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点头,她知道女官中不乏有才学者,选定女学的先生倒不难,“如今可已有女学生前来报名女学?”
桐君摇头,“只有太常少卿家的小姐定了要来。”
太常少卿便是谢池春姐姐谢皎的夫家,谢池春笑,阿姐永远是最支持她的。她阿兄家只有一个女孩,如今还不满一岁,要不然的话,阿兄也定要送女儿来的。
谢池春思衬道,“还是当从皇室宗亲处着手。这几日我会宣一些命妇入宫,同她们谈谈。”
只要皇室宗亲带头参与,后头自然会有许多人家跟上的。
“主子。”莺时拉着她坐下,“太医不是说了吗?这段时日您不能劳累。”
谢池春笑,“不过宣她们来聊会天,算什么劳累?”
“您怎么了?”桐君担忧道,主子身体有恙吗?
莺时在旁笑道,“不是有恙,是有喜了。”
桐君一愣,随即也笑起来,“恭喜您。”
谢池春含着笑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如今这孩子才一个多月,静静待在她肚子里呢。
谢池春再同桐君商定了女学的一些细节,才叫桐君回去着手准备。
“春娘。”
梁垣抬步进来,在谢池春旁边坐下,谢池春也未起身相迎,从上回谢池春怀孕的时候,梁垣便许她不必再行礼,二人私下相处,只如寻常夫妻一般,没那么多琐碎礼节。
梁垣轻轻摸摸她的小腹,“可有什么不舒服?”
谢池春摇头,笑道,“没有,如今还小,还没到闹腾的时候呢。”
先前怀小承祚的时候,谢池春便没怎么害喜,就是后期月份大了,这小家伙日日在肚子里闹腾。
说承祚,奶娘便正好带着承祚承佑两个孩子来了。
承祚如今快满一岁,刚能摇摇摆摆学会走路,承佑两岁多,倒很有个哥哥的样子,牵着小承祚的手进来。
“阿娘。”小承祚摇摇晃晃走过来,抱住谢池春的腿。
承佑像个小大人似的,对着梁垣和谢池春唤道,“阿耶,阿娘。”然后才走过来,靠在谢池春另一边腿旁。
谢池春笑着捏捏他们的小脸蛋,“承佑也要开始蒙学了。”
虽然还不到正式进入崇贤馆读书的年龄,但是也该开始开蒙识字了。
“承佑喜欢读书吗?”谢池春笑,小承佑一本正经点头,“喜欢。”
“读书。”小承祚不明其意,鹦鹉学舌道。
梁垣笑,把他抱起来,“你也想读书?”
小承祚一脸清澈无辜,“哥哥读。”
谢池春笑,如今只是开蒙,等承佑正式去学堂读书,承祚恐怕要哭鼻子了。
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承祚除了她这个阿娘,便最爱黏着哥哥了。
“承佑。”谢池春捏捏他的脸,“你昨儿不是说要给阿耶表演一下吗?”
梁垣不解其意,“表演什么?”
小承佑有几分害羞地上前两步,张开两只手,摆出架势。
这架势倒有几分眼熟,不过他短手短腿,一时倒让人有些难以联想到,梁垣一愣,方才反应过来,这小子表演的是胡旋舞。
小承佑转动起来,谢池春还在一旁给他打着拍子,承佑受到鼓励,更加卖力,小小的衣摆飞起来。
小承祚好奇地过去凑热闹,学着哥哥的模样,小乌龟似的开始转圈,转了没两圈一屁股墩儿跌在地上。
谢池春抚掌而笑,梁垣也忍不住笑出来,这两小子,今日也算彩衣娱亲了。
谢池春笑完,才把小承祚扶起来,“胡旋舞跳成这般,将来可讨不了姑娘欢心。”本朝男女大多都能跳胡旋舞的。
梁垣睨她,“说他便说他,看着我做什么?”
谢池春含笑道,“陛下会跳胡旋舞吗?”
梁垣把头转开不看她,“不跳。”
不是不会,而是不跳。
然而最终还是跳了。
夜里两人饮酒,梁垣叫谢池春灌了两壶酒,乘着醉意到底跳了一回。
梁垣决意以后要少同她一起饮酒。
一个小宫女擦拭着殿中器具,这是新来的宫女杏儿。
不久之前放归了一批宫女,谢池春宫中也有两个宫女在放归之列,便又重新选了两个小宫女进来,这杏儿便是新选进来的宫女。
杏儿今年还不满十六岁,乍调入皇后宫中伺候,颇有几分忐忑拘谨,认认真真擦拭着每一件器具,将面前这铜香炉擦得锃光瓦亮。
杏儿没注意到,身后的狸奴迈着轻巧的步伐走过,柔软的爪垫弹跳而起,落在她跟前的案几上,这案几上还放着一樽瓷瓶呢,杏儿紧张起来,小声对着这狸奴道,“好猫儿,不能在这里。”
狸奴才不听她的,悠哉悠哉走过,大尾巴一扫,那瓷瓶轻轻晃了晃,杏儿忙伸手去扶,却晚了一步,瓷瓶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杏儿看着瓷瓶碎片,脸色一下白了,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今日是她第一日来皇后宫中,便闯了祸,这瓷瓶虽然不是她打碎的,但是这会儿没人,她只空口无凭说瓷瓶是狸奴打碎的,恐怕也没人相信。
杏儿手足无措,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怎么了?”谢池春听见声响,从内室出来,莺时跟在谢池春身后,见这小宫女杏儿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旁边是个碎裂的瓷瓶,这小丫头,毛手毛脚的。
杏儿伏在地上,看着皇后的鞋面,眼泪忍不住涌出来,结结巴巴道,“主子,不是我,是狸奴。”
闯祸的狸奴已经不知跑去了哪里,谢池春看一眼地上的碎瓷片,见着一块瓷片下头果然压着一根白色的毛发,谢池春笑道,“酪奴调皮,罚它今日没有鱼干吃。”
“起来吧。”谢池春对这新来的小宫女道,杏儿低着头站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痕。
谢池春见她年纪小,怯生生的模样,笑着宽慰她道,“你叫杏儿是吗?别哭了,这些器物便是真失手打了一两样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哭得脸都花了,让莺时姐姐带你洗个脸去。”
杏儿这才怯生生抬起脸来,对上皇后含笑的一张脸。
皇后真好看,杏儿觉得她像是外头庭院里那些明媚的花儿似的,杏儿有些脸红。
莺时笑,“我带你去洗把脸。”
“莺时姐姐。”杏儿洗完脸,仍有几分惴惴,“对不起,我没看住那狸奴。”
“没事的。”莺时笑拉着她的手,“你别怕,主子从不冤了谁的,便偶有些小错失主子也不会责罚的,只有一点,不能对着主子说谎。”
杏儿认真点点头记下。
“酪奴有时调皮了些,不过猫儿天性便是这般。”莺时笑道,“不必十分管它。”
“酪奴。”
殿内,谢池春逮住闯祸的狸奴。
酪奴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撒娇讨好地用脑袋蹭谢池春的手,躺在地上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发出甜软的喵喵声。
谢池春揉了揉它的毛脑袋,“撒娇也没用,今天没有小鱼干了。”
“主子。”槐序从外头走进来,“薛婕妤生了,是个小皇子。”
谢池春点点头,对槐序道,“你挑几样礼物送去。”
槐序应下,自去办妥。
庭院中桃花换了秋菊,谢池春也再度诞下一个孩子,是位小公主。
小公主生得十分漂亮,生出来便白嫩可爱,哭声却比闹腾的哥哥承祚还要嘹亮许多。
“妹妹。”
承佑承祚两个哥哥一左一右围着她,好奇地凑上去要亲亲她的小手,小公主咿咿呀呀蹬着腿,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小巴掌。
小公主才一个月不到,小小一团,巴掌打在脸上却还不轻呢。承佑承祚一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呆呆愣在原地。
谢池春在旁边笑,小公主颇有她幼年时的风范。
春去冬藏,秋尽夏来。
六月炎炎,院子里的花木都沐浴于炙热的阳光之下,树叶下藏着不间断的蝉鸣嗡嗡。
窗户下,谢池春慢悠悠给小女儿宝章公主梳头,宝章刚刚过完三岁生辰,幼童的头发细软柔顺,谢池春给她梳两个可爱的双螺髻。
“阿娘。”宝章晃着腿,“我想去捉蝴蝶。”
谢池春捏捏她的两个小髻,把梳子放下,“去吧。”
“阿娘陪我一起去。”宝章抱住谢池春的腿。
外头那样大的日头,谢池春才没心思陪她捉蝴蝶,但这丫头犟的很,不满足她绝不罢休的,谢池春熟练地祸水东引,“让哥哥陪你去,哥哥在书房呢。”
承佑不久前已经开始正式进入崇贤馆读书了,承祚还没正式开始读书,这会儿正在书房练字呢。
宝章想了想,觉得也可以接受,噔噔噔跑进去,“哥哥,祚哥哥。”
很快,宝章拉着承祚出来,宝章个头小,跑得倒还很快,承祚跟在她身后,“宝章,小心些别摔倒了。”
承佑承祚两个如今很有兄长模样了,谢池春这个阿娘乐得清闲。
宝章也不觉得热,在太阳底下疯跑,扑了一会蝴蝶,又蹲在地上不知挖什么东西。
“宝章。”承祚凑过来,蹲在她旁边,“挖什么呢?”
宝章白白嫩嫩的手上染上了泥土,刚刚梳好的头发也乱了,认认真真挖了一会,举起一个东西到承祚面前,“地龙。”
地龙,也就是蚯蚓,在她手中扭动着,沾着泥土的软软的身体,险些碰到承祚的鼻子。
承祚忍不住惊呼一声,爬起来后退两步,“宝章,你捉这个做什么?”
宝章把它放在自己手掌心里,“好玩儿呀。”
承祚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玩儿的,为防止宝章再突然举到他面前,谨慎地和妹妹拉开两步距离。
梁垣正迈步进来,宝章老远看见,开心地跑过去,“阿耶。”
手中的地龙都快怼到梁垣身上,梁垣一把抓住她的后脖领子,宝章的小短手挣扎着够不着他,不满地扭动着身子,“阿耶。”
“阿娘,阿娘,阿耶欺负我。”宝章开始呼唤屋里的谢池春。
谢池春只作不闻,慢悠悠剥了一颗荔枝来吃。
外头,梁垣总算哄着这丫头扔掉了手中的地龙,把她领进来。
“酪奴。”宝章见酪奴蹲在谢池春身上,风风火火跑过来要摸它,酪奴灵敏地躲过她脏兮兮的小手,轻盈一跳,跑出去了。
“公主。”莺时过来牵她,“我们去洗手洗脸。”
梁垣坐下,无奈摇头道,“这丫头比承佑承祚两个加起来还要闹腾。”
谢池春把手中剥好的荔枝喂一颗到他嘴边,“等她再长大些,早早送她去学堂读书。”
梁垣深以为然,“明年承祚上学堂,叫宝章也跟着去。”
酪奴不知从哪钻出来,喵了一声,仿佛也表示赞同似的。
“阿娘。”
昏暮十分,日头西斜,承佑从学堂回来了。
谢池春见他似乎垂头丧气,招招手叫他过来,“怎么了?今天功课太难了?”
承佑摇摇头,“没有。学堂的功课并不算难。”
“那是怎么了?”谢池春捏捏他的小脸。
“阿娘。”承佑摇摇头,“我没事。”
他不愿说,谢池春也不勉强他,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宝章念叨着你呢,去找宝章玩儿吧。”
承佑的眼睛这才亮了亮,露出几分孩子模样,跑出去找宝章和承祚玩儿了。
“去把小灵子叫来。”谢池春吩咐道。小灵子是陪承佑读书的小太监。
小灵子很快过来,他年纪也不大,倒十分机灵的模样。
“大皇子今日去学堂可遇着了什么人?”谢池春坐着,慢悠悠喝了口茶。
“回皇后。”小灵子在脑海中确认一遍后才回答,“路上并没遇着过什么人。不过崇贤馆前儿新进了几个学生。”
崇贤馆中除了皇子,还有一些皇亲国戚的孩子,和三品以上大臣的孩子也可入崇贤馆读书。
“都有哪些人?”谢池春抬眼道。
“回皇后,有卢、崔、薛家的小公子。”小灵子略略犹豫道,“皇子读书,奴才不能一直随侍,但奴才听见一言半语,仿佛是关于皇子身世。”
卢、崔、薛,都是世家大族的孩子。承佑的身世,谢池春放下茶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小灵子拿了打赏,伶俐地退下去。
谢池春看着自己刚刚用凤仙花汁染好的指甲,薛家。
谢池春也发现,自从被她吓了那一回之后,薛爱仙很是安分了这几年时间,但近来却又在背后有些小动作起来。
就如同她背后的薛家和其他的世家,自上官珩死了之后,这些世家夹起尾巴,安分了许多,但现在或许随着上官珩的阴影淡去,世家又开始在朝堂上活跃起来,他们的势力虽然大不如前,却总还想着能够搅弄风云,梁垣近来对他们也有些不满。
既然如此,也很该找只鸡出来,杀鸡儆猴。
薛爱仙若是安分守己,谢池春不是容不下她,但如今这般,谢池春也不能再由着她。
除掉薛爱仙简单,要动她背后的薛家却得筹谋筹谋。
不过在这之前,谢池春挠了挠怀中酪奴的下巴,如今承佑已满六岁,也该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上官芷兰之事。
谢池春自将承佑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心知承佑也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即便是亲生母子,一些小的疑惑误解如果不及时沟通解开,或许就会长成大的鸿沟。
承佑的亲生母亲之事,谢池春自要亲自说与他听。
承佑是个好孩子,谢池春相信他能明白,即便他不是由谢池春亲生,但是他和承祚、宝章一样,都是谢池春的孩子。
宝章一手拉着一个哥哥,“哥哥,给我捉蝴蝶。”
对于捉蝴蝶,承佑承祚都无甚经验,“让杏儿姐姐她们给你捉吧。”
“不要。”宝章十分霸道,“就要你们给我捉。”
承佑承祚也只得笨手笨脚开始给她扑蝴蝶,失败了好几回,承佑蹑手蹑脚靠近一只蓝色蝴蝶,缓缓伸手,终于一下捉住它的翅膀。
宝章开心地鼓掌,“承佑哥哥最好啦。”
承祚不服输,终于也捉到一只粉色的,捧过来给宝章献宝。
两只蝴蝶被装进琉璃罐子里头,供小公主赏玩,宝章很是开心。
“哥。”承祚承佑都累了,就地坐在台阶上,承祚拉拉承佑的袖子,“哥,你今天怎么了?”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承佑今天似乎不大高兴,扑完蝴蝶之后倒又好了一些。
承佑略微犹豫,他和承祚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谈,还是对承祚道,“有人说我不是阿娘亲生的。”
说他和承祚宝章不一样,不是阿娘的孩子,而是先贵妃上官氏的孩子。这很容易查实,所以承佑心中其实隐隐有种感觉,这恐怕是真的。
承祚想也不想道,“我们去问阿娘不就知道了吗?”
承佑却摇摇头,他有点害怕知道结果。他怎么能不是阿娘的孩子呢?
“哥。”
承祚牵起承佑的手,“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哥哥。”
承佑用力点点头,“嗯。”
宝章不明所以,但是也凑过来搂着承佑的胳膊,“也是宝章的哥哥。”
谢池春在身后看着三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露出笑容,“承佑,阿娘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承佑好奇,“去什么地方?”
“明日你就知道了。”谢池春捏捏他的脸。
第二日清晨,马车驶出宫外,随着马车车轮滚滚,窗外景色愈来愈郁郁葱葱,承佑好奇地看着外头,渐渐辨认出来,此处是个陵园。
谢池春带着承佑到了先贵妃上官芷兰陵墓之前。
“姐姐。”底下人已摆上祭品,谢池春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上官芷兰墓碑前,“我带承佑来看你了。”
承佑有些不安地看向她,谢池春牵起承佑的手,“承佑,阿娘给你讲讲阿娘刚进宫时候的事吧。”
“阿娘刚入宫的时候,还只是一个美人。”陵园幽寂,守陵的宫人也被遣开来,只听得虫声鸟鸣,风吹叶过,阳光透过树影,光影斑驳。
“我得宠之后,那时有位美人诬陷我害了她腹中胎儿,我便被带到那时的上官贵妃面前,所幸我竭力为自己辩驳,驳倒了那位美人,贵妃也相信了我。”
“贵妃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像她的名字一样,沅有芷兮澧有兰。”谢池春叹息道,“但有时候,过于善良是无法在这宫中生存的,宫中的争斗是永远不会停止的。”
承佑年纪尚小,但他生在皇家,他无法避免这些黑暗,谢池春既将他当孩童保护,也将他当成大人沟通。
无论是承佑承祚还是宝章,谢池春都不打算将所有的黑暗隔离在他们的生活之外,谢池春希望他们成长为正直的人,但不要像上官姐姐一样,过于善良而无自保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