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杨泠拉着贵妃的衣袖,“的确有人在身后推了我。难道我会用自己的孩子来诬陷他人吗?”
“孩子。”谢池春最后才问出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婕妤的胎是否一直由刘太医照料?”
杨泠心中一震,眼中只继续流泪。
贵妃沉默片刻,吩咐道,“竹韵,去请太医院院判李太医来。”
杨泠几乎整个人瘫软下去。
“圣上到。”富立岑高声通传道,梁垣大步走进来,众人忙起身行礼,“陛下。”
“陛下,陛下。”杨泠拖着病体,从床上滚落下来,跪在梁垣脚下,拉着梁垣的衣服下摆,“陛下,我们的孩子…”
梁垣将她扶起,自己在一旁坐下。
“陛下。”贵妃温声道,“妾已遣人去请李太医了。”
梁垣点点头,杨泠哭道,“陛下,妾的胎一向都是刘太医照料的…”
梁垣却只摆摆手示意她坐回去,“让李太医再为你诊一次脉。”
杨泠面色雪白,歪在一旁哭泣。若说刚才的眼泪是三分真七分假,如今却是真正害怕到止不住眼泪。
李太医很快赶来,细细为杨泠诊了脉。
“陛下。”李太医为人谨慎,回禀道,“请容臣检查落下的胎儿和婕妤近日用药。”
梁垣点头,很快有人将落下的胎儿用红布蒙着呈上来。
李太医细细验过,再查验了杨泠这几日用药的记录,李太医低头回禀道,“陛下,婕妤的胎的确是今日滑落。但是经臣查验,婕妤前几日跌倒,应已致胎儿受损不保,只是未曾用药,今日用药,才致使胎儿滑落。”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去把刘豫带来。”梁垣发话。
很快有小太监去传话,刘豫急急赶来,一路上衣服都已经被汗湿透了。直到李院判被宣去了鸣琴苑,刘豫心知这回恐怕是瞒不过了。只恨自己一开始就不该收受杨婕妤的东西,刚开始只不过帮她一个小忙,哪知到如今越陷越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可惜如今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陛下。”刘豫跪在梁垣面前,看他神色,不必再审,梁垣也已经知道了结果。
“陛下。”杨泠浑身瘫软,跪在地上,“陛下,妾是一时糊涂。妾只是害怕,害怕没有了这个孩子,陛下便再不肯来看妾了。”杨泠声泪俱下,病容憔悴,楚楚可怜。
“陛下,陛下。”杨泠匍匐在他脚下,“妾并非想要害人的。妾只是,太想要获得陛下的宠爱了。”
梁垣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个他曾经宠爱过,为他怀过孩子的女人,面上却没什么动容之色,“杨氏无德,贬为采女,移居掖庭局。”
杨泠彻底瘫软在地,眼中流泪,“陛下,妾也伺候您一回,您就这般无情吗?”
梁垣起身,并不再看她,“刘豫,绞杀。”
刘豫跪在地上,深深叩首,“谢陛下。”
也曾那么热闹,终日丝竹之声的鸣琴苑,只剩下一片死寂。
杨泠跌坐在地上,脸上是已经干了的斑斑泪痕。
“你高兴了?”杨泠抬起眼睛,怨恨而又绝望地看向谢池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看我的热闹吗?”
“我没什么可高兴的。”谢池春俯视着她,她彻底击败了杨泠,杨泠再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对手,这也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但是谢池春也不同情,“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若非你有意要陷害于我,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哈哈哈哈哈。”杨泠突然笑起来,眼角有泪滑落,“是啊,我是自作自受。”
“是我太愚蠢了,还期待陛下对我会有一丝怜悯。”杨泠似哭似笑,直勾勾地盯着谢池春的脸,“你如今这般高高在上,因为陛下宠爱你。”
“等到有一天,你像我这样,新人迎来旧人弃,你还会像今日这样吗?”杨泠扶着地面站起身来,平视着谢池春的眼睛,“你会不恨,不怨,不像我一样,变成一个怨妇,疯妇吗?”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杨泠的嗓音柔美动人,如同歌唱,“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恩情中道绝…恩情中道绝。”杨泠跌坐在地。
谢池春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叹息一声。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荷花池畔听见的那一缕笛声,那么清丽悠扬,那么好的笛声。
谢池春转身向外走去。
“谢池春。”杨泠却忽然在身后道,“你知道为何陛下这般宠爱你吗?”
谢池春转过身来,目光平静,“为何?”
“因为你这张脸。”杨泠坐在地上,仰望着她这张脸,“你长得像他死去的先皇后!”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顺着飞檐滴落,溅起一朵朵水花。
杨泠不知是哭还是笑,“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他不过是喜欢你这张和先皇后相似的脸,不过是在透过你怀念他早逝的先皇后。”
谢池春平静地看着她,“那又如何?”
“什么?”杨泠似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那又如何?什么叫那又如何?
谢池春却又重复了一遍,“那又如何?”
“我早就知道了。”谢池春语气淡淡。陛下第一次见着她的脸,神色便古怪,似有惊喜,又有感伤怀恋。陛下拂袖而去,却又于当夜便传召了她,此后一直荣宠不断。
陛下第一回 赏赐,赐下的都是一些素静典雅的布匹钗环,同她素日穿戴根本截然相反。
陛下宠爱她,宠爱的却又不是她。谢池春何等聪慧细腻,如何会看不出猜不到?她很早就猜到了,但是,那又如何?
谢池春冷然道,“你说我们争来斗去,争的是什么?”
杨泠颓然道,“争宠争宠,自然争的是陛下的宠爱。”
“争斗,是为了锦衣玉食,为了步步高升,为了尊严,为了权利。”谢池春望着窗外夜色,“争的从来都不是陛下的爱。”
陛下是天子,富有四海,多么美丽,多么贤惠温雅,多么富有才情的女人,也都不过是御花园里的一朵花,御花园里又怎么可能只有一朵花呢?所要争的,也不过是做御花园里那朵最美最大,攀爬得最高的那一朵花。
“哈哈哈哈。”杨泠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泪如雨下,“谢池春,你比我适合待在这个宫里。”
谢池春不再回头,抬步向外走去。
鸣琴苑的宫门缓缓合上,掩住了杨泠那张苍白的脸。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杨泠柔美的如同唱歌儿一般的声音,也被彻底封闭在了这冰冷的宫殿之中。
“主子,陛下已经好几日没来咱们这了。”槐序同谢池春对坐落子。
谢池春不紧不慢,落下一子,吃了槐序好几枚棋子,“陛下失子,在他心中温柔和顺的杨婕妤又欺瞒于他,他自然心中感伤。”
“主子。”槐序担忧道,“圣上会不会因此事恼了您?”
此次之事,她们主子自然是无辜受累,但不知圣上心中是怎么想。
“你这一手可落错了。”谢池春笑,望着棋盘上槐序刚刚落下的一子。
“呀。”槐序自己也发觉了,想要把那枚子拿回去,谢池春拦住她,“落子无悔。”
“我是一时大意。”槐序懊恼道。
“对弈时可没有一时大意。”谢池春毫不手软攻城掠地,不多时,槐序彻底败下阵来。
谢池春欺负完了丫头,慢悠悠整衣起身,“走吧,去紫宸殿,带上我给陛下熬的八宝攒汤。”
“昭仪,您来了。”富立岑笑着出来迎接。
“陛下这几日劳累,我给陛下熬了汤。”谢池春笑着到,身后槐序把食盒拿过来,“烦请公公替我拿进去给陛下。”
“得嘞。”富立岑满面笑容接过,“奴才这就拿进去。”
富立岑拿着食盒进去,不多时,便再度出来,领着谢池春进去。
梁垣站在案前,案上铺着一副长宣,梁垣提笔,正在作画。
画的是一副山水图。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谢池春走近,望着画中孤山飘雪,“陛下,这画中老翁似乎孤寂伤怀。”
梁垣落下最后一笔,“既失子,又受欺瞒,如何不孤寂伤怀?”
“陛下。”谢池春站在他旁边,“借笔一用。”
梁垣顺手把笔递给她,“做什么?”
谢池春挽起袖子,蘸一笔墨,在梁垣的画上添了几笔。
那寒江独钓的蓑笠渔翁旁边,并肩而立一位同样蓑衣斗笠的渔婆,“给他添一位渔婆,同钓寒江雪,他便不孤寂了。”
梁垣把她的笔拿回来,“这画儿还有什么意境?”
不过看着倒的确少了几分孤清。
“陛下。”谢池春提醒道,“喝汤吧,一会汤凉了。”
梁垣拿起调羹,“富立岑说这汤是你熬的?”
谢池春笑意盈盈,“妾盯着小厨房熬的。”
果然。梁垣将一碗喝尽,倒的确清香。
谢池春笑盈盈的,她坐在光影之中,阳光透过窗杦落在她脸上,她这么不说话的时候,叫梁垣仿佛又看见了他的玉卿。
不过,她只要一开口,那种感觉便又消失无踪了。
“陛下。”谢池春托腮笑道,“陛下得空也给妾画一幅画儿吧。”
梁垣随意道,“画什么?”
“美人图。”
“画哪位美人?”
谢池春笑盈盈的,“陛下面前这位美人。”
梁垣失笑。说她不谦虚,还真是从不谦虚。
“陛下,可以吗?”谢池春追问道。
“好,给你画。”
第24章 烈火烹油
十月三十是贵妃生辰,这一日是极热闹的,宫中嫔妃,有等级的女官都要来祝寿。
宫中没有皇后,贵妃居大,执掌宫务,其父又是先帝亲自任命的辅政大臣,如今的百官之首上官珩,为贵妃贺寿,岂有不尽心的?
幽兰殿一早便是门庭若市,高朋满座。
谢池春带着准备好的贺礼来时,幽兰殿欢声一片,穆昭容、姜俢仪、魏修容、史婕妤,还有十来位美人、才人、宝林等嫔妃均已经到了。
殿中幽香阵阵,诸位妃嫔无一不年轻貌美,高梳云髻,额间花钿,两颊斜红,裙摆生香,环珮叮咚。
一屋子美人中,一眼望去,最瞩目的自然是贵妃。
一是为众妃嫔均簇拥着贵妃,贵妃坐在众位美人中间,自然叫人的目光先落在她身上,二是贵妃气质雍容温雅,一举一动仿佛画中的仕女图一般,不疾不徐。
再看向其他妃嫔,身着红罗裙的是姜俢仪,姜俢仪说话语调轻快,祝寿之辞一套接着一套都不带重样的,逗得贵妃也忍不住发笑。
姜俢仪旁边穿群青色纱笼裙的是穆昭容,穆昭容看着沉稳许多,言语不多,只偶尔附和两句。
魏修容、史婕妤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贵妃今日服饰妆容,还有王宝林王若瑶也来了。
“贵妃。”谢池春含笑上前,“贵妃今日喜日,祝贵妃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贵妃笑拉着她的手,“快来坐下吧。”
经过上回杨泠一事,她对谢池春倒是印象颇为深刻,临危不乱,条理清晰,贵妃颇为欣赏谢池春,觉得谢池春倒适合帮着执掌宫务。
贵妃有心栽培谢池春,不过今日是她生辰,也不适宜谈论这些,自然先按下不提。
“贵妃姐姐。”
二妃携手而来,笑道,“我们来晚了。”
此二妃便是德妃陶岑菀和贤妃杨抱玉。
只见德妃贤妃穿着都甚是雅清,德妃着葡萄藤石榴花纹样破裙,披着一条鎏金绘彩轻纱披帛,白玉臂钏青玉钿。贤妃着彩绘宽袖白绢衫,碧青色裙子,戴一枚灵巧的蝴蝶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摆动。
贵妃笑道,“既来晚了,一会罚你们多饮一杯。”
二人都笑着应下。
“贵妃。”
最后到来的是淑妃薛巧鸾,薛巧鸾只淡淡行了个礼,便自在一旁坐下。
贵妃、德妃、贤妃也都同她打过招呼。虽然同居四妃之位,但可以看出,贵妃、德妃、贤妃三人更熟悉亲近,而淑妃薛巧鸾与她们三人之间却要生疏客套一些,不过淑妃显然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坐在一旁,并不愿与人搭话。
“贵妃。”富立岑满脸堆笑来了,身后几十个小太监站成两列,手中均捧着红漆托盘,上头金银玉器、布匹绫罗、鲜花珍果,无一不精。富立岑笑道,“这都是陛下的赐礼,陛下朝中还有事一时脱不开身,叫奴才来给贵妃说一声,陛下晚些过来。”
贵妃含笑道,“是。请公公代我谢过陛下。”
富立岑含笑弯腰道,“吉祥云里吉祥声,祥徵仙木丰为瑞,奴才在这里给贵妃贺寿,祝贵妃嘉门福喜,喜至庆来。”
贵妃笑道,“借公公吉言。”
“那奴才先告退。”小太监们已经将赐礼都安放好,富立岑带着人退下。
贵妃笑道,“时辰差不多了,大家移步宴饮亭吧。”
贵妃设宴在宴饮亭中,那边地方大且开阔,宴饮时就着外头秋色,红枫绿叶,曲水流觞,自然更有风致。
宫人流水般按次摆酒上菜,吃一道便有宫人行云流水地撤下,换上新的菜碟。
丝竹之声袅袅,贵妃平日无意于歌舞,不过今日热闹,还是安排了丝竹管弦,歌舞助兴。宫人绿裳粉裙,腰肢款款,翠袖垂曳,踏着丝竹鼓声而舞,罗衣从风,长袖交横,边舞边唱。
众嫔妃一一向贵妃祝酒贺寿,欢声一片。
贵妃不胜酒力,面上泛起一层灼灼桃花色,更显美丽动人。
只是,直至宴饮将近,还未见梁垣身影。夜空中五彩烟花砰然绽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琴心。”贵妃对身边的琴心道,“你去看看,陛下是否还忙于公务。”
“主子。”琴心弯腰为她倒酒,此处人多,她原想晚些再向贵妃禀报,“今日老爷向陛下上本,请求陛下册封您为皇后。”
只听得砰的一声,一枚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炸开,金色的焰火在空中盛放到极致,随即化为万千流火,向下坠落,消失在夜色中。
贵妃定了定神,才问道,“陛下如何说?”
琴心摇头,“陛下没有回复。”
上官芷兰柳眉微蹙,她知道,阿耶一直想让陛下册封她为后,这也已经不是第一回 向陛下晋言,今日她生辰,阿耶送来的礼物里十二树的花钗冠,分明是皇后才能用的。
上官芷兰心中忧虑,她看得出来,陛下根本无意立她为后,阿耶如此,只恐怕会触怒陛下。陛下连她的生辰宴逗不肯到场,难道不是恼了她吗?
陛下是年轻气盛的天子,阿耶是先帝托孤的老臣,她也曾经多次劝谏阿耶,陛下胸怀大略,自有城府,劝阿耶不要事事顶撞陛下,与陛下相悖。阿耶却只道她是妇人之见,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
如今他们家看着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上官芷兰只害怕如此下去,恐怕不能长久。
“陛下到。”
富立岑高声唱道。
上官芷兰一愣,连忙起身行礼。诸位嫔妃也都纷纷起身,“陛下。”
梁垣将上官芷兰扶起,“朕公务缠身,来晚了。”
上官芷兰摇头,眼中柔情一片,“陛下来了,妾便十分满足了。”
梁垣拉着她坐下,“不必拘束,你们继续饮宴。”
“是。”
“快进来。”上官芷兰笑着朝她招手道。
近来她着意观察谢池春,有意培养谢池春帮忙处理宫务,故而邀谢池春到这幽兰殿来。
竹韵捧了茶上来,上官芷兰问谢池春道,“你可知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各自职责所在?”
谢池春点头,“知道一些。尚宫局掌导引中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尚仪局掌礼仪起居,总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尚服局掌供服用采章之数,总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尚食局掌供膳羞品齐,总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尚寝局掌燕见进御之次叙,总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尚功局掌女功之程,总司制、司珍、司彩、司计。”
“总共六局二十四司,分掌宫中大小事宜。尚宫局设正五品尚宫二人,正六品司记二人,其余五局也都大抵相同。”
“正是。”上官芷兰点头,“六局之事,自有各自的尚书、尚仪等做主,只是六局事务,她们也需得向中宫禀报,遇到拿不准之事,也得由中宫决定。只是如今中宫无人,这些事情暂由我代替。”
上官芷兰拉着谢池春的手道,“宫中之事千头万绪,你可愿同我共同分担一些?”
谢池春笑,“春娘自当为您分忧。只是我从未曾管过这些,贵妃不要嫌弃春娘愚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