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任何人探望,违令者斩。敲门的当然只有下令之人自己。
萧挽风在门外道:“你身边两个女使不在,自己照顾自己,头发擦干了再睡。最近多夜雨,当心着凉。”
“空碗碟从门上小窗递出,自会有人拿走。”
“有事可写于纸条上。我不在时,投书门外即可。”
“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会进合欢苑。夜里听到响动不要怕。”
脚步声走远了。
谢明裳在热腾腾的浴池子里泡到池水温凉才起身。
她拢起湿漉漉的长发,以布包裹住,站在窄门后研究了片刻,果然摸索到一处可打开的小窗。
半尺见方的小窗开在木门中段,原本安装了向外的铜插销,可以从外部关闭小窗。
不过铜插销已经被取走,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盛碗筷的漆盘推去门外,外头看守的亲兵即刻拿走。她来回拨弄了一阵小窗才关上。
这是她“被严厉责罚”的第一个晚上。
谢明裳在尺寸巨大的黄梨木架子床上翻滚了两圈,拉开被子捏了捏,蓬松暖和的鸭绒被。
床头摆放着一对新赶制的荞麦枕头,跟她从谢家带来的枕头类似,软枕里同样放了助眠的草药。
浴池子里的热水里添加了胡太医配的药浴汤剂,药性发散,全身暖洋洋的。
一场药浴后,酸疼不止的胳膊能抬高了。
谢明裳满意地吹熄灯,躺倒睡下。
半夜时,她果然被一阵内室动静惊醒。
“你来了。”她迷迷糊糊道。
男子精悍的身影映上了帐子,“打扰你睡了?”
谢明裳抱着软枕,往床里挪了挪。
“太晚了。”她带着浓浓的困意说:“那么大的主院,不差你睡觉的地方。东间不够你睡的,还有卧寝间呢。非跟我挤一处……”
说到半途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什么,她翻身朝床边方向摸索。
也不知摸着身上哪处的肌肉,总之一阵捏,含糊问:
“你手臂的刀伤厉害么?让我瞧瞧……”
萧挽风坐在床边,任她四处乱按:“不严重。只要你现在不用力狠捏,刀疤很快要收口了。”
半梦半醒的人没听出话里的细微揶揄。
“嗯?”谢明裳睡眼朦胧地继续抬手乱摸。
萧挽风握着她的手腕,把她乱摸乱捏的不老实的手放回身侧,顺势摸了下她洗沐后披散得满身的乌发。发尾已经擦干了。
又攥了把肩头的衫子,并无水渍。今晚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但熟睡了还是老毛病,踢被子。
萧挽风把踢开的被子从床角落里拉回来,拢在她腰腹间。
“你半夜会踢被子,自己知道么?”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了。或许完全没有回答也说不定。
耳边又道:“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小娘子。”
她似乎迷迷糊糊抬手打他一下,不记得了。人陷入混沌的梦中。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自从那夜马场含怒挥出凌厉一刀后,之后的雪山梦境里,她就不再是花豹了。
雪山场景出现了人。
梦里视野朦朦胧胧,映出少年背影。高而消瘦,身上披几件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裳,瞧着寒碜得很。
少年此刻的心情应该跟他身上的衣裳一般褴褛,姿态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深夜戈壁地表,刚刚度过一场肆虐风暴。两匹马儿蜷在悬崖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
彼此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声音,伸手能摸到
少年身上裹着的原来是兽皮。用各色毛皮凌乱缝合而成,手艺惨不忍睹,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点像传说中东拼西凑的百衲衣。倒是足够厚实保暖。
风暴过去,少年从马腹下钻出,坐在被大风暴雨浇灭的柴火堆前,试图重新生火。
他已经忍很久了。昨夜戈壁风暴难熬,仿佛地狱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席卷大地。
他蜷在马腹里听着,起先惊悸难眠,后来困倦占了上风,刚积攒些混沌睡意就被身侧躺着的人踢醒,如此两三回,整夜无眠,忍无可忍。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中原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家里父母竟没教过你么?”
谢明裳梦里的视野只见头顶山崖,看不到第二个说话的人。
耳边有个困倦的少女嗓音在说话。
“你吵死我了。我们关外的人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上千里的戈壁滩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每晚非得用同个姿势睡觉的怪人。难得风暴过去,别吵我,再睡会儿。”
梦境里的兽皮褴褛少年被噎得说不出话,开始发狠地打绒石,黑暗里飞溅起许多火星。怎奈何柴火太湿,始终没办法点燃柴火。
他深重呼吸几次,抬手把绒石砸去地上。
划痕累累的绒石咕噜噜滚去视野死角。一只有点眼熟的纤长秀气的少女的手追过去把绒石捡起。
看不见脸的少女蹲着挑拣了几根松木枝「1」,小刀批成细条,横三条竖四条地垒起,绒石凑近松枝细条,耐心地一次次击打火花。
随意地擦上十来下,呼一声,火苗砰地燃起。
“这不就点着了?用巧劲,别用蛮力。说你笨你还不认。”
谢明裳在梦里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映出明亮的火焰光芒。山洞里兽皮少年的背影如水波般抖动融化。
戈壁风暴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崖顶。
谢明裳完全清醒过来在四更前后。
窗外天还黑着,梦境里的山洞也黑,她一时竟分不清真实和梦境,本能地抬手摸了一把身侧。
被褥凌乱,身边睡整夜的人已起身了。
萧挽风立在床边,正在系犀皮带,整理护腕,往腰间挂刀。
他今日上半身披了甲。
听到帐子里细微的动静,不回身地道:“天还早,你继续睡。”
谢明裳侧躺着看他披挂甲具的动作。
两当铠属于轻便的甲具,前头一片甲具护心,身后一片甲具护后背,肩头和胳膊没有穿戴护甲。
大将在城头巡逻、不必冲锋陷阵时,时常披挂轻便的两当铠。
她还是问了句:“今天怎么要披甲?朝廷派殿下领兵出征了?”
萧挽风转过身来,视线在她脸上转过半圈。
“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
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的,白瞎她的关心。她把帐子拉下,蒙被又躺下去。
帐子外的人继续准备穿戴。
甲具沉重,通常要亲兵服侍穿甲,但内室里有她睡着,显然不可能吩咐亲兵进来服侍。
他一个人倒也熟练地穿戴好,博古架上翻找片刻,摸出一把匕首,插入靴筒,转身往床边走来。
帐子缝隙间勾着的小指飞快地缩回去。
萧挽风掀开帐子,抱着兜鍪,居高临下地冲她一颔首,叮嘱道:“莫担心,虎牢关兵马布置不动。今日随驾外城,城头上检视禁军而已。”
说完大步出门去。
谢明裳侧躺在床上,抱着软枕,思索着那句“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
他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领兵出征,还是不想出征?
她忽地吸了口气,撑坐起身。
等等,今日随驾检视禁军,他只怕会在外头整天。
合欢苑被他下了死令,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人敢进出。她今天岂不是要饿上整天?
谢明裳倒吸着凉气,趿鞋披衣,去外间翻找昨夜留下的吃食。
半盘杏子。一壶凉茶。
她掂着杏子松了口气。少归少,总算聊胜于无。
厚底长马靴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就在这时传进屋里。
谢明裳一抬头,正望见萧挽风提着一罐汤瓮,一个竹食盒回返室内。
放下汤瓮和竹食盒,他直接取走冷茶壶,抬手捏了捏她睡醒泛粉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坐下打开汤瓮,热腾腾的浓香气息扑了满脸。
汤瓮里整罐鲜甜乳白的鱼羹。
萧挽风不在的这天,果然无人敢进出这处院子,谢明裳打开竹提盒,从里头取出热茶。
幽静的庭院里直到晌午才听到人声。门外传来一声高喊:“何人窥伺!”
庭院树荫下摆了一处小憩用的紫竹床,正在竹床上打蒲扇的谢明裳倏然扭头。
任姑姑的嗓音在门外传来:“兰夏和鹿鸣两位小娘子担心得受不住了。老身瞧着实在不忍心,斗胆请开恩,放两位小娘子近前看看情况。谢六娘子病中的身子才好转没多久,三日不吃不喝,人受不住啊。老身送了些炖汤……”
把守亲兵二话不说拔刀,高喝:“主上有命,靠近探视者斩!私送水食者斩!”
任姑姑慌忙道:“老身这就走,这就走!”
门外没了动静。
谢明裳起身走去院门后,拉开小窗注视着任姑姑惊惶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顾淮,两天了,还在唱戏呢。我倒不打紧,怕鹿鸣和兰夏不知情,担心坏了。”
顾淮站在门外,也有些为难:“两位小娘子人在主院,许多眼睛盯着,没法和她们交底。怕她们态度突然转变,引来怀疑,白唱了这出戏。”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我不想为难你们,但你们也不必为难鹿鸣和兰夏。这样罢,你们主院巡值的调度松一松,她们两个看在眼里,必然会想办法出府求救。”
“等她们出府之后,你们半路把人拦住,悄悄地告知情况,找个妥善地点安置一两日,我这边‘不吃不喝三日’满了再把人放回来,大家继续唱戏。怎么样?”
虽然麻烦了点,确实是个好主意。鹿鸣和兰夏这两日在主院闹腾得不轻,顾淮也怕她们出事。
顾淮当即应诺下来:“卑职这就去办。”
谢明裳满意地躺回竹床。早晨送来的那瓮鱼羹喝得饱足,肠胃暖和熨帖,人逐渐恢复了进食的胃口,刚过晌午便觉得有点饿。
她用过午食,抱着药枕看完一卷书,在枝叶浓密的合欢树荫下小睡了一阵。
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午后好梦。
“娘子!”兰夏带着哭腔大喊:“娘子!你在里面可好!”
正是黄昏时分,日晦交替,谢明裳自睡梦中乍惊醒,头顶树影娑婆,心跳急遽,她坐在竹床上懵了好一阵。
门外还在砰砰地砸门,“娘子!”
不是已打算好了,晚上把她们放出去,再告知情况?
人怎么提前过来合欢苑了?
谢明裳茫然地趿鞋往院门边走。
小窗从外头打开,她远远地看见乌溜溜的圆眼睛往门里探看。
门外的是鹿鸣,乍见到现身的谢明裳,声音也带了哭腔。
“娘子,关在里头将近两日无水食了,身子可还好?我们带人来救你了!”
谢明裳:……?
她确定,之前筹划得好好的打算,必定哪里出了岔子。
她站在门后高喊:“顾淮,怎么回事?”
顾淮不得空。
他此刻正领着合欢苑外的几十名亲兵组成人墙,边解释边试图阻止贵人靠近。
但贵人此行带上了大长公主府的上百精锐亲卫,气势汹汹地直奔合欢苑而来,顾淮不敢损伤贵体。
“其中有误会!还请郡主停步,屏退左右,听卑职详
细解释——”
贵人的脚步反而更加快了。
窄门敞开的小窗口,显出庭院里谢明裳的身影。贵人大为惊怒,把面前阻挡的顾淮亲自推搡开,站在关闭的窄门外高喊:
“明珠儿,别怕!我来救你!”
门外赶来“营救”她的,赫然是端仪郡主。
端仪眼气得眼眶都发红,一挥手,大长公主府众亲卫二话不说上去砸门,没几下便砸开,上百健壮亲卫一拥而入,簇拥着端仪郡主进门,拉起谢明裳就往外走。
谢明裳喊:“等等,阿挚,你怎么来了……”
兰夏和鹿鸣也加入了队伍,气势汹汹搡开闻讯赶来的顾沛,扶住谢明裳往河间王府大门外疾走。谢明裳的喊声消散在纷乱的脚步声里。
事情变故实在大出意外,她只来得及以眼神询问顾淮:
【怎么回事?】
顾淮神色无奈。
之前商量得好好的筹划到实行时,确实出了点岔子。
他故意放出“急调人手替主上办事”的消息,将王府各处巡值的亲卫抽走五成。
原以为两位小娘子察觉了漏洞,会等入夜后逃出王府;没想到两人胆大得很,午后动了心思,下午光天化日就跑了。
跑的方向还不是谢家,直奔大长公主府而去。
顾淮派人半路上紧急堵人没堵着,两个小娘子去端仪郡主面前报信哭求,端仪郡主大惊,又听闻河间王不在府上,即刻便奔来救姐妹。
端仪郡主是主上的表妹。京城远近诸多的皇亲里,也只有大长公主这位姑姑跟河间王萧挽风的关系还不错。
眼下端仪郡主居然上门抢人来了。
天还亮堂着,街上行人不少。河间王府和大长公主府的亲卫当众来一场抢夺火并?
顾淮大感头疼,一边领着人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边急派人去外城寻主上报信。
谢明裳这边被人群簇拥着登上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听鹿鸣和兰夏激动叙述一通,也大概明白过来。
端仪今日奇袭,成功把人顺利救出,自己倒紧张万分,揪着谢明裳的手后怕起来。
“明珠儿,我是不是把河间王得罪狠了?我都没来得及告知我娘……”
谢明裳无语地放下车帘子。眼前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顾淮的人还在马车后头隔着二十来丈紧缀着不舍,看得她牙疼。
她长长地吐出口气,不管其他,先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好友。
“你临危来救我,阿挚,我心里一辈子记得。”
端仪郡主眼角泛起泪花,既后怕又愤怒。
“若不是你的女使奔来报信,我竟不知他如此严酷对你。你放心,以后我不把河间王当做亲戚看待了。你只管在大长公主府住着!他敢上门来讨你,我叫母亲把他狠打出去!”
谢明裳啼笑皆非:“端仪,有些事我如今不好说,但其中有隐情……这样吧,等河间王登门,听他自己当面解释。”
兰夏从袖中捧出热腾腾的馕饼,含泪奉上:“娘子,刚才路边买的,多少吃一点罢,两日未进水食了。”
鹿鸣急忙按下馕饼,奉上水囊:“吃食倒还能忍耐,无水怎能活?娘子赶紧先喝几口水。”
谢明裳握着水囊,欲言又止。
“鹿鸣……你刚才透过小窗往庭院里看,没看到地上有个大浴池子吗?”
鹿鸣一怔,她确实没注意地上的池子。刚才兵荒马乱,只顾着抢娘子了。
谢明裳:“浴池子里放满了水,满池子的水。你说我缺不缺水?”
鹿鸣:“……”
兰夏愤愤道:“好个狗东西,竟然逼娘子喝洗澡水!他是不是人呐!”
谢明裳:“……等等,兰夏,你冷静点再说话。”
大长公主府[1]的朱漆铜钉大门敞开着。
辰大管事在前头引路,谢明裳被好友带领着,两个小娘子乖巧地入后院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刚用完晚膳,穿一身家常的秋香色轻绡长裙,懒散斜靠在罗汉床上打量:
“听说谢家小丫头被罚了?关去耳房饿了两日未给水食?瞧着倒不显憔悴。”
谢明裳心里感念大长公主在谢家落难时的提点,说多了又怕坏了萧挽风布置好几日的大戏,只行礼拜下:
“殿下恕罪,等河间王上门当面解释可好?”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拿团扇指她:“你们啊。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就会闹腾,下次别闹腾到本宫面前,当做看不见了。”
挥挥手,吩咐她们退下。
谢明裳:……?
大长公主今天这么好说话的吗?
轻易过了大长公主这一关,谢明裳还在边走边回眸打量,端仪拉起她直奔自己的院子。
两人从前就时常去对方家里玩耍,谢明裳对端仪郡主的住处并不陌生,领着兰夏和鹿鸣熟门熟路地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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