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朱红惜案发,被打得半死不活、送回宫里问罪。冯喜顺水推舟,把“教唆宫人、意欲谋害河间王后嗣”的主谋罪名,按去杨宝和头顶上,人至今押在狱中。
朱红惜早死透了,但杨宝和还活着。不仅人活着,居然翻了供。
严陆卿笑说:“昨日黄内监带来的‘宫里的好消息’,就指这桩事。杨宝和翻了供,宫里顺水推舟,打算把庐陵王按以‘主谋’的名头,扔给殿下消气。”
萧挽风一哂,“我要这废物何用?”
严陆卿也扼腕叹息:“杨公公也太老实了,怎会想起咬庐陵王呢。庐陵王是个打趴的软虫,咬死了他,于我们也并无益处。”
“不说咬死杨相罢,哪怕咬死个裕国公,于我们也大有好处。”
“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清楚。”萧挽风起身在书房慢走:“这手棋还没走死。”
他从罗汉榻踱去窗前,又绕过沙盘,来来回回地踱步。
严陆卿的视线跟着他四处转悠:“殿下的腿伤还肿着罢?这般快走无碍?”
萧挽风:“无碍。”
谢明裳这套推筋手法有奇效,就是疼。
腿伤疼得钻心,反倒带回某些熟悉的记忆。萧挽风在窗前停步,推开木窗。庭院不知何时开始落雨。
去谢家多久了?
“她最近情况不稳。派人问问。”
“遵命。”严陆卿正要出门喊人,远远地却见一名顾沛手下的亲兵狂奔进院子。
“殿下!顾队副急报!”
亲兵跑出满头满背大汗,传来惊人的消息。
“娘子在谢家灵堂,被庐陵王妃堵了个正着!”
庭院里开始落雨。细碎雨声夹杂着庐陵王妃的恳请声,入耳听不清晰。
谢明裳坐在灵堂里,从头到尾,一个字未说,也不听;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只斜乜面前神色凄楚的贵妇人。
庐陵王妃和过世的嫂嫂压根不认识,更无半分情分。借吊唁名义,专程堵她罢了。
灵前聒噪,置亡者于何地?
谢琅哪会看不出?此刻他已赶来灵堂,面色冷寒。
庐陵王妃还在哀求:“宫中追查的麝香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那肇事宫女,似乎叫朱红惜?庐陵王府对此女一无所知,不知为何被宫中的杨宝和攀咬。”
“劳烦谢六娘子,向河间王求情,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谢明裳忽地站起身,走去嫂嫂的黑漆棺木边坐下,肩头倚棺木,脸颊搭在冰凉棺木盖上。
“好烦哪。”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低语:
“扰亡者清静者该死。嫂嫂,灵前把她杀了,会不会吓到你?”
她甫一起身,谢琅和顾沛两个便跟着动了,寸步不离地跟随身后,同时听了个清楚。顾沛追问:“娘子认真的?卑职真动手了?”谢琅沉声制止:“不可!”
谢明裳听若未闻,从腰间解下不离身的银鞘弯刀,横放在膝头。
谢琅再次阻止:“交给我处置。你嫂嫂不喜见血,她会害怕。”
啊……谢明裳惋惜地把弯刀挂回后腰。
庐陵王妃还在试图靠近,恳求声不绝。谢明裳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香丸,堵进自己耳孔。
她今日冒雨而来,就想和嫂嫂安安静静告个别。
生者悼念亡者,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短暂停留,倾吐怀念,不留遗憾,彼此珍重告别。
从此,亡者去往永恒安眠之地,生者背负希望继续向前。
这是十四岁的她,欠缺的一场悼念与告别。
谢夫人还是以家里留饭的名义,把谢明裳留下了。
亲自下厨熬煮羹汤,强做镇定地和女儿说话。尾音时不时颤抖几下,却很快被掩饰过去。
谢明裳坐在厨房里,在缭缭烟雾当中,仰头注视灶台边忙碌的母亲。
这是一张憔悴又坚强的中年妇人的脸。
这是她第二个母亲。刚强地把她护在身后,打算护一辈子的母亲。
“明珠儿……”谢夫人的尾音又在细微发颤:“你为什么,不和娘说话了?”
谢明裳留意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嘴唇,起身过去抱住她,像从前那样,撒娇地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膀。
谢夫人紧绷的肩背倏然放松下去。
她把长柄木勺搁去灶台,也像平日那般,动手把粘住自己的女儿从身上撕下来。
“乱撒娇。好了,不想说话就不说,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今天难得回来,喝碗热汤再走。”
嫂嫂停灵期间,家中停鱼肉。热腾腾一瓮素汤端上桌时,谢琅也送客回返。
谢夫人问起他如何应对的庐陵王妃。
谢琅瞥了眼靠墙抱刀护卫的顾沛。
并不隐瞒,也不刻意降低声线,直言不讳:“庐陵王妃慌不择路,儿子给王妃出个主意,她便走了。”
庐陵王妃在灵前苦苦哀求,谢明裳一个字都不应,后来听得厌烦,直接起身避走。庐陵王妃匆忙要追。
谢琅把人拦住,与她说:“庐陵王、河间王,嫌隙深重,求情无用。”
庐陵王妃泪落如雨,险些瘫倒。谢琅却不声不响,将提前写好的纸条递与她看。
纸条上写了两个姓氏。
“相府:林;裕国公府,蓝。”
“这两家与河间王府仇怨更深。”
谢琅轻声给庐陵王妃指路:“求情无用,不如攀咬。宫里人无端攀咬庐陵王,庐陵王为何不索性去攀咬这两家?自认一时糊涂,从犯而已,另有主犯。”
“咬死别家,自家好脱身。”
庐陵王妃捏着纸条发愣。人也不求情了,急匆匆转身便走。
“儿子给庐陵王妃出的主意,王妃觉得可行。送走王妃一行人,儿子便回来喝汤。”
谢琅说罢,又瞥了眼身后的顾沛。顾沛从头到尾听得清楚,眼睛瞪得铜铃般老大。
谢琅镇定自若地舀素汤。“对了,母亲,刚才小妹问起我一桩事。”
谢夫人心不在焉地听着,给谢明裳添汤。
自从女儿回家,她全幅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了。
谢琅边喝汤边道:“小妹问起我,明珠儿的小名从何而来。儿子告诉她,她年幼时似乎还有个小名,叫做珠珠。”
谢夫人添汤的木勺猛地一抖。
半勺汤水洒落桌上。
谢琅迅速抓起细布,把汤水擦去了。
自从听到“珠珠”两个字,谢夫人原本平静的面色大变,手腕细微抖个不住,几乎握不住木勺。
“你……”谢夫人死死盯着儿子,哑声道:“你,告诉她了?”
谢琅回身望向目瞪口呆、脖子都拽直了旁听的顾沛,平静道:“谢家私事,劳烦。”
顾沛恍然急退出门外,替谢家人把门合拢。
桌面上的汤水一滴滴地滴落青砖地,谢琅继续拿干布擦拭:
“多年前的小名而已,为何不能说?母亲,儿子之前问过几次,小妹身上到底有什么事,叫母亲一直不愿说给儿子,隐瞒至今——”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谢夫人骤然爆发了。
当啷一声巨响,谢夫人摔了木勺,胸膛剧烈起伏,一巴掌拍在桌上:“你妹妹难得回家!就不能好好吃个饭!你闭嘴!”
谢琅带几分震惊,注视母亲难得的失态,迅速起身告罪:“儿子不孝。母亲——”
谢夫人眼角通红,起身欲走!
始终安安静静喝汤的谢明裳放下碗,追上去抱住谢夫人的肩膀,把人拉回桌前。
谢夫人闭目不言,任由女儿温暖的体温环拢自己,泪水渗出眼眶。
良久,胸中憋闷的一口气终于吐出,谢夫人沙哑道:“明珠儿,你突然问起你的小名,你……都知道了?”
“你今天踏进谢家就不肯说话。你……”谢夫人声线控制不住颤抖,“你心里,怨我们?”
谢明裳连连摇头,四处寻纸笔。
在谢琅的默然注视下,第一句写道:“珠珠是娘之亲女——”
最后一笔尚未写完,谢夫人已捂住脸孔,踉跄起身。
她果然都知晓了!她想起了从前,也想起谢家的隐瞒。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了!
不等谢夫人躲入内室,谢明裳再次追上前,把匆匆写下的第二句直戳在谢夫人面前:
“我是娘第二个女儿,谢家明裳。
养育之恩不敢忘。”
谢夫人抓着字纸,浑身颤抖、似哭似笑。
谢明裳过去一把抱住她,如寻常那般,把整张脸都撒娇地埋进母亲的肩膀,揽住母亲因为紧张恐惧而绷得僵硬的肩背。
上马征战的巾帼英雄,面对箭雨枪林尚且毫无畏色,何时这般恐惧过!
谢明裳轻柔地反复抚过母亲僵直的肩背。谢夫人心跳激烈,泪水泉涌而出。
极度的紧张和恐惧如潮水般涌上谢夫人全身,片刻间,她竟然难以动弹。
真相隐瞒了太久,遮蔽在黑雾中太久。
相比于真相本身,隐瞒这个举动,反而无限放大了恐惧。
多年之后,当隐瞒成为习惯,谢夫人最恐惧的,竟然已不是真相泄露,而是被女儿戳穿。
其实说开了,也没什么好恐惧的,真相本身并不令人恐惧。
谢明裳张开双臂拥抱母亲,感受这份潮水般席卷而来的莫名恐惧,又如落潮般缓缓退去。
她抬起头,冲默然站立桌边的阿兄谢琅微微地笑。
终于说开了。
母亲从此不必再担惊受怕“被戳穿”这件事了。
车马回返河间王府的中途,顾沛压低嗓音训话:“行了,你们都别瞎操心,我听见娘子说话了。”
“没跟任何活人说一个字,哪怕谢夫人和谢大郎君也没能让娘子开口,嘿,她只跟谢家过世的少夫人说话。”
“总之,不是开不了口,是不想开口。人没毛病。你们都小声点,别嘀咕娘子,叫她听见了反倒担忧。”
旁边有个亲兵嘀咕:“顾队副,你自己的嗓门降一降。”
“……”
谢明裳坐在车里听得清楚,抿嘴无声地闷笑。
思绪却很快又飘散出去。
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蹲在原处,她如今一闭眼,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了。
那是记忆最混乱破碎的深处。昨夜,她短暂地碰触到它,它在她面前展示了狰狞。
她凝视它,同时也被它凝视。难以承担的痛苦令她昨夜失去控制,人几乎发了疯。
所以她从它身侧绕开了。
躲开它的凝视,也失去了对它的凝视。它依旧静静地蛰伏在暗处,她知道它的存在。它也知道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继续碰触它。
但昨夜短暂的碰触,漏出的记忆,已经足够多了。
谢明裳在回程路上都在出神。不出声地抿嘴而笑,偶尔低语两句。
“真是娘教我的弯刀啊。”
“四岁就开始学了?刀鞘比我腿都高,我好厉害。”
“呀,哭得好傻。”
头一天摆弄弯刀就割破了手背,女娃娃跌坐沙地嚎啕大哭。边哭边打弯刀。
母亲笑盈盈往她嘴巴里塞一个新烤的热馕,塞得她嘴巴合不拢,又把她抱去骆驼上擦眼泪。
“别打弯刀,不是弯刀的错,哎呀,也别打自己,小明裳不是小笨蛋。”
“小明裳从小跳舞就好看,学刀也会很快的。都是你爹笨手笨脚,传给了你。”
“你爹走路会左脚绊右脚,我撞见过好几次,就像这样:我招呼他过来,他走着走着,突然脚底下一絆,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来——啊,你可别学给你爹看。”
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带一点久远尚存的温热,被她点点滴滴回想起。
母亲生前鲜活嗔笑的面孔,和临终前鲜血披面的扭曲的面孔,不再令她感觉割裂。两张面孔都是母亲。
她记忆里的亲生母亲,不再是一张令人生畏的空白脸孔了。
马车停在河间王府大门外,谢明裳自己轻快地跳下车。
嫂嫂临终前招她回家,和她当面告别,把遗书交付她手里。她在停灵五日后,带着绘制的小像去灵前告别。
她经历了一场完整的告别。有始有终,安置了死亡,也安置了自己混乱动荡的十四岁的一部分。
那时还没及笄呢。
会慌乱,会害怕,因为恐惧而不敢注视母亲死亡后扭曲的脸。以树叶蒙住母亲的面孔,边哭边匆匆下葬……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坦然和宁静。脚步越发轻盈起来。
她踢踢踏踏地踩过庭院里的积水,隔半个院子,望见窗边的身影。
萧挽风正在和书房里众人说话,远远地望见她走近便停下言语,侧过半个身子,在雨中凝目望来。
谢明裳愉悦地冲他笑。
脚下步子加快,踩得地上积水哒哒响。几乎一路小跑进书房。
严长史领几名幕僚同时推出书房,行礼擦身而过。
她像一只突然起了玩心的林间小鹿,横冲直撞而来,从门外笔直撞进萧挽风怀里。冲力太大,接住人的同时,萧挽风后背被她顶去窗棂边,咚一声响,撞得还不轻。
谢明裳扎进他胸前衣襟里。脸颊上沾有雨水,湿漉漉的,几下把衣襟蹭湿了一片,还没来得及继续蹭,就被抬起下颌,上上下下地打量。
“怎么突然这般高兴?”萧挽风问得平静,却并不跟随她高兴,目光反倒带出几分探究。
开口询问的同时,手臂不动声色揽过她的腰,从后腰按住弯刀。
他担心判断错误。她并非真的高兴,而是如昨夜那般情绪激动失控,瞬间伤了她自己。
谢明裳猛拍他手臂,叫他放手。她要去拿纸笔。
白纸黑字,四个大字明晃晃杵在他面前:“我想通了。”
萧挽风眼里升起警惕。
她昨夜说过同样的话。
“想通了什么?说说看。”他不动声色,从窗边走去她身后。从这个位置,伸手便可把她牢牢抱入怀里,防止任何自伤动作。
谢明裳冲窗外的雨出神好一阵。
母亲的离世太仓促了。没给她留下任何告别和悼念的时间。她无处安置自己的悲伤。
所以事后,她才会反反复复地想,没能好好地安葬母亲。应该把母亲的脸擦拭干净、再换身干净衣裳下葬。不该用树叶遮挡面孔,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
行车时想,临睡前想,卧病时想。从关外入京的一路上都在想。
想到内疚焦灼,把自己逼出了癔症。
药酒治标不治本,这些内疚和焦灼从未离开她的身体,只被压去意识暗处,变成了庞大的不可触摸的一部分。
但爱重她的人,只想她过得好好的。
她活得越好,爱她的人看在眼里,越高兴。
刚才她在谢家时,看到谢夫人强忍恐惧,假装无事地说话熬汤,竭力粉饰太平。
她爱重母亲,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很。
原来自己折磨自己,爱重她的人也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提笔飞快地写: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萧挽风站在身后,把纸上九个字默念一遍,倒把写字的小娘子从头到脚打量三五遍。
……怎么跳来这句的?
昨夜一场失控的狂风骤雨,早晨起来便不肯说话,要求去谢家祭奠灵堂。他送人出门时便已有打算:
——无论她泪莹莹地回返,裹挟着风暴回返,还是拒绝回返,他都做好了准备。
结果她高高兴兴地回返,说她想通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说得好。可惜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说到半途
,萧挽风自己停住,转开话头:“这是十四岁的你想通的关窍,还是十九岁的你想通的?”
谢明裳眨了下眼,没应答。
“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这句,她觉得有点意思,琢磨两遍,提笔录在纸上。
没想到,才写半句“——快活事少”,便被萧挽风看出她的记录意图,当即接过笔管,蘸墨把整句涂黑。
“不必写我的。写你的就好。”
谢明裳抢不过他,心里腹诽,这人的密室可不止建在书房底下!嘴上也严严实实挂一把锁。
想法总喜欢藏着掖着是吧,在她面前都不肯说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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