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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晏闲)


今个怎么破例了?
外边一响起人声,胤奚眼皮警觉地动了动,跟着就醒了。
他睁开眼,先被迷朦的晨曦霎了眸子。
待看清眼前一张黛眉入鬓的粉雪脸庞,胤奚琥珀色的双瞳登时泛出光彩,他自然地倾身在谢澜安额上印上一吻,慵懒地笑:“早上好,女郎。”

往常这个时辰, 谢澜安人已在内阁了,哪里还早。
可落在眉间的暖意,化解了她睁眼空等一个早上的无聊。她的目光在胤奚那张笑脸上定了定, 伸出一根指尖, 将人推回平卧的姿势。
自己坐起来, 检查他的伤口。
“少爷好睡啊, 醒来就又乱动。”
她嗓音亦是懒懒的, 含着晨起的低靡, 又有一层漫不经心的纵容。
胤奚喜欢听她用慵懒的调子念他,浑身舒泰,又笑了一声。
耳根酥麻麻,谢澜安只作不闻。寝衣云袖从男子腰侧擦过,雪缎子的凉滑,让胤奚说不出哪里痒,忍不住捉住一截雪袖,晃着问:“做梦没有?”
“做了。”谢澜安见那纱布上没有渗血的迹象,松了口气, “梦见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顽童,手指缠着我的头发不许我走, 力气还不小。”
胤奚不知他自己睡时无意识握着谢澜安的发, 只当她编出来打趣他。
他配合地点头:“如此无礼, 该教训的。只是他生得如何?若似我这般, 能入得上人青眼, 也可酌情减罪。”
生得如何且不论,脸皮绝没你厚。谢澜安嘴角已快仰起,转看他时,又捺了回去, 睁圆漂亮的眸子:“油腔滑调。”
“对不住。”
胤奚低低一叹:“实是这样一个与你一同醒来的早晨,我……开心过头了。”
这人要认真说情话,铁树石心也会为之动摇。谢澜安又想起昨晚胤奚的一连两个“对不住”,以及与他温文话语截然相反的狂浪行径,眼底泛出一点细碎的光泽,背过了身,趿舄下榻。
将要起身了,她忽又转回头,俯下来在胤奚脸上轻轻一印。
胤奚静了下,然后眼睛就跟星星似的,一递递亮起来。
他们之间更激烈的缠绵也有,可这纯情无欲的一吻,还是轻易地让甜蜜涨满胤奚的胸口。女郎一定和他感觉的一样,觉得这个第一次同眠共起、睁眼便有对方在侧的早晨是如此美好,应该留下点什么,来记念这种美好。
“啊,”他抓紧机会与她咬耳朵,“忽然浑身哪哪儿都不疼了,原来女郎就是我的药到病除。”
谢澜安这回真起身了,贺宝姿还在外头等,不能胤奚一回来,她就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她站在脚踏上理好领口,唤进束梦,让人请宝姿到厦厅稍候,随口搭胤奚的话:“那尊驾这就下地走两圈,再给我展示展示你大胜大司马的英姿?”
“‘英姿’吗?”胤奚右臂回弯垫在后脑勺底下,惬意噙笑。
谢澜安察觉自己言语不谨,不小心赞了他,这人又在那美起来了。
她不再理他,在束梦的服侍下更衣。五娘也是个小机灵鬼,知道她房中有人,今日便不像往常那样跑来热衷地给她鼓捣发髻。谢澜安自己坐在妆台前,没甚耐心地用牙梳刮了两把头发,随手挽成一个士髻,簪了根玉笄子。
躺着无所事事的胤奚,视线自然随澜安而转。
透过轻薄的帐幔,他望见那把渌云般的秀发被如此草草对待,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虽然女郎如何打扮都好看,但这也太过暴殄天物了,下意识要起身。
“动什么。”
谢澜安在镜中瞥见一道身影子晃动,低声发话。胤奚一应洗漱之事,也只叫婢女代劳。
束梦在旁看着胤郎君难得憋闷的脸色,忍俊不禁。
果然只要胤郎君在家,哪怕只是多了一个人,这屋里便增添了许多人气啊。
上房里热闹的时候,甘棠院也没闲着,谢四小姐早起,亲命厨房熬了鲫鱼花参汤,送到澜安院里。
谢澜安不吃鱼,一看这汤,就知是专给伤员补身的。
上回胤奚受伤,姑母送的是名贵补品丹药,这回送鱼汤,看似寻常,但这家常里透出的亲近,反而意味更深长。
谢澜安让胤奚趁热喝。
“姑母爱护之心,我真无以为报。”胤奚这回没恃宠生骄,递出擦脸帕子,却有些为难,“只是……我不吃水族之物……”
“不吃水族之物的是我。”
谢澜安看透他,似笑非笑地噎回去。
她记得胤奚从前是吃鱼的,有一回家宴上他听谢丰年道出她的忌口,知道了她的表字含义出自“水物含灵”,从此才随她口味,忌口不吃。
这事无意间被阿兄得知,还笑胤奚有一段痴气。
可养伤期间,身体最大,哪还容得这么矫情。谢澜安道:“行游僧偶馋酒肉,还说酒是般若汤,鱼是木梭花,你就当成花参汤,闭眼喝了吧。”
胤奚小声辩解:“酒肉和尚算什么正经和尚?”
“哦,”谢澜安说,“你就是个正经人了?”
“女君。”
两人说话间,池得宝在外头廊上禀道:“二爷回来了。”
谢逸夏在宫廷易主后,没有急着回荆州,带亲兵接管了北面的石头城,替侄女监视金陵城的四方动向。他这个时辰到府,必是昨晚收到了胤奚回城的消息,天没亮就从石头城动身了。
谢澜安微怔,起身迎出去,一看见风尘仆仆进院的叔父,便失笑:“二叔,您可别说您是特意为胤奚赶回来的。”
谢逸夏未着骑装,一袭宽衫逸袍,意态风流,青襟间还夹着枚驰道上飘落的桃花。
他甩腕将马鞭抛给庭边的女卫,笑道:“那褚啸崖可不是无名之辈,这小子为谢家除去一大患,和阮家郎君一样是立了功的。又为此重伤,怎么不当慰问一番了?”
他不便进女娘家的闺阁,听胤奚已被妥善安置,便放下心。
谢澜安知胤奚在里间听得到,雪白鼻梁矜起一道细微的褶痕,“嗯,他爱听人夸他,得二叔这么看重,伤都能好得快几分。”
又问二叔,用过朝食没有,正好一道吃。
谢逸夏摆摆手,“我回府另有一事。”说着微一沉吟,“褚啸崖的尸身,我做主送回北府大营了。他终究曾为朝廷抗击胡贼,既杀之,身后不宜再辱之。不然,被敌国忌惮的大将落得如此下场,岂非我朝自贱?哪怕为安抚北府将士,这份身后哀荣,给便也给了。”
所以说,胤奚和阮伏鲸立下的功劳,高是真高,赏却不能明赏。
毕竟接掌北府的人,仍然姓褚。
褚啸崖死亡的真相,如今尚有一层遮掩,倘若直接昭告天下他是被胤奚所诛,那些忠于褚啸崖的亲部,不会甘心受命,必群起而反叛。
谢逸夏特意回来这一趟,正是为了给胤奚一个态度。
他知道胤奚会受些委屈,但这决策是他下的,也只能为了大局,日后再补偿于他。
“我心中有数。”谢澜安点头。
“你是女君,自然事事有数了。”谢逸夏微笑着心想。
如今上到京中禁军,下至谋客亲随,都已统一口径称谢澜安为“女君”。新的宏图已经展开,某种更替呼之欲出,连谢逸夏也不能再单纯地将含灵当作家中后辈看待了。
谢澜安要送他出院,谢逸夏含笑请她留步吧。谢澜安目送二叔出了月洞门,返身回屋,却见胤奚已下了榻。
他披着件衣带宽松的中衣,墨发披垂,正站在她梳妆镜前,单手掌着汤盏。两道清晰悍瘦的筋络,从那修长的手背透出,胤奚仰头喝了鱼汤,缠着纱布的另只手,轻点她才放下的檀梳。
镜中映出倩窈人影,不等她骂,胤奚莞开粉白的唇解释:“躺得僵了,还是动一动好。放心,不会牵扯到伤口。”
毕竟昨晚人回来时,还有力气托抱她。乖乖躺一早晨,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胤奚却不做由人伺候的废物。
“姑母的补汤,二叔的宽慰,叫我受宠若惊,本应亲去领谢的。”
胤奚慢吞吞展开飘逸的双袖,带起一阵清幽药气,“只我这样……容我过后再谢恩吧。”
其实不出门的真正理由是,谢二爷知他受伤见不到他面,自然心存怜惜,可等亲眼看见他从女郎的内寝出来,那就好比岳丈看小婿,背后夸得再好,也难免看不过眼。
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儿,小郎君精着呢。
“北府的事,你更不须为难,”胤奚明亮的眼眸落在谢澜安脸上,“我什么功赏都不要。”
除了她,一切都不在他的欲求中。
他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的霸占,只差没有宣之于口:我只要你。
没人敢用这样直白的眼神□□女君,谢澜安眸光晃了下,迎着胤奚的目色近前一步。
“扶植褚盘,是眼下最大程度保留北府军备的选择。”她道,“他自身势弱,必然依靠谢氏,他又姓褚,在排外的北府将领面前至少站得住脚。否则换谢氏嫡系强势入驻,北府营哗变崩盘,就在瞬息。
“但我并非没疑虑过,此子当时眼看嫡兄死在面前,还能若无其事回到京口,可见心机深沉。
“你是他的杀父仇人,若有朝一日褚盘重兵在握,与你同处朝堂,未必是好事。”
二人身高有差,她呵出的气息又痒又热,尽落在胤奚喉结处。
胤奚嗓音有些发哑,镇定地摇头:“正因他心机深沉,才能收服褚家那几个庶兄。这人能用。”
一个从小在父亲冷眼和兄长欺凌里长大的人,隐忍至今,所渴求的不就是强权在手,扬眉吐气吗?那么对他可予可夺的女郎,便是褚盘唯一的青云梯,是他必须效忠的君主。
“他确是目前看来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我……”
胤奚垂下被朝光映得剔透的睫梢,笑笑,“我能杀他老子,就能盯住他。”
绝不令此人成为下一个褚啸崖。
他说这话时,目露锋芒,落拓了得。
谢澜安轻嗯一声,很难说清她是不是故意的,似一个满意的上位者忽然软下来的婉呻,一下撩中胤奚的心尖。
昨晚被她掐住的颈肤,忽然发起痒来。胤奚突然抱住谢澜安,带她的手胡乱摸自己轻栗的喉结。“咬我一下女郎,这里。”
语气带着克制的催促。
谢澜安得逞一笑,让他受着伤还发魅勾人,她照着胤奚凸起的喉结吹一口气,随后,轻巧地脱出他怀抱。
“好了,我要进宫议事了。你,回榻躺好,乖乖养伤。”
看着她走得轻盈而不留恋的背影,胤奚叹息,一点法子没有。
是得快点把这破伤养好。
授任褚盘继任大司马的圣旨,从金陵快马加鞭发至北府。
褚盘接旨五日后的下午,褚啸崖的遗棺由军车载回了京口。
北府的一干重将,原本对那道圣旨持观望态度。京城里乱了套,皇城内外由谢氏把持,他们群龙无首,人马被排挤到外围,谁知这会儿皇帝是死是活,这份指不定出自谁手的“圣谕”,又有多少斤两?
待看到褚啸崖的遗体,北府营直接炸了锅。
他们先前只道少帅头颅被枭,大司马这才带兵赶往北边,传回来的消息真真假假,没个准信。可褚啸崖在众将眼里,是不败的神话,谁也不信大将军真的会折戟沉沙。
而今亲眼目睹,就如同支撑北府主心骨的天塌了半边。
各营将领不能接受,集结到褚盘的军帐外讨问说法。
“说什么大司马是中了北胡埋伏,被尉人所杀,谁亲眼见到了?杀他者何人?为何又是荆州军送回来的?”
“人人皆知胤奚杀少帅褚豹,不但嚣张地扬名承认,还将少帅挂在朱雀桥头,方引大司马出兵追击!究竟谁才是害了大将军的真凶?”
“褚盘,圣旨是你接的,这重重疑云不讲清楚,想接掌北府,葛某第一个不服!”
叫嚣响遏行云,眼前的军帐始终鸦雀无声。
葛烈脾气火爆,提着军锏阔步上前,一把掀开营账。
却见帐中空无一人,摆设简单的营帐中央,只见一卷玉轴圣旨,与一个年头久远的生锈银盘,安静地搁在案几上。
“人呢?!”
人正在褚犀的帐中,煮茶叙话。
“四哥猝见父亲灵柩,伤心难免,只不过还要打起精神,与弟共商此后入葬祭奠等种种事宜。”
褚盘握着茶舀的那只手,腕上袖管几折,露出一段略显细瘦的冷白皮肤。
这样看去,这个没穿甲的年轻人与这黄沙糙粝的军营格格不入,宛如一个文人雅士。
对面的褚犀却眼含戒备。
褚犀是褚啸崖的第四子,生母是豫州小官之女,在父帅那里由来不算受宠也不算受气。褚犀从未将这个生来便如猫崽一样孱弱的弟弟,看在眼里。
“这话从哪说起?”
褚犀身披薄甲犹可见胸肌鼓胀,坐在胡床上,便如一座小山,语气透着冷漠:“上头还有三哥,你又是谢丞相钦定的,轮也轮不到我操心。”
“三哥啊。”褚盘笑了笑,低眉将一舀冒着热气的茶汤倒进粗陶盏。“其实我知道,小时候四哥你并不想和三哥他们一起欺负我,只是你不做,你也会落得和我一般下场。明哲保身,弟弟心里从未怪过你。”
褚四的目光落在褚盘手腕上方,那里刻着几道早已变成浅褐的交错刀伤,心中越发惊疑。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他稳着声,“我只问你一句,父亲的死因,你知不知晓?”
“大哥三哥欺我,是讥辱我出身不详。”褚盘不紧不慢地将那杯茶推向褚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话匣里。“可他们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只可惜了兄长的那位伊人娘子。”
褚犀眼皮一跳。
他从前有位爱妾,名叫伊人,楚楚婉约,令他爱若珍宝,还生出过扶为正妻的念头。几年前伊人因郁病而逝,褚犀伤感不已,此刻听褚盘的意思,竟似另有隐情,拍案而起。
“你莫绕弯子,直说来,她怎的了?!”
“难道她的死,与……与三哥有关?”褚犀声音微颤,不敢往下深想。
“不是三哥。”褚盘抬起眼,那双似没有杂质,也没有人气的澄明浅瞳对上褚犀的怒目。“是三哥和大哥。三年前的七月,趁你带兵去海岸巡防。”
伊人的身体变得每况愈下,正是在三年前他巡防回家之后……褚犀才经父亡之痛,再听此言,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父帅好御美人,麾下官员敬献来的女子源源不断,父姬赏子,兄弟之间侍妾互换,这些在褚家都不算稀奇事。褚四自诩不是什么君子,只是对伊人的爱护之心决无半分掺假。为了护住她,他还特意将她置在军营外的一处民镇,没想到……没想到……
“你亲眼见到了?”褚犀嗓音嘶哑。
褚盘顿了一瞬,“亲耳听到的。当时不敢声张,恐引来他们报复。”
那时候他的懦弱,就如同褚犀在少时为了自保拿起刀子割伤他一样。
“如今大哥死了,你还有意为他报仇?三哥不服我,难道你愿意看北府的兵权落入他手?”褚盘听着褚犀粗急的喘声,徐徐加码。
他的眼里,并不蕴含奸猾的算计神色。生母的亡逝,一直是褚盘心中最深的痛。每当看到褚啸崖大胜后斩美人头下酒,褚盘便会想起他悄无声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娘,便感觉十分恶心。
他的心曾受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有多少好女子,被迫陷进褚氏这个火窟里?北府军的军纪严明只在战场上,褚家的私德,实在一言难尽。所以褚盘是有些敬佩那谢澜安的,这个女人不是被权利迷眼的上位者,她有了地位后,还愿意帮助没有地位的女子站起来。她眼睛里能看到活人。
服膺于这样一个人,褚盘认。
也许他体内流淌的果真不是褚家人的血吧,否则明知父亲的死与谢家脱不了干系,他何以还能为“仇家”效命。
褚盘只知道,他再也不想被人踩进泥里,体会那种生不如死的屈辱。
“四哥……”
“老四!”营帐忽被掀开,从练兵场赶回的褚三带着一身混着燥沙的汗味闯进来,目色通红,“父帅灵柩停在主帐,老五必和谢氏有勾结,你——”
他话音比人快,说到这里,才看见褚盘就在铃阁内。
褚兕看了看这两个兄弟,神色变幻,冲向坐在那的褚盘:“告诉你,那圣旨上的屁话老子一个字也不认,就凭你个病猫崽子,也想袭爵!怎么的老四,你们还想联手?”
在他手指将碰到褚盘之际,褚犀忽然抬掌拨开褚三的手。
褚犀腥红的双目瞪着褚兕:“我问你,伊人是怎么死的?”
“什么?谁?”褚兕只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半晌也没想起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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