够。你放一百个心!”
谢明裳听完,忽地又跑进内间。
片刻后,取出一副勾勒大半轮廓的画像草图。
画像里远山层叠。山脚下小河蜿蜒。将军躺倒在血河边。
披甲,佩刀,无头。
谢明裳把草图推去唐彦真面前,指着失去的头颅。
谁斩下了父亲的头颅?!
唐彦真一眼便看得明白,神色极为复杂,抓起草图迅速走去萧挽风身边,低声问询:
“殿下,她当真忘事了?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萧挽风把草图摊平在桌案上打量。
无头尸身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融入山脚下的小河。
和其他精雕细琢的小像相比,这幅草图画得并不精细,缺乏细节,分辨不出画中季节。
但无头将军的指代意味,太强了。
“画得可是发现尸身当时的场景?”萧挽风指着血河边的无头尸身问。
唐彦真摇头。
尸身发现时,并不在河岸边。
他低声道:“在河里飘着。上游飘下来几千具尸身,河道阻塞,几乎断流。弟兄们在河边挖了几个深坑,就地捞出尸体,就地安葬。中途意外发现了……贺帅的尸身……”说到最后五个字时,几乎以气声发音。
多年刻意淡忘,避忌不提。
原本习惯挂在嘴边的荣耀字眼,成为如今不可言说的禁忌。
唐彦真压抑得眼底血丝通红。
深重呼吸几次,把草图交还给谢明裳:“恕罪。失踪头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知。收敛尸身时,已是如此……弟兄们在河里来回捞了半个月,始终未能寻获。”
他转身向萧挽风抱拳告罪:“末将多嘴了。过两日便要回返关外,末将出发前再来辞行。”
萧挽风一颔首:“盯好北面突厥。”
书房里只剩下谢明裳和萧挽风两个。
谢明裳低头盯着画像出神。
萧挽风把窗户关上,回身问:“怎的突然从内室出来?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画像当然还没有画完。但不急于一时,她给自己留了两天时间慢慢绘制。如果不是谢琅出现,她不会中断的。
她把萧挽风拉去桌前,提笔疾书:【别生阿兄气。】
萧挽风看罢,接过纸张,以镇纸压去桌边。
谢琅虽然投奔他麾下,却没打算把妹妹长久留在河间王府。
这也是谢家一贯的态度。
眼下登门的是谢琅,态度尚且客气。等谢崇山领兵返京,再登门跟他讨人,两边只怕要见血斗一场。
他抬手揽住柔软的腰肢,把谢明裳抱去膝上坐着:“你莫生气就好。”
谢明裳:?
她疑惑仰头,正对上萧挽风平静漆黑的眸子。
“无论你的宫籍去除与否,你都留下。”
比如说,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身为一把横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当中的双刃剑,尚未扎得两边鲜血淋漓、互斗不休,却放她归家去。之后呢?
谢家领回女儿,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开始议亲?
毕竟,在京城大部分人眼里,谢家把女儿嫁给河间王,以一场体面婚事,洗刷曾经的耻辱,这是谢家最好的选择。
局面如此发展,当初布局之人岂能忍受?
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放她归家,她这把双刃剑,只怕要被人生生断折。她平安不了几日。
但萧挽风偏偏只说一句“你都留下”。之后半句解释都无,只垂眸打量谢明裳的神色,等她的反应。
一觉睡醒便不肯开口的小娘子,在纸上落笔写“谁怕!”
于她心中,是否当真如她笔下那样想通了,不再畏惧提防,不再怕他?
她今日想通了,主动依偎上来,亲密无间。突然而来的亲昵,仿佛一场美妙的春梦。梦醒了无痕。
今日写给他的承诺书,明天是否还作数?谁知道。
两人拥着叠坐,谢明裳难得乖巧地坐在怀里,仰头听他说“留下”,乌亮眸子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皮肤温度透过布料彼此渗透,男人有力的手按住她后腰,掌心发热。发热的掌心下压着字纸。
那是谢明裳兴致上头写给他的承诺书。如今还在他衣袖里揣着。
过去的五年,她彻底忘了他。前两日,她短暂地想起自己的十四岁,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段过往,又很快遗忘。
兴许明早清晨起来,她又换了副样子。再次遗忘她今日的承诺和不怕。
萧挽风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也就放低了期望,准备迎接下一次的失望。
“谢琅今日讨你归家。之后登门讨你的,或许还有你母亲,你父亲。但不管哪个来,你都留下。”
他平淡道完,取过纸笔,摊开桌面,把怀里的小娘子转过半圈,笔管塞进她手里。
“想什么?写给我。”
谢明裳莫名其妙抓着笔,盯着面前摊开的白纸。
写什么?
圈得太紧,她挣扎起来。他搂得实在太用力了。
谢明裳提笔写:【放手】
身后的萧挽风果然微一松手,她便跳下地。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她背身写字,手拦着不让身后的人看。写完把字纸藏在身后。
萧挽风静等她的下一步动作。
无论纸上写的什么,无论她态度如何反复,他都早做好准备。
谢明裳转身瞧着他,神色果然不大高兴,把白纸黑学杵来他面前。
【本就说好不走】
【既然不走,当然留下】
【我只是不说话,又不是人傻】
【眼神好凶】
【不许对我凶】
趁萧挽风默念的瞬间,谢明裳弯下腰,“啾”,浅浅亲一下他的唇角,趿鞋跑回内室,继续坐在小案边写写画画。
被掀起的竹帘哗啦啦乱响。
萧挽风盯着那晃动竹帘,原地半晌没动。
————
八月初十这日。圣旨下。
追着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赶在谢崇山兵马班师回京之前,皇恩浩荡,施恩于臣下,免除谢氏女明裳身上宫籍。
这回的传旨天使是个面生的清秀小公公,不再是黄内监了。对谢明裳摆出热络姿态,交接了圣旨之后,笑吟吟上前贺喜。
“六娘子不记得咱了?咱家逢春,原本在御前殿外伺候,新近换了差事,调入殿内伺候。时不时地出宫跑个腿。”
逢春小公公生得一张讨喜面孔,含笑提醒:“四月底,谢六娘子出宫当日,咱家搀扶河间王出宫,和六娘子随行过一段路。”
谢明裳隐约有点印象。
逢春人年轻,比黄内监有眼色的多。萧挽风入京不久,逢春便看准形势,暗中投效河间王府。
两厢合作,情报传递,河间王府不吝银钱扶持,逢春在宫里窜出了头。
借着“请喝茶”的功夫,逢春把宫里的最新情形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最近宫里不大不小的震动。
黄内监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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