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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晏闲)


颜景若微一怔愣,随即昂起头,不失嘲讽地一笑:“倘若我得中进士,金榜有名,即便那时我愿意和离,只怕郎君也不肯了。”
“大家别乱!”门撞不开,苏霖当机立断,指着开敞的那扇窗户对惊慌的女子们喊,“从窗子攀出去!”
黑店的贼人方才便是从窗户潜进来,窃走了大家的学帖,此刻正要从外面钉死。
南谯的包娘子闻言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冲到窗边,与窗外一个手持木板与钉锤的健硕汉子碰了个对脸。
包娘子被骇得后退一步,随即狠狠咬一下舌尖,在血味的激发下,不顾一切抓住对方试图捅进来迫她退后的木板,厉声道:
“我们乃奉朝廷旨意,是陛下亲招的学生!尔等什么人,敢扣押恩科学子,不怕祸连五族吗?!”
“小娘们!进去老实待着吧!”外面人不与她废话,手底下加劲。女人的体力终究不及男人,包娘子的身子随木板上传来的劲道摇晃,一下被甩跌在地。
一道颤瑟的火光忽然划破黑暗,顺着窗子撇出去,准头好巧不巧,正落在钉窗人怀里。
原来是其他女娘翻出包袱里自带的火烛,见情势危急急中生智,口中喊:“大胆贼人,放我们出去!”一拥而上,手里不停地将点燃的蜡烛丢出窗外,不让他们把窗锁死。
那火烛烧着了健奴的衣服,男人丢下锤子低骂着去扑火。
苏霖趁此机会,托着同道考生一个个往窗外送。
馆院里不止一个护院,呼喝着围上来捉人,屋里的女子就继续朝他们身上扔蜡烛,蜡烛丢完了,就将铺上的草芯枕头点着了接着扔。
被掩护的人跑出去,腿软的跌在地上再爬起来,头脑清醒的则一边往前堂跑,一边放声疾呼救命。护院过来粗鲁地捆绑她们,她们便张嘴咬人。
谁在家时不是舞文弄墨的文雅娘子,谁见过这种人心鬼域的阴损伎俩?可纵使心里再害怕,也唯有自救。
眼泪成了滴不绝的火种,脆弱和勇气在这一时刻同时上演,她们不是一个人在战。
后院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代馆主人,一个身穿蛇蟒纹缎袍的长脸干瘦男子,带着豪奴匆匆赶来,看见这满院子鬼哭狼嚎唱戏似的,气得大骂:
“几个弱女子都弄不住,老子养你们吃干饭的,还不把人都捆起来!”
馆主转而对试图逃跑的女学子冷冷眯起眼睛:“我劝诸位,省些力气,你们还不知自己犯了贵人的忌讳吧,就算能出我这道门,也进不了金陵的城门,莫如老实些——”
他话音未落,只见舍馆中蹿起一道火光,却是屋里掷烛的一名娘子不慎,燎着了身旁的帷帘。
这个季节正值天干物燥,屋里又都是被褥等易燃之物,火势一瞬便烧了起来。馆主身边的管事心惊:“老爷,上头只让咱们扣人,可没说害命啊……那屋里还有人呢……”
屋舍里开始起浓烟,包娘子掩住口鼻去拉还在窗边掩护的苏霖:“快出去啊!”
“还有人呢!”
三十岁出头的苏霖在这群同伴中,可能不是学问最好的,却算是年长的了。她反手把包娘子推出窗台,在蹿跃的火苗中转身找到那个因失手烧屋而吓傻了的姑娘,拿出教书先生的气势,喝她:“眼前尚非绝路,愣什么,跑!”
代馆上空烁起一片暗红的光焰,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司煊队。
馆主盯着仍在努力往窗外逃的一道道单薄身影,忽然夺过护院手中的火把。
“再闹下去就无法收场了。赶考学子不幸死于天火,这是天灾,谁也不愿意发生……抓住她们,投进去。”
最后一名学子被苏霖推出火场,窗沿两边的木框已将烧得变形。有只纤细的白嫩手腕一次次从外探进来,徒劳地想抓住她。
苏霖呛咳得没有力气了,想说你们快逃,烧伤了手还怎么考试呢……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苏霖回想此生,有憾无愧。只是可惜,对不起冯老板的五匹好马了……
听说花魁娘子将自己锁在了屋里,醉仙楼中花枝招展的红倌人围在三楼的曲廊上,有的面露担忧,有人幸灾乐祸。
花妈妈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在复道上横眉瞪眼,把门拍得震天响。
“青嫋,你给花妈妈听清楚,我这会儿不叫人撞门,是还给你留着一分颜面。要么,你乖乖拿上名帖按老板的吩咐去京城,要么,我就剥光了你送到白宅,去伺候白督护父子俩一夜。那爷儿俩看中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哪一回推三阻四,不是楼里替你周旋的?好么,豆腐掉进灰堆里,吃的人不嫌脏,你倒打板供着自己清高起来了!糊涂阿物,还不开门!”
层层复层层的纱帘从柱上脱钩,在房里被吹得飘转如雾。
风从大开的窗子灌进来,珠帘碰撞,音同玉碎。
青嫋静静地背窗站着,一步步退到窗口,身上的白纱裳不由自主地向前飘舞。
门外言语恶毒,青嫋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结果却有一行清泪从她眼里滑下。
楼里是想护着她吗?不,他们只是还没有和白家谈妥一个高昂的价格。
白督护父子禽兽行径,她听一句都嫌脏,是的,她这样的人也会觉得肮脏,就如同她一直觉得她住的这间地狱里有一股腐朽的甜腻味道,风怎么吹都吹不净。
好在以后不用再闻了。
博山炉下压着谢娘子的廷议文章,纸角被风吹得沙沙响。青嫋转身一跃而下。
谢娘子口中那个不那么艰难的世道,那个男女平等的美好畅想,她下辈子来看。
“哎哟!”
一心求死的青嫋没等到意料中的疼痛,落地时身子往上弹了弹,身下并非冰冷的砖实硬地。
她以为砸到了人,白着脸颤颤睁开眼,身底下伸出一双手惊奇地丈量她的腰身。
“你这腰咋比俺胳膊还细呢,平时吃饭不吃?”
青嫋惊悸地扭头,身板足有她三个厚的池得宝垫在她身下憨憨一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京城有个谢澜安,女子也能当大官’。你不是官,可俺看你这人义气得很咧!先别死,”池得宝眼神锃亮,“看青天!”
牌坊底下,眼看着池得宝飞身将人救下的肖浪狠狠松了口气。
“来人!”他压着火招呼身后的便服骁骑,“把这妖言惑众的醉仙楼拆了,捉拿老板严加审讯!”
寂静的夜半小巷,高友直失望地叹了口气,弯腰用轻抖的手捡起半块砖头。
“小妹,阿兄对你不薄,为什么就不听话呢……”他低埋的脸发出哽咽的声音,“脑子糊涂了,就不想那许多了……”
高稼牙齿寒冷地打颤,她不敢相信,双脚却已经掉转头飞快奔逃起来。
可身后的影子在灯笼摇晃出的破碎诡光里紧追在后,逐渐踩住了前头的影子,一条扭曲的臂影高举拉长。
高稼闭眼,飞镖破风,砖头落地。
高友直倒在地上捂着手发出凄惨的叫声。
高稼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隐约只见一道苗条的身影叉腰站在她身前。
夜色下陆荷一双大大的圆眼轻眨,笑如银铃:“哪里来的小畜生乱嚎呢!小妹妹莫怕,给你做主的人来了!”
恍惚间一阵清风拂面,苏霖心想,这便是传说中人死后的极乐世界吗?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飞了起来,清凉的甘霖打在睫毛上。苏霖勉力睁开眼,在火光中看见一个眉目英朗的女郎,正托着她的后背,用水囊打湿衣袖给她擦脸。
见苏霖醒转,贺宝姿舒出一口气。
之前逃出来的学子们纷纷围到苏霖身边,贺宝姿让出位置,包娘子将一件干净长衫披在苏霖身上。
贺宝姿起身,余光冷瞟一眼被踢断了腕子,摁在地上受缚的馆主和他的一群爪牙,向惊魂未定的女子们抱拳:
“谢御史帐下校尉贺宝姿,奉命接引娘子们上京。贺某来迟,让大家吃苦头了。首恶已擒,我家女君必查出主使,还娘子们一个公道!”
女孩子们抬起挂着泪痕与烟痕的脸,火场的墟烟无声袅散,头顶上最后几颗星子隐没于青冥长空。
天亮了。

第87章
各州的通报陆续传回乌衣巷, 侍卫们接应到的学子越多,传到谢澜安耳中层出不穷的龌龊事也就越多。
一向持重的谢策都动了怒:“开科取士是国计,这群蠹虫平日庸碌无为便罢, 却怎敢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驽马恋栈, 沉疴惧药。”胤奚掩上手中的书卷, 用水盂镇着纸角, 一面提笔默写一面静静说, “无非是抵触新策, 担心好日子到头,皆把宝押在丞相身上。”
谢澜安手里握着一张被她折得不能再叠的字条,上面是关于寻阳醉仙楼始末的回报,目光寒冷。
南玄就如同一个吃久了五石散的孱弱病人,将毒药奉为仙丹,把脱衣狂奔视为名士风流,看似光鲜亮丽,内里早已破洞重重。
她已经和廷尉打过招呼,凡阻挠学子入试者, 皆按大逆论处,抓住了押解上京, 下狱一个个严审, 看到底是谁给了他们熊心豹子胆——校事府的酷刑撬不开死士的嘴, 还撬不开这些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吗?
王家以为她忌惮地方民政瘫痪, 不敢大动干戈地起底抓人。
可她恰恰要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些坏种腾出来的位置,正好,待恩科一过自有人补上。
谢澜安为了这事,将她所有女卫连同一个营的兵力都派出去了, 眼下身边可用的人少,各人分到的事情便多。
玄白几人见主子颜色冷,每日进出上院都屏气敛声,绷紧了皮子做事,不敢分毫有差。
御史台和尚书六部每日对着谢中丞不苟言笑的玉容,同样兢兢业业。
并非因为谢澜安官威外露,恰恰相反,她那双静水流深的眸里没有喜愠,可一眼扫去,便有无形的威凛倾压而来,使人生出要跌入深渊的腿软错觉,哪里还敢耍什么心眼。
皇帝倒很满意这种秩序井然的朝堂氛围,唯一令他近来挂心的,是一件小事。
据御林军眼线回报,谢中丞每日乘车上朝后,谢家的马车会折去亲仁坊荀祭酒府上,到谢澜安下值时分,再赶回宫门接她,而后返回乌衣巷。
显而易见那不是一辆空车。
可谁能够亲密地与她出则同车,入则同府呢?
“含灵,”这日御前答对,阁中除了郗歆没有外人,皇帝行若无事地与谢澜安说起,“下个月初是你生辰,你这些时日着实辛劳,我拟在宫中为你设一宴,邀百官为爱卿同庆一番,你意下如何?绾妃也一直念叨着想见你呢。”
天子为臣子办宴不多见,御案旁的郗二郎听闻,微讶地张了张嘴。
谢澜安的神色变都未变,学子们一日未安全到京,她一日兴不起这些闲致。她脸上浮出一抹笑:“陛下抬爱,臣感激不尽。可臣领着掌管风纪的台阁,哪里敢以身试法,惊动宫中铺奢张扬地为我一人办宴呢。”
“再说,”她该伏低的时候绝对不吝谦虚的姿态,语气真假莫辨,“宫中为含灵办宴的前例……臣实在怕了。”
上一次她过生辰,是太后执意给她张罗的,结果斯羽园里一场大闹,好好的二十岁整生日没过个消停。
皇帝目光落在谢澜安颊边的单梨涡上,没有为难她。
只是思及那辆遮挡严实的马车,陈勍心想,她说自己去岁生辰宴上一无所获,也未必尽然。
郗歆目光痴痴追随着退出殿阁的谢娘子,收回视线时,发觉陛下意兴阑珊地拨弄着腰带上的螭龙佩。
郗歆想了想,体贴道:“陛下若有意犒奖谢大人,莫如从内库中挑选几样佳品,在谢大人生辰时送去。”
这是他自己的私心,皇帝调转目光看向这唇红齿白的郎君,忽然笑了。
“记得咱们小时无话不谈,如今都大了,云亨也有心事瞒着朕了。”
郗歆心中一跳,连忙垂袖趋至皇帝身前,矮下一头拱手:“臣不敢欺隐陛下。”
“欸,说闲话么,紧张什么。”皇帝和颜悦色,含着探听的口吻,“你如今风华正茂,正是议亲年纪,郗公不曾往乌衣巷走动走动吗?”
郗歆只怔忡一瞬,白皙的面皮瞬间涨得通红,摆手道:“不、不……”
怪不得大兄总说他城府浅,没想到自己的单相思竟在御前被陛下看破了。
郗歆羞臊之下,语无伦次:“我同谢娘子……谢、她……她是云端之人,云亨不敢心存妄想。”
皇帝看出郗二郎羞得无地自容的模样不是作假,轻悠地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自语:“不错,云端之人……不是谁都配得起她的。”
“请先生赐教。”
荀宅,胤奚恭敬地跽坐在荀祭酒对面,将写好的字呈给先生。
卫淑端上两个盏盘待客,一盘是青团,另一盘里盛着新从园子里摘的小含桃,井水涤过的水珠挂在一颗颗朱粒上,晶莹可爱,推到胤奚面前让他尝尝。
胤奚是晚辈,赶忙起身接过来,说:“怎敢劳动夫人。”
卫淑往下摆摆手,让他坐。“你这一来,园里坏了有些时日的竹欹,和灶房那积烟的烟囱才算修好了。老头子在家里管大不管小,倒使郎君做了这些粗活。”
荀尤敬接过胤奚的字,呶了呶嘴。胤奚不敢笑,慢声细语说:“夫人切莫同学生客气,这些事我从小做惯了,以后府上再有什么动手的活儿,您只管吩咐我。”
他是谢澜安名义上的门生,论辈分荀尤敬便是他的师祖,胤奚便该称卫淑一声师祖奶才对。
不过之前谢澜安虽有心不讲前缘,想坐实这师生名份,奈何胤奚手段了得,把人黏缠到今日,加上大事小情的不断,这名牒终是没记在荀门学谱下。
幸亏没记名,否则胤奚便无缘此次恩科了。
另一层更要紧的,胤奚也不想在伦常上和女郎有师徒之名,心里想着犯纲常的事儿呢。
不记名是不记名,谢澜安雁过拔毛的诨号不是白起的,她岂会不找人给胤奚开个小灶?她自己没时间,但家里有个擅解经文的阿兄,又有个文才斐然的姑母,学里同门的小师兄元庭鹭笔力雄浑善博议,更别提还有老师这位天下文宗。
谢澜安放心地将胤奚交由这些人打磨,众人见此子好学能悟,也乐得倾囊相授。
荀尤敬余光看见盘子里还没有手指肚大的含桃,老气横秋地说:“说了多少次,这时节的含桃还酸着呢。”
卫淑看着年轻人身上那件绣着莲花八达晕纹的雪青宽袍,意味深长地一笑。“谁说的,小含灵就爱食酸。”
胤奚侧了侧头,本能分出一缕心神。
荀尤敬审视着纸上的笔锋,和上次在谢澜安书房里看到的挂屏相比,进益不是一分两分。有些功夫是下在暗处的,不须开口问,只从字上便瞧得出此子耐得住枯燥,这半年时间没懈怠过。
他又问了胤奚几个问题,胤奚神容静敛,回答得有条不紊。
荀尤敬点点头,“含灵将你教得不错。说起来,你也曾在崔先生身边受教,听闻崔先生也赞过你,这份造化很难得了。”
而后,他才无奈地接上卫淑的话:“含灵不是爱吃酸,你忘了,是她小时候被她母亲管得严,认为贪图甘腻之味乃好逸恶劳,不许她多吃甜食。你看她在咱家吃甜杏,哪一次不是津津有味的,那会儿,她才几岁呦……”
荀尤敬忆着忆着,把自己说得伤感起来。
卫淑也轻叹,那时候的含灵还是个“男孩”,说到底是阮氏担心她爱吃甜会暴露出小女娘的心性,所以严防死守。可孩童吃甜本为天性,哪里关乎男女呢?
卫淑怕老头子又要借酒消愁,给胤奚使个眼色。
胤奚第一次听说女郎儿时的事,喉咙里堵得慌。他会意掩住眼底的波澜,拿话将荀尤敬的思绪岔开:
“敢问先生,我与城南楚清鸢的文章孰优?”
崔先生赞过胤奚的秉性,荀夫子也当众夸奖过楚清鸢的策文。这句话一出,饶是荀尤敬也愣了下。
年轻人,面上不形于色,原来心里还是会与同侪计较高下的。
荀尤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年轻时何尝不是如此呢。老人挲着腰间的酒葫芦想了想,“楚生文章激荡,是他胸中不平之气锥洒而出,一气呵成,非字斟句酌苦吟而来。你的文章遣词造句皆有文法,根基牢,下功夫,偶有惊人句,算作神来笔。”
听上去像是说各有千秋。
胤奚放在膝上的手蜷了一下,平和地颔首道谢。
荀尤敬已经着手草拟会试的题目了,出于主考官的立场,即便一室之内,他对胤奚的指点也很审慎。胤奚明白夫子是为了他好,没有贪多,叨扰了一个时辰后告辞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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