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迷迷瞪瞪地突然被推醒。
端仪带三分紧张神色坐在床前:“河间王上门讨人了。”
“衣裳穿好。走,我们去屏风后头听他和母亲说什么。”
谢明裳接过温水浸过的凉帕子擦脸,人清醒几分,迅速起身穿衣。
亮堂堂的厅堂火烛,映出主宾三位的身形。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姑侄两个在会客厅堂里分主宾对坐;
大长公主府的莫驸马,坐在下首位作陪。
端仪郡主悄悄地一拉谢明裳,两人蹑手蹑脚地从内室通道走近会客厅堂,贴着墙角转去大屏风后。
透过六座琉璃屏风的缝隙,四只乌溜溜的眼睛不出声地往外探看。
萧挽风身上依旧披着白日出城阅兵的两当铠,显然在城外接到消息后直接登门,铠甲在灯火下明晃晃地反光,坐着不言不语,压迫气势却惊人。
大长公主也不说话,斜靠在罗汉榻上,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多年不见的侄儿。
偌大的厅堂静默久了,便显出尴尬。莫驸马坐不住,带笑开口打圆场:
“都是自家人,有何事不好开口?挽风,半夜登门,想必有急事。有话直说——”
“谁要你多嘴?我们姑侄说话,你出去。”大长公主淡声道。
厅堂里尴尬的人成了莫驸马。
莫驸马起身匆匆倒退出去,临走前关上了门。
谢明裳眸子里带思索,望向莫驸马狼狈离去的背影。
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曾经带给她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天骄贵女对白马入京的小将军一见钟情,历经波折,最后喜结连理,也算是个好结局。
怎么眼前瞧着……大长公主和驸马,关系不大好?
厅堂里剩下的姑侄俩开始闭门交谈。
大长公主对萧挽风开口时,语气也谈不上客气,胜在直截了当。
“为你后院那位谢六娘来的?”大长公主单手支颐,开门见山跟萧挽风道:
“我只有一个女儿,谢六娘是阿挚结交多年的好友。阿挚心疼她,接来家中住几日,不碍着你什么。回去罢。过十天半个月,等你的新王府整治好了,我这处把人直接送过去便是。”
萧挽风对这位姑母的态度还算客气。
“半个月太久,两日后侄儿登门接人。”
大长公主并不应诺,慢悠悠晃起团扇。
“怎么,眼前见不着人,舍不得了?之前把人关在耳房三天不许吃喝的威风呢。消息传来,险些把我家阿挚气哭了。连我这边都来不及禀,直接点了一百将士冲去把人抢来。谢家和本宫倒是无甚交情,但我这做母亲的,怎么也得护着女儿的颜面。”
萧挽风皱了下眉,道:“劳烦姑母把人请出,问问谢六娘自己的意思。她若愿意跟侄儿回去,还请姑母不再拦阻。”
“哟。”大长公主笑了。
“你还吃定人家小娘子了?我看谢六娘不像忍气吞声的性子,她家里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叫她任由你摆布?”
气派堂皇的琉璃屏风
后头,端仪郡主气得喘不匀,猛扯谢明裳的衣袖:“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跟他回去了!我定说动我娘,叫长公主府给你撑腰!”
大长公主眼尾带笑瞄一眼屏风背后闪动的人影。
她在罗汉榻上换个姿势,团扇继续慢悠悠地扇风:“才入夏的天气就有蚊子了?耳边嗡嗡的吵人心烦。”
谢明裳反扯了一把端仪的手,端仪倏地闭嘴。
萧挽风也瞄了眼光华耀眼的琉璃大屏风,视线转去其他方向。
“姑母误会了。我和谢六娘之间并无把柄,更谈不上摆布。姑母可单独问她。”
“今夜登门拜见姑母,厅堂有杂音,劳烦姑母换个清静地。”
大长公主拿扇子柄敲敲木扶手,“不必换地方。阿挚,听够了便下去。你放心,为娘不发话,长公主府不至于连个小娘子都留不住。让为娘和他单独谈。”
端仪赶紧一扯谢明裳,两人静悄悄的沿着墙壁转回内室。
起身时难免细微响动,外头坐着的两位应都猜到屏风后藏了人。
谢明裳人已走近内室通道,忽地回瞥一眼。
透过琉璃屏风座的缝隙,萧挽风端坐交椅,目光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停步回眸,两边目光一碰,细微地弯了弯唇。
她如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了,这是见到她的愉悦神色。
端仪在前方气恼地嘀咕:“我还当他为你深夜而来,心里多少记挂你几分。你被他关了两日,饿了两日。你看看他,哪有一句问起你死活!”
谢明裳:“……唔。”
谢明裳瞥一眼周围提灯引路的众多女侍,把“他没饿着我”五个字吞回去:“回院子私下说。”
两人轻声交谈着回返端仪的院子。
关起门窗,命身边几个亲信女侍看守庭院,端仪在屋里说悄悄话。
“听我娘的意思,这回要把你留住个十天半个月。等他的新王府建好了,再把你送去。”
河间王的新王府,不就在长淮巷,谢家宅子原址?
端仪在回程路上思虑许多,有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成型。
她郑重道:“我有个主意。我明早就给谢家你母亲那处递消息。叫她那边提前安排起来。”
“隔十天半个月,母亲送你去新建成的河间王府,你只管去。”
“河间王领着他的人新搬入王府,肯定少不了琐事挪腾。众人又刚搬去陌生所在,人生地不熟,就算两百亲兵日夜巡值也不大顶用。但那片地界你熟啊。明珠儿,大好机会不容错过。”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视线抬起。
端仪郡主也压抑着隐隐激动注视过来,在灯下握住谢明裳的手。
“我尽量让母亲多留你一阵,给谢家留多一点布置安排的宽裕时日。争取……一举成功,逃离魔爪。”
谢明裳失笑,反握了握端仪的手。
门外把守严密,屋里只有一心向着她的好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附耳过去,悄悄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有件事我原本看不清晰,也就一直瞒着没和你说。就连家里也不知情。但最近我看清七八分了。河间王这人虽凶性,性子却护短。我自入了他后院,他似乎把我圈进他的地盘里……总之没伤过我。这次所谓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端仪大为吃惊。吃惊之余发起了怔。
“假的……为什么要假装罚你?”
“嘘,这要问河间王自己了。他今夜找你母亲单独说事,兴许你可以悄悄地问一问你母亲。”
端仪坐着琢磨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没饿着我。”
“难怪你瞧着气色不错……哎哟!那我把你抢来,岂不是犯了五表兄的忌讳!”
“我倒觉得正中他下怀。不论他为何要安排这场假惩戒,反正,有你突如其来把我抢走,旁观的人必定疑心尽去了。”
端仪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我误打误撞地还抢对了?那你母亲那边呢。我还要不要给谢家送信安排你逃脱的事了?”
谢明裳想了想:“信还是送。告知母亲我的近况,免得她担心。”
“和母亲说,先不急着筹备。河间王府如今热闹得很,我多留几日看看热闹。”
端仪露出点困惑的神色,又带心疼握紧了好友的手。
“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搬家的机会,下次脱身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谢明裳不甚在意:“人的一辈子长着呢。”
一辈子长的很。没必要瞻前顾后,被恐惧驱使而匆忙行动。
河间王府的这位主人表里诸多矛盾,迷雾重重,她看他仿佛隔着云雾打量远山,捉摸不透。
留下的兴趣,超过了逃离的兴趣。
河间王心中有什么图谋,他不曾告知,她也没问。
看在他对谢家人不错的份上,他想要做戏,她协同他唱好这出大戏,也算对得起他这些日子的厚待了。
门户紧闭的待客厅堂里,只有团扇偶尔来回扇风的动静。
琉璃屏风后大胆旁听的两位小娘子静悄悄地离去了。
在大长公主打量的视线中,萧挽风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美轮美奂的精巧布置。
“姑母人在京城,心在远野。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京城朝野交口称赞姑母识大局。”
大长公主微笑:“谬赞了。”
萧挽风道:“识大局三个字,还有个别称:识时务。自从龙骨山之战后,先帝北狩,圣上登基,姑母身为皇家嫡亲长辈,不曾发一声质疑。姑母果然识时务。”
上下两句,语气同样平淡,言外嘲讽之意却明显。大长公主脸色微变,摇着团扇的动作停下了一瞬。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摇了摇,唤萧挽风的单名。
“阿折,你话里有话啊。不过姑母这个年岁,更难听的话也经得起。有话直说。”
萧挽风却也到此为止:“侄儿该说的已说完了。接下去,要看姑母如何说。”
大长公主笑看他一眼:“年轻人气盛。质问我的话,憋心里多久了?”
萧挽风又不答了。
握起大长公主府的待客茶盏,低头喝一口。
“好茶。可惜冷了。”
大长公主笑叹:“何止是茶冷呢。姑母一把年纪了,历经那么多寒暑,该冷的,不该冷的,全搁冷了。瞧瞧你那姑父,当年和你现今的模样差不多,英气勃发,从头到脚一股讨喜的牛犊子横劲儿……瞧瞧他现在那怂包样。他还自以为长进了,跟我说什么温润圆融。”
萧挽风把茶盏放回几上,淡淡道:“姑母把姑父留在京城,想不到会被磨成如今这般模样?”
大长公主嗤之以鼻:“谁留他在京城?阿挚出生第二年,我便觉得他不对,催他出京领兵。他自己心气低了,被家里那场祸事给吓倒了,不敢再领兵,图京城安稳富贵。人哪,心气消磨了,还能成什么事。罢了,不谈他。”
萧挽风点点头:“好,不谈姑父。说说姑母自己。长居京城,也消磨了心气?”
扇风的团扇又一顿。
大长公主笑着以扇柄指点灯下神色冷峻的侄儿。“你小子今晚打定主意不放过姑母了是不是。”
姑侄两个灯下对视。一个带笑,一个淡漠。
大长公主唇边始终挂着的无谓的笑渐渐消散。她从罗汉榻上坐直起身,嫌热般猛扇一阵风,扇柄又往堂下端坐的贵客指了指。
“如今还敢提‘北狩’两个字的人,京城没几个了。贺风陵当年的威名如何?贺帅提刀镇山河的年画,当年家家户户过新年都买一幅贴在门上,天下传颂英名。莫说你还年轻,谢崇山名声最盛时,声势也远比不上贺风陵当年。”
“贺风陵现在尸骨落在何处?龙骨山大败之后,天下还有谁提他?”大长公主说累了,又斜躺下去。
“识时务三个字,你觉得不好听,扎耳朵。到了我这把年纪,但凡有用,管它好听不好听。”
“退下罢。就当你今晚只为谢六娘来一趟。我还
是那句话,在我这处留一阵子。等你的新王府修缮好了,人给你送去。”
萧挽风放下茶盏道:“留两日。两日后的傍晚,侄儿过来接人。”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独自留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目送着侄儿矫健的背影着夜色里走远。
“这小子。”她喃喃道。
萧挽风他爹生前是个软蛋,先祖传下的封地被突厥人抢去了,顶着个空壳子爵位,入京觐见看谁都矮一截,见人唯唯诺诺的,她向来看不起。
他家那位嫡兄活着的时候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两兄弟习性半点不像。
这小子一身反骨脾气到底跟了谁。
大长公主心烦气躁地打扇子,忽地高喊一声:“你以为京城好混的?多想想自己处境!”
萧挽风脚步丝毫不停,隔着半个庭院远远挥了挥手。
第47章 正好路过,给你送些钱来……
“两日后就来接人?”端仪大为震惊,“昨夜我才把你在我这处的消息递出去给谢家!”
谢明裳倒并不觉得意外。
“在你这处得两日空闲,差不多也够了。”
屋里堆着河间王府大清早送来的红漆箱笼。
谢明裳随意打开翻看,箱笼里头装的都是日常物件,她每天抱着入睡的软药枕,轻而薄的蚕丝鸭绒被,几套簇新的换洗衣裳。
端仪坐在她身侧,心浮气躁都地摇着扇子。对上这位凶名在外的五表兄,她有点后怕。
“这些箱笼明面上送物件给你用,实则示威给我看呢。他又当着我娘的面撂了话,两日后必定来接你回府的。你当真要随他回去?你可想好了。”
谢明裳也热得很,慢腾腾地摇着团扇,在成堆的衣裳里翻翻检检,找寻夏日透气的薄纱衣。
“你看我像个傻的吗?河间王府当真是个火坑,我还自己往里跳?放心,我回去好得很。”
倒是兰夏和鹿鸣这回吓得不轻,她想把她们两个留在端仪郡主这处歇一阵,压压惊。
端仪紧张地说:“万一情况不对赶紧给我送信!不对,她们两个留下,你身边哪还有人能送信。”
死活要送一对信鸽给谢明裳带走。
再借着侍弄信鸽的名头,塞两个她身边信得过的人去河间王府。万一情况不对,好歹能个传消息出来。
谢明裳推辞不得,只得啼笑皆非地收下。
“河间王府后院如今成了大锅烩菜了。各家都塞几双眼睛进来,你五表兄不介意就好。”
大长公主发了话,也只能把人留两日。端仪问起谢明裳有没有想做的事?趁这两天赶紧做起来。
“我想见我娘。上回远远瞧着,她眼看瘦了。”
母亲这些日子只怕日夜挂心。谢明裳眨了下眼,把眼角隐约的薄雾眨去。
“能不能这两日出门悄悄地见一面。”
端仪一口应诺下来。
“定哪处?”
谢明裳沉吟着:“找个清静的所在。京城闹市耳目众多,城郊人少一些。寻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知会母亲同去……啊,有个地方。”
她忽然想起:“我家五姐,是不是还在白塔寺求剃度出家?”
被她提醒,端仪也想起了。
自从谢崇山领兵出征,谢家重新起复,出入谢家门第的公卿车马又多了起来。谢五娘闹着出家的事最近已经鲜少听人在耳边闲话。
“人应该还在白塔寺。”
具体如何如何,端仪这个外人也不大清楚。
“选白塔寺清静佛门和你母亲见面,倒是合适。”
“顺带探望五姐。”谢明裳道。
事情决定下来。
但上回梨花酒楼见面,谢明裳在马车边发作了一场急症,端仪是亲眼目睹的。她心里有顾虑。
“出城上山,体力消耗不小。你身上的病……”
“夏季天热,最近又一直药浴,病症大有好转。”谢明裳起身在室内轻快地旋转两圈。
“看,最近走动时感觉肢体轻盈了许多,精气神也好转。前几天晚上跑了马,还练了刀。”
端仪欣慰离去。
说起“药浴”,送来的箱笼里正好翻找出胡太医的药浴包,索性又泡一场。
在热腾腾的满室水汽里,谢明裳泡澡到浑身舒畅时,忽然意识到,前些日子挥刀后的剧烈疲乏感和全身酸麻脱力的痛苦,不知何时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身体恢复的速度加快了。
除了胡太医药浴的功劳……总不会当真有那位夜夜拉筋锻体,把她浑身僵而不畅的筋骨脉络拉拽开的作用?
呸,夜夜揉搓得她死去活来,难不成还得谢他?想得美。
哗啦,她从浴桶里起身。这晚上和端仪挤一处睡下,两个小娘子低声夜话到后半夜,睡得踏实而香甜。
翌日是个多云微风的好天气,宜车马出行。
谢明裳期待而上翘的唇角,才出门没多久,看到马车后方跟随的十几轻骑时,上翘的笑意便捋平了。
打头的年轻将领身影眼熟,可不正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顾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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