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谢明裳内心最为隐秘柔软的地方,仿佛被针尖扎了一下。原本微微上翘的漂亮唇角抿直了。
“殿下喜爱掌控权柄,那你也来错地方了。”
她仰起头,言语同样的直来直往,毫不相让。
“关外才是殿下领兵掌权的地方。你在京城领不了兵,掌不了权。只能做个富贵锦绣堆里的闲王,被忌惮,被监视,被上头掌权的人生杀予夺。殿下,你不该奉诏来京城的。”
她应答得尖锐,直戳根本,原本已经做好了碰触逆鳞的准备。
但萧挽风的逆鳞显然和她所想的不大相同。
她这句直白的反驳,居然丝毫未戳到他的痛处。
萧挽风站在她身侧,低头注视乌黑的发顶片刻,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缭起一缕卷在手里。
“我必须来。”
抚弄发丝的动作轻缓,他的声线却极坚硬,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出不容置疑的意味。
“边地累聚的权势,不来一趟京城,便无法化成真正的权势。辽东王是前车之鉴。他如今什么称呼?逆贼。”
这一夜过得很慢。
谢明裳面向床里,抱着软枕,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眼。
“掌控不是坏事。”
“无法
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我必须来。”
“不来一趟京城,便无法化成真正的权势。”
“辽东王是前车之鉴。”
在她身后,同床而眠的男人呼吸平稳悠长,人已睡沉了。
他每夜睡得并不多,早起晚歇,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白日还有许多精力消耗在京畿兵营。一旦睡下,便睡得很沉。
她无声无息地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睁开眼帘。
沉睡中的男人,眉心依旧细微拧成起,唇线紧抿,睡梦中也不露出半分松懈。
她在黑暗里盯看良久,抬起手,轻轻地摸过他抿直的唇角。
他今年二十三岁。
其实也不过比她大了四岁。
野心勃勃。渴望权柄。
她还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坚持“必须来”。为什么冒着极大的风险,抛下他在边地累年积攒的威望权柄,只带着两百亲兵入京。
天子卧榻边的富贵闲王岂是好做的?这一趟入京,当真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权柄?
自己都能看出的凶险,他看不出?
远处隐约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响。
他很快要起身了。
梆子的缭缭余音还未断绝,枕边人果然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的瞬间,抬手把唇边不老实四处乱摸的纤长指尖给攥住。
谢明裳却也不怎么怕。
被攥住的手指头,依旧停留在薄而柔软的唇角处不动。
趁他睡着摸两下又怎么了?
同样的事他对自己都做过多少回了?气壮胆粗四个字:
跟他学的。
谢明裳在黑暗的帐子里告知今日浴药包闹出的动静。虽然表面看不出问题,但穆婉辞亲自送药包来合欢苑,本身就代表着大问题。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只一点头,表示知晓。
人却依旧侧躺着未动,不老实的秀气的手指头依旧被他攥着。
目光里带无声的催促。
谢明裳若有所悟,搭在他唇边的指腹又轻轻地摸索几下。
指腹传来柔软的触感。
她沿着唇线往下摸,碰触到脖颈下方突出的喉结,好奇地停在那处抚摸。
被好奇抚摸的人依旧动也不动地侧躺着,喉结却明显地滚动几下,呼吸深重起来。
谢明裳瞬间缩回手,改往上摸。沿着线条分明的下颌胡乱摸索时,一个没忍住,又不老实地捏了下耳垂。
乱摸乱动的手指头即刻被捉走,牢牢握住。
这回容忍不再,她被搂紧去怀里四处狠揉,揉得她乌发散乱,两人滚入床里,喘息半天才止住了。
黑暗笼罩的大床深处,谢明裳把想了半夜的那句话说出了口。
“我若协助殿下,等殿下日后掌了更大的权柄,对谢家——”
萧挽风止住她后面的半截言语。
“谢家的事,我会和你父亲谈。”
黑暗里看不清楚面容,他把谢明裳散乱的长发拨去背后,露出皎玉色的肌肤,一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乌亮剔透,眨也不眨。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谢明裳故意追着问:
“殿下的意思是,我在谢家说话不算数?谢家的事得找我爹才算数?”
萧挽风抬手拍了她一下。瞧着手重,谢明裳躲了下没躲开,真正落在头顶上时却轻得几乎像抚摸。
“跟谢家相关的事我找你父亲。我们之间,只是我和你两个。你只需代表你自己说话。”
说罢起身出了院子。
谢明裳撩起纱帐,远远地目送他离去。
第三天傍晚,“三日不吃不喝”的“严厉惩罚”结束,合欢苑里打开一盒色泽雪白的香粉。
寒酥道:“等下就要回主院,娘子扑点粉,做出憔悴面色。持续憔悴个三五日,看着才真。”
谢明裳忍笑接过香粉。
寒酥在旁边帮忙巧手装扮,香粉扑到一半时,顾沛正好过来禀事:
“主上转告娘子,兰夏和鹿鸣可以接回来了。工部加紧日夜赶工,王府新宅子提前准备妥当,这两日就可以搬。搬家的箱笼打理,还是要信得过的人经手才好……哎哟娘子这脸色!”
白色的香粉扑上嘴唇,嫣红润泽的唇色显出骇人苍白。
眉黛轻轻一抹,眼下青黑。
“这么快就要搬了?”
谢明裳边对着铜镜散漫地扑粉边道:“主院没什么紧要东西,不急着把人接回来。”
“兰夏鹿鸣两个不在我身边,朱司簿的反应才有趣。”
咕咕叫唤的白胖鸽子最先被抱去主院。
谢明裳狠练整个时辰的刀。累到刀柄都拿不住,走路手脚发颤,保持如此的绝佳状态,由寒酥、月桂两个搀扶着,颤巍巍跨进主院敞开的大门。
许多双目光隐秘地打量,并无人上前问候说话。
缓慢走过庭院时,寒酥轻声嘀咕:“穿过一个庭院,简直跟过龙潭虎穴似的,被瞧着不自在。难怪娘子要把兰夏和鹿鸣留在郡主的院子里休养。这种日子过久了,人容易出毛病。”
“不会太久。”谢明裳轻声道:“我看河间王忍不下了。过几日搬家,不知会不会把院子里的眼睛留下几双。”
这天晚上又送来一桶乌黑透亮的药水沐浴。寒酥好言好语地商量,娘子受罚体虚,泡不得澡,怕人晕厥在浴桶里。
寒酥言语上好声好气,行动半分不相让,这晚终归没用药浴,谢明裳在床边蘸着清水洁了身。
“龙凤斋的香膏。”月桂在内室帮忙收拾箱笼时,意外寻到个好东西,欣喜呈上。
“我们郡主常用的,原来娘子这里也有?这家香膏的香气清雅持久,在京城极受追捧,得提前半个月跟铺子预定。”
谢明裳差点都忘了这茬。
手捧一盒龙凤斋出品的小鎏金圆盒打量,不知她想起什么,忽地噗嗤一笑,跟月桂说:“你拿的那盒味道好不好闻?”
月桂打开盒盖闻嗅,当然是好闻的。手里那盒正好是清幽浅淡的白檀香。
谢明裳接过那盒白檀香膏,在手背上抹一点,闻了闻甜香,随手搁进妆奁盒里。
“收着备用。十两金买来的金贵香膏,总不能扔了。”
河间王府之主接连两天不在府中。
虎牢关下战事紧急,叛军开始大举进攻夺关,军情日夜急报入京。政事堂昼夜议事,宫里也时常半夜召朝臣入宫。
谢明裳白日散步时撞见严长史,当面把人叫住问了几句战事情况。严陆卿倒也不跟她隐瞒。
“战事胶着,互有胜负。谢帅浴血守关,无暇写家书。”
“你家主上最近会不会领兵驰援?”
“朝中尚未有消息。”严陆卿想了想又道:“殿下说,会尽力避免此局面。”
谢明裳突然想起,萧挽风有个夜晚曾对她提起:“我若出征,朝廷会召回你父亲。你不会高兴的。”
她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句,慢慢回院子去。
父亲这次领兵出征,头上顶着“将功戴罪”四个字,只能胜,不能败。
未能退敌而中途被朝廷召回,不必多想也知道,谢家之后的局面,必不会好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摆弄沙盘里的红色小旗子。
只能胜,不能败。
眼下最大的问题在于,朝廷给不给父亲时间。
宫里那位天子的耐心能够维持多久,是否足够让父亲谋划用兵,等来一个大胜的时机。
谢明裳思索着,辗转良久才睡着。
睡前用多了心思确实损耗精神。
临睡前惦记着父亲和谢家,心神不安,被她惦记着的亲人果然入梦来。
她罕见地梦到爹娘阿兄。
梦境四周模糊朦胧,雾气四散,视野里只有爹娘的背影。
父亲端坐在马背上,兵器横放马身,头戴兜鍪,全身披甲,正如山谷出征那日,她在凉亭惊鸿一瞥的伟岸背影。
梦里的母亲终于没有再跟父亲争吵了。
母亲也身披软甲,腰间挎一把弯刀,背影利落飒爽,和父亲并肩骑行。
跟随在
爹娘身后的,当然是长兄谢琅。
谢琅人如修竹,穿一身直缀袍子坐在马上,跟随在父母马后送别。
谢明裳站在原处,目送三人越走越远。她急切地想跟随上去,脚下却动弹不得,心里大急,在梦里喊出声:
“爹,娘,阿兄!你们去哪里,等等我啊。”
她为何不能动?她的马呢?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原来正坐在马上。胯下一匹红白相间的漂亮马儿,岂不正是她的“得意”?
谢明裳大喜,急忙催动缰绳急奔,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谢琅。
她高喊:“阿兄!”
长兄果然应声回头,带笑喊她:“明珠儿。”
看清阿兄的瞬间,谢明裳却惊得猛然一个勒马!
回身在阳光下冲着她微笑的,压根不是谢琅清雅温文的脸。
竟是个陌生男子。
“……”谢明裳从梦里猛然惊醒过来。
心跳激烈如鼓,梦里惊骇的情绪引发轻微心悸。
她扑倒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几声,惊起守夜的寒酥。
寒酥急奔入内室,按照鹿鸣和兰夏的叮嘱寻虎骨药酒给她服下。
一杯药酒入腹,熟悉的苦涩回甘的滋味弥漫在房间里,肠胃熨帖得微微发热。
谢明裳缓解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喘匀了。
“没事。”她抱被坐起身,抬手压住胸口,心跳依旧不大平稳:“做了个离奇的噩梦。”
耳边传来脚步在庭院里走动的细微声响。她瞥了眼紧闭的窗牗。
“什么时辰?这么早便有人在院子里做事?”
今日顾沛来得确实极早。
辰时初,天刚蒙蒙亮,顾沛便领着十来个亲兵过来忙碌收拾,把东间萧挽风落下的大小物件一一清点装箱。
东间的大沙盘最先被四名亲兵扛走。其次是摊了满桌案的文书邸报。
谢明裳洗漱完毕时,一眼正撞见顾沛招呼着亲兵合力抬起堂屋里的实木圆桌。
那桌子着实沉重,四名膀大腰圆的亲兵抬得手臂腱子肉贲起,吆喝着抬出门去。
动静闹得不小,院子里各处房门都开了,许多双眼睛不出声地窥探着。
谢明裳耐心等他们把整套实木桌椅都扛走,才招呼顾沛过来问话。
“搬这么急?连我吃饭的桌子都搬走了。该不会今天就要搬家了吧。”
顾沛拱手回禀:“虎牢关下全面开战了。”
他的嗓门亮堂,从屋门边直传到庭院里头。
“朝廷在商议我家殿下领兵出征之事。正好工部也日夜加紧赶工,王府新宅子即将修缮完毕。”
“搬家和出征,搞不好哪个先来。严长史吩咐我们两手预备着,得空便赶紧把要紧的先搬过去。”
吃饭的桌子每日要用,当然是要紧的家具,头一批搬过去。
屋子里新做的贵妃榻当然也是要紧的家具,同样今日搬过去。
吃饭的桌子和睡觉的床榻都搬走了,难道还能把谢明裳留在空空的主屋里?
今天当然也得搬家。
谢明裳领着寒酥,月桂抱着两只咕咕叫的大白鸽子,三人挤挤挨挨坐上马车时,刚好见顾沛从马厩里牵着得意出门来。
“我们就这么搬了?”谢明裳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惊讶里又带好笑,不愧是领兵出身,搬个家都雷厉风行。
她扬声问车外头:“院子里其他人呢?就扔那儿了?还是会分批搬过去。”
跟车的是顾淮,拱手答道:“先把娘子安置妥当要紧。至于院子里的其他人,各自有安排。”
谢明裳抚摸着咕咕叫唤的大白鸽子:“顾队正答得可真是滴水不漏。什么都说了,细听又什么都没说。得了,回头我问你弟弟去。”
顾淮是个嘴紧的,无奈碰着谢明裳,只得多漏出两句:
“娘子稍等个三五日。留在榆林街这处的人会分批安排处置。五日后还未送去新宅子的,就不会去了。”
谢明裳跟月桂道:“鸽子放一只走。跟你们郡主报平安,再跟她道个谢。五日后你们就回大长公主府罢。叫兰夏和鹿鸣直接去长淮巷河间王府寻我。”
扑啦啦~
一只雪白鸽子飞上夏日京城高空。
主院的院门关闭了。
顾沛领亲兵搬出去整套的实木圆桌椅,再回返时气势陡然一变,披甲拔刀,杀气腾腾地围住整个主院。
被留下的众人脸色骤变。
胡太医被五花大绑着扔去主院当中。
顾沛把一包浴药扔去胡太医脸上,喝道:“看你准备的好东西!要不是这两日忙着搬家,收拾东西时从你院子里无意翻出,我等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皇恩浩荡,将你赐入王府照顾我家主上和谢六娘子起居,你竟给我家娘子沐浴用的药里放滑胎的麝香,居心险恶!想要保命的话,还不如实招认,谁指使你做此恶毒事!”
药包泼洒了满地,其中混杂着昂贵的麝香粉末。浓郁复杂的药香弥漫小院。
朱红惜看到胡太医事发就脸色大变,屏息静悄悄往人群后躲。却又哪里躲得掉?
胡太医哭天喊地,不等刑罚上身便当众指认:“是朱司簿做的!”
“朱司簿声称奉了宫里密令,逼迫下官在谢六娘子的浴药里放避孕滑胎药物!”
胡太医接下去当众大喊自己冤枉,自称世代行医,麝香滑胎,妇人近身有大害,他不愿做此恶毒事啊。
胡太医坚称:他准备的药包里并无麝香。
肯定是朱司簿私自把麝香放入药包中。
朱红惜无处可躲,被压到庭院中央。
听到中途她的脸色早已红红白白,厉声高喊:“我只是个司簿女官,如何能接触得到麝香!胡太医冤枉我!我只每日熬制药浴水而已,麝香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撕扯起来。
言语越撕扯疏漏越多,胡太医提起朱红惜在他面前晃过但没叫他看清的“宫中手谕”。
朱红惜慌忙间掩饰不住,被她当做宝贝随身携带的“手谕”当场从身上搜出。
王府长史严陆卿在边上静观热闹,这时才慢悠悠地踱出人群,接过手谕细细查看一通。
“这手谕……是何方的手谕?谕令并非朝廷敕书制式,显然非出自中书省。”
“若是内廷手谕,怎无天子玺印?——难道是宫里哪位娘娘的手谕?但河间王乃是外臣,宫里娘娘的手谕,又怎会发来河间王府?如何解释都不对啊。朱司簿?说说看。”
朱红惜紧紧地闭上嘴。
她也不是蠢人,从当中被指认的激动情绪中回过神来,盯着把自己极力撇清的胡太医,她隐约知晓,这回自己脱不了身了。
这手谕是何方的手谕?当然来自御前大宦冯喜公公,代表圣上的意思。
但这封手谕见不得光。
她甚至不能当众把“冯”这个姓氏说出口来。
上回章司仪被打得半死,还能从河间王府抬回宫去等着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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