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久居上位,发怒时自有几分唬人的模样,沈家几乎没有人敢惹他发怒。
但沈京鹤像是没看到他可怖的脸色,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直视对方。
沈老爷子这才猛然发现,这个自己从小看管到他、处处让他满意的孙子,那双年轻的眼,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居然会这么亮。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沈京鹤一字一句告诉他:“我说,我不想干了。”
这个沈家。
从今之后,谁爱管谁管。
他不干了。
第66章
沈京鹤最开始记事时还小,甚至比寻常的小孩都要早一些——那时候他妈一个人带着他,白天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
一个年轻又貌美的女人,独自抚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走到哪都有闲话在等着她。
沈京鹤最开始也会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问他妈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然后呆呆地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
母亲哭得多了,他就不敢问了。
后来,他妈找了个餐厅夜间服务生的活儿,因为是晚班,薪资给的很高,他妈舍不得这笔高工资,又不放心沈京鹤一个人在家,就拜托了领班,上班时把自己儿子带去,在后厨僻了个小地方给他睡觉。
他就这么在那又小又乱的地方,睡了三个月。
有一次,他睡前吃了他妈偷藏给他的西瓜,半夜被尿憋醒,要下床找卫生间时,听见旁边两个同在后厨休息的女人闲聊。
“一个人乱搞生了个孩子出来,还好意思这么招摇过市地带出来,真开眼。”
“她长成那样,不知是被哪个花花公子玩够了哟,怀着孩子也没能上位。”
“有钱人不都这样,谁让她自己上赶着当破鞋,我看以后谁还敢娶她?”
“没人娶怎么,人家长成那样,出去卖呗,那钱多好赚……啊!!!”
一桶泔水兜头从上方倒下,一股脑儿全洒在了两个人头上身上,恶臭味一时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啊!”
那两个人淋了满脸汤水,睁不开眼,气急败坏地乱吼。
沈京鹤丢下那个跟他差不多高的泔水桶,跑出去找到他很容易被欺负的妈妈,拉着她的手问经理要来了这段时间的工钱,然后离开的了饭店。
他妈一路都迭声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闷头拉着她走,走了一会儿,感觉到有水落在他的额头上。
怎么又哭了呢。
当时还很小的沈京鹤很苦恼,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母亲不哭,在心里暗暗立誓,要让母亲不再过这种生活。
他想了很多种幼稚而不可行的方式,但是没想到,最后能够帮他实现这个愿望的方式,是他离开他妈。
沈老爷子来接他走时,他妈一开始是拒绝的,后来是那个据说是他父亲的人,拉着他妈不知说了些什么,沈京鹤透过面前层层叠叠的大人的缝隙,看到他妈咬着牙,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他被车带走,他妈也没有敢再看他一眼。
后来沈京鹤到了沈家才知道,他那个没正形的父亲犯了事儿,要被沈老爷子赶出门去,他慌不择路,才想起来自己在外面好像还有个孩子,连忙跟沈老爷子说了。
沈老爷子找到了他,并让他父亲借着他的由头,在沈家又混吃等死了十几年。
几年前他初掌沈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他爸做过的那些烂事,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把他爸赶出了沈家。
所有人都觉得他可怕,唯独沈老爷子很满意。
毕竟他从接回这个孙子开始,就一心想把他培养成没有感情、一心只为沈家事业活着的机器人。
他越绝情,越冷漠,越身侧无人,沈氏就越有保障。
所以沈京鹤没有感受过什么亲情,他从小被安置在数字、曲线和音符中间,扮演一个合格的冷血狡猾的掌门人的身份。
所以沈家人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拿着沈氏的钱财铺就梦想与鲜花,但沈京鹤不能有喜好,只能在一场接一场的酒宴中虚伪斡旋,然后在合适的年龄接受能带给沈氏利益的虚伪婚姻。
沈老爷子以为他会永远这样。
其实如果没有遇到阮英,沈京鹤其实也并不在意永远这样。
但是好巧不巧,他遇到了。
回忆过去没意思,但不代表他愿意就这么继续沉溺,沈京鹤丢下这句话,有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沈老爷子彻底变了脸色,目眦欲裂地吼道:“你疯了!”
“随您怎么想,也随您把手里的股份给谁,”沈京鹤面不改色地通知他,“我会尽快走完交接手续,您最好从您那些子孙里,尽早再选出一个接班人来。”
“好,好好好,好啊,”沈老爷子气得一连串说了几个“好”字,眯起眼阴沉地看向沈京鹤,“你说不干便不干?离开了沈家,你以为你就能护住她?”
这个“她”显然指的是阮英。
“为什么不能?”沈京鹤笑了笑,缓缓站直身体,“您应该知道,我从不做毫无准备的决定。”
沈老爷子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愈发阴沉几分,死死盯着沈京鹤。
沈京鹤带笑回望。
“……”
阮英坐在一边,听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交涉,始终没有说话——这是沈京鹤自己的过往,沈京鹤一定更想要亲手斩断。
她就站在沈京鹤身侧,手始终紧握着他的。
直到沈老爷子暴怒把他们两个从沈家主厅赶出来,阮英被沈京鹤绕着不知带到了什么地方,她的手都没有松开。
倒是沈京鹤先反应过来,晃了晃被她死死攥着的手,失笑道:“松一松,要充血了。”
“嗯?”阮英一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把沈京鹤两根手指攥的发白了都,赶紧松开了自己的爪子。
沈京鹤倒不太在意自己的手,只是不想让她太紧张,于是笑着低声跟她转移话题,“跟我进去?”
阮英看了看他指着的门,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他房门口,一愣:“来这做什么?”
“瞎警惕什么,”沈京鹤说着推开门,低沉的声音隐在乍然扬起的灰尘中,“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来这里了,你不是想找铁皮柜?管家在库房找到了,放到了我房里,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个。”
听到铁皮柜三个字,阮英耳朵顿时竖了起来,也不顾还没来得及散尽的灰尘,抬脚就走了进去。
沈京鹤自然而然跟上。
房间很大,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就这么被放在房间正中央,在晕黄的日光下,沉淀出陈旧的气味和记忆。
阮英看着房间中央的柜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在门口看了良久,忍不住放慢脚步走过去,像是怕惊了这死物让它跑走一般,小心翼翼地凑近。又看了半晌,才终于敢伸出手去碰一碰。
……碰到了,铁皮带着凉意传到指尖,没有像梦泡似的消失。
是真的。
阮英鼻子一下子有点发酸,又细细摩挲了半天,没注意到自己手上沾了大片的灰。
直到有人过来把她牵走,安置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好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沈京鹤不知从哪变出了条手帕,单膝跪在她身前,垂头细细给她擦着弄脏的手。
阮英看着他的动作,无意识喃喃道:“这个柜子是我外祖父打给我的。”
沈京鹤没有问阮英外祖父打给她的柜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沈家库房,只低低“嗯”了一声,连动作都没有丝毫停顿。
阮英瞳孔抖了抖,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抬了抬眼皮,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吗?为什么我的柜子会在这里。”
沈京鹤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换了阮英的另一只手来擦,从善如流道:“为什么?”
阮英沉默一会儿。
夕阳从窗缝儿照进来,天暗前昏暗的房间、四散的灰尘,连同面前单膝跪着的英俊男人,都被这最后的余晖染上了温和明亮的金光,勾勒出隽永的模样。
她想起刚到这里时,她因为自己和沈京鹤之间的不公平,而不愿意对他产生依赖——那时她总觉得,她在这个世界只有沈京鹤一个亲近的人,而沈京鹤却有那么多。
可是今天,沈京鹤当着她的面和所有看似亲近的人斩断了联系,变得像当初的阮英一样,在世界上只剩下唯一亲近的人。
相依为命。
阮英突然想到这个词。
相依为命的人之间,不该有任何秘密。
她抿了抿唇,终于轻轻开了口: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天大的秘密吗?”
沈京鹤已经擦干净了她的两只手,但还是没有起身,半跪在她身边、在阳光里,低低“嗯”了一声。
“沈京鹤,”阮英慢慢叫他的名字,“我的柜子子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
“我在这里生活过,”她看着沈京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在一百年前。”
这话一说,一切就都瞒不住了。
那个天大的、看起来需要守护终身的秘密,就这样被主人亲手揭开幕布、现于人前。
沈京鹤一下子怔在原地,他愣愣地抓着阮英的手,就这么蹲在原地,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阮英,良久没有说话——哪怕他已经知道了实情,哪怕他在回来的一路都在脑中反复犹豫,到底是该逼着阮英亲自告诉他、还是继续装作毫不知情。
他这么纠结了两个日升日落,却从来没有想到,阮英会这么轻易地、不设防地、主动把一切都告诉他。
他甚至完全不敢想这样的可能。
沈京鹤前半生得到的信任加起来,也不足眼下这半分钟这么多。
眼前人的反应有点超乎预期,阮英等了会儿,忍不住有点慌张,小声说:“怎么、怎么了?”她说着皱了皱脸,“太吓人了么,还是你觉得我是编的?”
“……没有。”沈京鹤攥紧了手心里阮英的手,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不要吓到阮英。
等到终于能够组织语言,他嘴唇动了动,哑声问出第一句话,“那你……你在那时候,叫什么?”
阮英见状,小小松了一口气,告诉沈京鹤,“就叫阮英,还是现在这两个字。”
“长得也和我现在一模一样。”
其实倒和最开始穿来时的长相有点差别了。
沈京鹤知道。
管家发来的那张照片,在这几十个小时里,已经不知被他看了多少次。照片中的人从长相到气质,从头到脚,都和眼前这个阮英别无二样。
“是么,”沈京鹤说两个字就忍不住要艰难地停顿片刻,他把额头抵在阮英膝盖上,“你是……怎么过来的?”
“被枪杀的,我送书的时候,赶上街上暴乱。”她说完,没注意到沈京鹤的手抖了一下,有点郁闷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还没来得及看,就来这边了。”
她语气很轻松,听不出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不过也不太意外,我们那时候,其实都有心理准备。”
好久没回忆这些事情,眼下再次想起上辈子的事,许是太惊心动魄,阮英还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战乱年代,家国危亡,民族前途未卜,土地焦火绵延。每个人都奔走在救亡图存的路上,几乎难顾个人生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使命,天生我材不能不担,所以她才能将被枪杀几个字说的如此轻松。
从她决定秘密向书库运送第一本书起,就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革命者,光明磊落,视死如归。
死亡并不叫她意外,意外的是新生的馈赠,让她当真能亲眼见证自己甘愿用姓名来交换的和平,已经比无数人都要幸运。
阮英目光忍不住又看向那顶已然破旧不堪的铁皮柜,
这柜子,最开始装文学、装艺术,后来装物理、装科学,直到今日,装进了战斗、胜利与和平,装进了新世纪。
沈京鹤看着她平静仰光的眉眼,喉咙发堵,他从前总觉得阮英太过纯粹,像不食人间疾苦的小圣人,现在才知道,圣人早置度过生死、献祭过英魂。
可他自私黑暗、卑劣世俗,做不了圣人,只能像眼前这样,跪在阮英面前,问她很没有气节的话,“……疼吗?”
“嗯?还好,”阮英被他拉回思绪,想了想,很客观地说:“刚射进身体里时没什么感觉,后面子弹在里面炸开,会比较疼,不过很快就没意识了。”
沈京鹤不知道她怎么能把这种事情形容的像一篇科普论文。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复杂,阮英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太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告诉他:“现在已经不疼了,你不用这样。”
沈京鹤的表情看起来很疼的模样。
沈京鹤没说什么,他微微直起身,抱住了他的圣人。
沈家估计后面再回不来了,两个人又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走的时候,沈京鹤弯腰抱着那柜子一起走了。
只是这柜子是纯铁的,体型也不算小,饶是一个成年男人抱起来也很有些难度,但沈京鹤很坚持,就这么抱着这么个铁柜子走过了沈家的四门五院。
一路走到门口,才终于把铁皮柜放进了车后备箱。
阮英眼尖地看到他掌心被勒出的红痕,很长很深一道,但沈京鹤不太在意,很快收回了手,掏出手机给等在外面的小吴和司机一人打了转了三千块。
“车我自己开回去,你俩打车走吧。”
“诶?诶!”天降横财,两人都乐呵呵的。小吴更是促狭地眨了眨眼,扬声道:“祝老板老板娘小别胜新婚!”
沈京鹤平时都懒得看他耍宝,但今天这出实在很得他心,于是掏出手机一人又转了三千块过去,“好听,以后多叫。”
“是!!!”
阮英:“……”
沈京鹤把阮英放进副驾驶,自己坐进驾驶座,开车走了。
虽然两个人眼下情绪都平静了下来,但这么折腾一番,说不累是不可能的。路不近,沈京鹤念着阮英昨晚上一晚没睡,上车就翻出一个自己平常用的眼罩递给她,叫她先睡一会儿。
阮英晃晃脑袋,没接眼罩,说:“没事儿,我陪你。”
沈京鹤看她一眼,没再坚持,只是把车速降了下来,尽量开得平稳。
谁知阮英真的一路都没睡,明明眼皮子困得眼看着就要合上了,偏偏一点头就又醒了,然后迷迷蒙蒙地还要跟沈京鹤说话,怕沈京鹤疲劳驾驶太累了。
沈京鹤看不下去,怕她接下来为了不睡搞起头悬梁锥刺股那招拧自己大腿,干脆把车拐进个偏僻的巷口,熄了火。
“……怎么了?”阮英困得大脑都快不能思考了。
“我有点累,开车有风险,”沈京鹤睁眼说瞎话,边说边递给她眼罩和毛毯,“在这儿睡一个小时,再接着开回去。”
“哦……”阮英这次没反抗,乖乖接过眼罩带在眼睛上,终于头一歪睡了。
沈京鹤毫无困意,给她掖了掖毛毯,这会儿也完全没心思去处理公司的那摊子事,干脆就这么坐在座位上,静静看着身边的人。
沈京鹤很少有这么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时刻,他闭了闭眼,轻轻凑过去,把头和阮英靠在了一起。
阮英一觉睡醒,迷迷糊糊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处。
她揉着眼睛看了圈,沈京鹤不在位置上,人不知去了哪。
阮英摸索着掏出手机,果然看到沈京鹤发来的消息,“去超市买点东西,马上回来。”
发信时间是五分钟之前。
阮英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果然有一家便利超市。
她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京市已经很冷了,阮英一下车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快步朝那间超市小跑过去。
推开店门,阮英扫了圈,果然看到沈京鹤的身影。
他手里已经拿了点面包之类的,现在正站在售卖牛奶的柜子前,很熟练地拿了瓶阮英平时喜欢喝的牛奶。
许是以为阮英还自己在车上,他拿完之后走到收银台的动作有点匆忙,甚至没看到站在几米外的阮英。
“结账。”
“好的先生,”收银员滴滴几声扫完码,“一共一百二三块六,还有其他要加的吗?”
“没……”
沈京鹤刚要否定,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手探进视野,从便利店台侧放着计生用品的架子上取下来一个小盒子,当着他的面推给收银员:
“再加上这个。”
沈京鹤一怔。
他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看到阮英天真又理直气壮的脸,她看着收银员,没有看他,留给他一个侧脸。
沈京鹤喉结滚了滚,一把摁住了她的手,问:“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么?”
“知道,”阮英还是不看他,但是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我又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