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当众把这封手谕和冯喜公公对上号,她回宫也只剩个死。
朱红惜瞪视胡太医的目光里闪过怨毒。
做事露马脚的蠢货!药包竟提前包好了放在自己屋里,被人借着搬家的借口,一搜一个准!
她随即又开始懊恼自己:冯公公的手谕,应该如章司仪那般,收到看完便烧了的。
但这是她头一回接到冯喜公公这种大人物的手谕,她舍不得烧了。
此时后悔也无用。
在各处聚集而来的复杂各异的眼神里,对着无法解释的手谕和扔在面前的药包,她能做的,只剩下直挺挺地站在庭院当中。
紧紧地闭上嘴。死也不认。
沉闷的刑杖击打声,持续很久才停下。
胡太医手软脚软地出门去。鼻下依旧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气。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惊慌回身,眼睁睁看着两幅竹担架抬出院门。
一副空着,另一副
担架上抬了人。
抬出去的当然是受刑的朱红惜,此刻以白布蒙住头脚,不知死活,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形成蜿蜒血线,越过呆若木鸡的胡太医,血线继续在前方延伸出去。
胡太医歪歪扭扭地走,但如何走都避不开满脚的血,惊慌之下一脚踩进血泊里,人软倒在路边。
呕~~!他扶墙呕吐起来。
严长史始终陪伴在胡太医身侧,把他搀扶起身,又亲自送他回前院。
“打得重,但人没死。朱司簿是个惜命的,挣扎到最后还是招了供。喏,抬出去治一治,录完供,依旧送回宫里去。”
胡太医边吐边勉强答话:“应该的,应该的……”
他和寻常人见血惊悸的呕吐不同。
见惯了生死的御医,怕的当然不是抬出去半死不活的烂肉,后怕的是河间王府准备的第二幅空担架。
被打烂躺在竹架上抬出去的,险些就是他自己。
“呕~~~”
严长史在边上悠悠地道:“宫里的太医都是万里挑一的杏林圣手。我家殿下征战多年,见多了来不及救治而死伤的同袍兄弟,心中痛惜。殿下深知医者难得,舍不得折一位太医在王府里啊。”
“胡太医的屋里查获了麝香,但并未用在谢六娘子身上,可见胡太医医者仁心。”
“我家殿下特意叮嘱严某,今日务必把胡太医保下。还好胡太医明理听劝,言语间多有配合,严某幸不辱命。”
胡太医扶墙吐了一场,劫后余生的后怕庆幸盈满胸腔,眼泪汪汪地道谢。
“多谢严长史言语提点!多谢河间王殿下顾念下官的难处!”
严陆卿微笑。
“外头马车备好了。等下第二批出行,胡太医搬去新王府。劳烦胡太医以后好好给谢六娘子诊脉养病才是。”
朱红惜还是怕死。
最后关头撑不住,录下口供。
如今严陆卿手里拿着三张纸。朱红惜的口供,胡太医的口供,以及来自宫中的手谕。
手谕的意图明显:河间王的子嗣,不能出自谢氏女腹中。
两家结下之仇怨,不能借由下一代的血脉和解。
“极好的口供。”严陆卿叫来顾沛。
“你领几个人,把朱司簿身上搜来的手谕,她录的口供,胡太医的口供,当面都给主上送去。”
河间王府的消息由亲卫打马直送出府的同时;
谢明裳的马车停在路边。
“我见不得人?”
谢明裳牵着缰绳,得意的大脑袋凑在她手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如果不是见不得人,为何不能骑马去长淮巷新宅子?你家主上都不拦着我骑马出门,你非让我坐车?”
顾淮当然有他的考虑:“娘子的安全重要。坐车比乘马安全得多。”
“你家主上的安全更重要。他出入骑马,你怎么不劝他坐车?就是觉得我没有自保之力。把人瞧扁了,顾队正。”
谢明裳把弯刀横放马鞍前,摸了摸得意的大脑袋,踩蹬上马,稳稳坐在马鞍高处。
“我有自保之力。”
她轻轻一踢,得意往前轻快小跑起来,辨认片刻方向,熟门熟路地抄小道往城西长淮巷奔去。
“护卫娘子!”顾淮急点十余名轻骑疾追上去,摆出雁形护卫阵势,把谢明裳护卫在当中。
轻骑沿路奔驰而去,风里传来前方远远的笑声:
“顾队正,一个急拐弯就被甩去后头了,你这骑术还差点!”
“顾队正,雁形阵跟不上我,你该下令变阵了。把跟着你们主上急行军的锥子阵拿出来。”
顾淮急喝:“变阵,跟上娘子!”
城西。
京城出名的李郎中药铺子门前。
挂出门外的药幡旗帜在大风里摇摆,十几骑轻骑踩着盛夏阳光呼啸而去。
身穿直缀长袍的白衣郎君提着药包,站在药铺子长檐下,吃惊地注视着红衣猎猎的小娘子在众多轻骑簇拥下快马驰过城西长街。
正是罢官闲居京中的谢琅。
寒酥和月桂两个的马车慢悠悠停在长淮巷河间王府气派的鎏金铜钉大门前时。
谢明裳早把各处转悠了个遍。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晴风院门前,团扇掩住吃惊微微张开的唇,她瞠目打量周围。
偌大个谢家宅子,原本绕内宅围成的青瓦粉墙绵延数里,当中许多精致的亭台楼阁,曲折廊子,大小跨院,假山鱼池……消失得干干净净。
视野当中,矗立一间翻新过的晴风院。院门扩建过了,比原先大了两倍。院门外修宽敞直道,足以两匹马并行。
紧挨着晴风院的,是一大片木栅栏圈起的马场。
眼前旷野平阔,天低云高,新铺的草场无边无际。
栅栏里散养着七八匹马儿,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啃草。一眼瞧不清木栅栏到底圈了多远,总之,站在木栅栏边极目远眺,可以直看到马场尽头的外院墙。
谢明裳:“……”
她住了五年的谢家宅子?给拆成这样了?
几名亲兵卸下得意的马鞍,牵入马场吃草。得意绕着栅栏小跑几步,低头啃几口草,却又回身奔近身边,隔着栅栏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衣袖,讨要鲜果子。
她摸了摸得意的大脑袋,从荷包里取一只甜杏,喂它吃了。边投喂边瞧着不远处眼熟又陌生的晴风院。
等得意咔嚓咔嚓啃完整只甜杏,谢明裳也从最初的无语里回过神来,咂摸出几分好笑。
内院拆得这么彻底,喂马倒是方便了。
但他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个单独住的内院?
住在榆林街抢来的王府时,两人又不是没吵闹过。
她恼火上头把主院门关了,他那边吃个闭门羹,至少还有合欢苑可以歇下。
如今搬过来倒好,两人再吵闹起来,她把晴风院的院门一关,他岂不是只能跟爹爹从前那样,去前院睡书房?
谢明裳踏进久违的晴风院。
明显翻新过了,梁柱门窗重刷漆,墙面粉刷一新,房梁上头的青瓦也重新铺过。
但大体布局还维持原样。
院门边种植的蔷薇爬藤,庭院里的石桌椅和小凉亭,窗前的芭蕉都还在。穿堂风吹过庭院,芭蕉叶在风里沙沙地响。
谢明裳停在西窗前的芭蕉树下,抬手抚摸宽大的树叶,仰头透过繁茂的芭蕉枝叶,注视着头顶上方熟悉的檐角在视野里延伸出去的夏日晴空。
檐下的燕子巢还在,她微微地笑了下。
仿佛经历了狂风海浪的帆船返航,远远眺望到岸边熟悉的港口景象依旧。
一颗动荡的心,在旧日闺房当中,忽地安定下去几分。
晴风院只有新搬来的三个小娘子,难得的宁和静谧持续到晚上。
掌灯前后,门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妇人嗓门。
“六娘子在晴风院?老婆子求见六娘子!”
“老婆子是哪个?老婆子从谢家宅子挂匾的头一天就在谢家了!上千个日夜,老身一直在晴风院勤勤恳恳服侍我家六娘子。做人要讲良心呐,老身早无家可回了,六娘子当初允诺养老送终,这晴风院就是老婆子的家,你家新主人不能昧了良心把老婆子赶走啊!”
门外吵闹声越来越大,谢明裳细微拧了下眉,转身往院门外望去。
院门没关,外头灯笼光亮,她一眼撞见那自称“老婆子”的妇人面容。
妇人欣慰地笑起来,远远福身请安。
门外故意撒泼闹出动静的,分明是母亲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陪房,李妈妈。
人是顾沛从大门外领进来的。顾沛站在晴风院门口问:“娘子,这婆子自称谢家仆妇,赖在门外不走,口口声声说在晴风院服侍娘子多年。娘子可认识她?”
谢明裳快步走出门外,把李妈妈的手拢住,拉她进晴风院。
“确实是院子里服侍我多年的老人。河间王府不差多一个人罢?李妈妈留下陪我
谢家不放心女儿,送个稳妥老人进来服侍,顾沛心眼再实在也明白这道理。既然谢明裳把人认下了,他麻利地把李妈妈的包袱帮忙扛进院子。
顺便转达主上口信:“殿下吩咐转告娘子,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娘子先睡下,勿等。”
“知道了。”
等晴风院重新安静下来,谢明裳终于找着机会问李妈妈。
“我娘吩咐你来寻我?可是家里有事?”
李妈妈谨慎地关门闭户,激动神色难以抑制,迎面拜下:“娘子大喜,谢家大喜!”
“大郎君白日出门那阵子,刚巧瞧见六娘子搬来长淮巷。晚上夫人正念叨六娘子时,喜讯入家门呐。”
“信使从虎牢关下快马报信入谢家——虎牢关大捷!”
“虎牢关大捷”五个字,仿佛一记强心猛药,谢明裳原本还困倦地蜷在软榻上掩着呵欠,人瞬间清醒,直接翻坐起身!
紧闭的窗上映出对坐的人影。
李妈妈眉飞色舞,低声讲述一遍从信使那处听来的前线战报。
谢崇山领兵蛰伏多日,缓慢拖垮敌营的嚣张气焰。
趁对方疲乏之时,从浣河上游决堤放水,深夜冲垮叛军大营。所谓的十八万大军争相溃逃,溺死、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已擒获了辽东王的两个儿子,大军正在追击贼首辽东王。夫人说,这次若能顺利擒获辽东王本人的话,谢家算是否极泰来,之前往谢家身上泼的脏水就能全部洗净了。”
李妈妈难掩激动,噙着泪又哭又笑:
“郎主这次立下讨逆大功,返京之后,必然会为娘子上书请命。娘子,你这次定然能够除去宫籍了!”
“河间王府搬家,各方都忙乱,眼下岂不是最好的脱身时机?夫人已经安排好了,趁前线捷报入京,近期想法子接你脱身。娘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脱身”两个字出口,谢明裳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母亲始终没有放弃营救她出王府。
派遣李妈妈过来,打算来个“里应外合”,趁最近搬家混乱、父亲领兵取得大捷的机会,把她救出火坑。
她啼笑皆非,“不急着走。李妈妈,你听我说。”
她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李妈妈越听越震惊。“……娘子不急着走?留在王府……对娘子有什么好处啊。”
“也没什么坏处。首先,王府这处并非母亲所想的火坑。你看我,最近都吃胖了。”
谢明裳想了想,叮嘱李妈妈回去跟母亲详说。
“其次,宫籍毕竟未除。此刻跑了,头上岂不是新顶个‘宫人私逃’的罪名?对于谢家来说,又是个递给仇家的大把柄。对于河间王来说,他必须派人抓捕我,否则难以跟宫里交代。对于两边来说,都是有害而无利的事。”
李妈妈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娘子打算怎么办?”
是个好问题。
谢明裳慢腾腾地扇着团扇。
自从合欢苑某个夜晚的长谈,彼此窥得几分内心,她大约看清河间王这趟入京的所图了。
“替我和母亲转达四个字:唇亡齿寒。两家可以合作。”
“我暂留在河间王府不动。”
父亲还在虎牢关,战事结局未定,凯旋回京后谢家的待遇是个大变数。以目前的情况看,两边合作,好过两厢厮斗。
但这份合作不能放在明面上,得暗地里来。
“……”李妈妈今夜怀揣着营救娘子的坚定决心而来,越听越迷茫。
“所以,河间王府并非坑害了娘子的火坑……谢家以后,要跟河间王府合作?”
“对。”
李妈妈浑身一个激灵,“哎哟,那河间王殿下,是不是成了我们谢家的姑爷了?”
谢明裳:“……”
手里原本缓慢摇晃的团扇忽地快扇了几下,心浮气躁往旁边几案一搁:“不对。”
李妈妈迷茫地眨着眼睛。“那老身回去如何跟夫人说?”
谢明裳搜肠刮肚地想。
从这些日子两人模糊不清的边界里,勉强寻找合适的词语关联。
她最后如此形容两人的关系:
“跟我娘说,我暂且在王府后院过日子,他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两边定下暗中合作,他护我周全,我想法子助他。至于什么时候了断这种搭伙过日子的关系……”
后半句倒卡住了她。
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不确定的点太多了。
往近了说,五天之后,王府内院里安插的那些眼睛,有几双搬来新宅子,几双被留在榆林街,不确定。
往远了说,萧挽风心里如何想,两家达成合作、各取所需,河间王手中握住了更大的权柄之后,会不会放她出后院?她也不确定。
她最后选了个确定的锚点回复母亲。
“跟我娘说,先搭伙过日子。具体两家如何合作——等父亲回京之后再商议。”
当天夜里,把李妈妈安置在厢房里歇下。谢明裳歇在久违的晴风院。
服侍的寒酥吹熄灯台,只留床边一盏小灯,退了出去。
谢明裳撩起帐子,注视着西窗下摆放的紫色缎面贵妃榻。
看了一阵,又越过隔断,打量外间堂屋新搬来的实木大圆桌。
床倒还是谢家留下的闺中的红木架子床,她闭眼都能摸着床头的细小刮痕。
兜兜转转一圈,人再回晴风院,终究有许多细节和从前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时,她忽地想起顾沛转达的口信。
【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
差不多二更了。也不知大戏唱完了没有,效果如何?
今晚皇宫内院的动静不小。
申时末,六部官员陆续散值,萧挽风在宫门外求见天子。
虎牢关下战事胶着,已持续整个月。粮草兵马源源不断地消耗,成效却不大,主帅谢崇山坚守不出,任凭叛军在浣河对岸叫骂。前锋营大将唐彦真领兵出击数次,互有胜负。
屋漏偏逢连夜雨,唐彦真久居关外多年,这次奉诏急入关领兵,正好赶上京城盛夏雨水连绵的湿热伏暑天气。
前日军情急报入京,唐彦真小臂中流矢,伤势不算重,唐将军自己也未在意,人却意外地病倒了。
前锋营不可无大将,朝野呼吁河间王领兵的呼声越来越大。
对于天子的态度转变,萧挽风自然感觉到了。
奉德帝口口声声说:“临阵换将不祥”,“朕不欲承担不祥”,其实心里早动了换将的念头。
天子不欲承担不祥,便等着旁人承担不祥。
他在等萧挽风主动上书请战,顺势把让他耐心消磨殆尽的谢崇山撤换下。
因此,这几天落在萧挽风身上的圣眷十足优渥,不是赏金,就是赐宴。
也因此,萧挽风傍晚时分求见,即刻便被召入寝殿接见。
奉德帝自以为今晚会如愿以偿,接到河间王的请战书;没想到大晚上等来的,居然是河间王送进宫来的一出大戏。
打得半死不活的朱红惜被血淋淋地抬进宫里,作为活证据,此刻就搁在殿外。
“有奸人大胆伪造宫中手谕。伪令传入河间王府后院,意图谋害臣的后院人,谋害臣将来之子嗣。”
萧挽风把搜来的手谕和口供甩去案上。
“最可恨之处,此奸人分明是臣仇家,却利用宫中女官之手做谋害事,挑拨之意明显。臣若信了挑拨,岂不是兄弟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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