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问过她同意了没有?
兵部尚书忽然坐立难安起来,因为谢澜安并未如他所料那般,动怒或掩饰。一个人只要还能被人激起情绪,便还有隙可乘,可这个绝色女郎周身散发出的只有超乎寻常的冷静。
令人屏息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兵部长官只见到谢澜安心平气和,一时便忘了先丞相是如何死的,皇帝又是如何败的。
冷汗浃背的兵部尚书正欲站起,朱御史打哈哈圆场:“说着粮草的事——”
“青州之役,褚豹拖延战机,致使青州守备军伤亡惨重,依军法本应问斩。”百里归月不失圆转地接过话,因果讲得明白,“只是当时被大司马徇私保下,因而搁置,胤奚斩他,是循国法而非动私刑。”
谢澜安漆黑的眼眸盯着兵部尚书,慢慢捻开扇骨:“至于大司马,陛下病前曾与我密言,疑惮大司马有篡位之心,设计暗杀之。所以无论胤参军的行动,还是荆州兵马调动,皆是按陛下密令行事而已。”
这句话前半句可谓千真万确,至于听的人信不信,对谢澜安来说无关紧要。
“北府哗变,缘于不臣之心久伏,向来只知有大司马而不知有朝廷。褚啸崖虽有军功却妨主,这颗楔钉早晚是要拔去的。
“为防我朝军镇步伪朝六镇起义的后尘,中书即刻拟诏,着褚盘继任北府大司马,督都扬州诸军事,营下凡有不服反抗者,一律按反贼论处。”
兵部尚书张了张嘴,见对面的中书令冲他使眼色,嘴巴徒劳地闭了回去。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如果谁到此刻还不懂,那明日也不用出现在这里了。
朝廷是需要各部大臣拱力合作,可除了坐在最上头的那位,又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呢。
谢澜安看着满堂鸦雀无闻,满意地阖上扇。“你们议过了,我也有一议。自端午伊始,民间男及冠而娶,女十八而嫁,违者男徙女笞,县官连坐。”
什么?官员们不防这话题跳转,听后呆愣几息。
连何羡和御史台的诸公都没太反应过来。
时下风俗,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可嫁人,敦人伦不仅是天地阴阳之理,还关系着国家的户口增数。
要知自胡人叩关以来,两朝战争不断,打仗需要人丁,保证人口便得靠百姓早嫁早娶,绵延后代。
往前数几代,世道最乱人口锐减时,朝廷还出过“民间长女十四不嫁、寡妇不再嫁者,罚父母流徙,并付地方长官强制婚配”的措施。
如今还不算完全的太平盛世,怎么却反其道行之?
十八岁嫁人……也太晚了些。
“谢相,这前所未闻哪……”
礼部的官员才婉言一句,玄白忽至阁外。他顾不及脚下,少有毛躁地踢翻了屏风边的盆栽,脸上却闪着振奋。
“主子,陆荷回了!”
谢澜安转过头去。
官员们只见前一刻还面沉似水的谢相,倏尔起身就走。他们尚有满腹疑虑,却跟谁讨理去,人已经消失在阁门外了。
谢澜安一下台阶就看见了陆荷,只有陆荷。
她透玉般的双颊清谡如雪,勾出紧绷的颔尖。衣袂飘动间,谢澜安目不转睛地凝视陆荷的神色,仿佛一眨眼便会错失什么。
“如何?”踩空最后一级玉阶,谢澜安心跳顿止一拍。
“女君。”陆荷身上的衣服还是离开时那一身,连湿透的水迹都是在快马加鞭的回途熥干的,就是怕家里等着急,中途除了换马小歇,未敢耽搁。左右皆已屏退,陆荷抱拳道:“褚啸崖已被胤郎君与阮将军联手除去,死得不能再死了!女君安心!”
听至最后,脚踝的崴麻感才丝丝麻麻泛上来。
“北府余勇,被赶到的援军一网打尽,阮将军领兵回了青州待命。只是胤郎君他伤得……伤了,需在当地将养一段时日才好动身,二爷的亲兵已在照顾着了。怕女君担心,是以属下先回来复命。”
陆荷一口气说完。
谢澜安提扇沉默半天,不知在想什么。
曜熠金乌升到头顶,她看了陆荷一眼:“回府细说。”
谢澜安怎会听不出陆荷那句生硬的转折,胤奚那个性子,但凡还能撑着回来见她,都不会比陆荷晚一步。
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命陆荷细说经过。陆荷便将胤郎君如何领着他们追上第一个信使、如何与阮将军相遇、又如何练招,设伏,整阵,与褚啸崖对战的过程都交代了。
前头铺垫得巨细靡遗,等到讲述泗水边的决胜手时,陆荷却支吾起来:“胤郎君提前令属下与秋婵埋伏好,四人合攻褚啸崖。那厮负伤悍勇,最后关头胤郎君为救秋蝉,唔,挨了一剑——但阮将军检看过了,没有伤到脏腑!”
谢澜安一听这语焉不详的话,便知端倪,蓦地沉了声线:“胤奚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是他的侍卫还是我的?”
陆荷心里一虚。
返程前,确实是胤奚都疼白了脸,还沉眸叮咛她不许和女郎细说他的伤,免得吓着女郎。
如果光是凶,陆荷也不听他的了,偏那破碎强撑的模样有几分可怜,让陆荷于心不忍。
倘若可以换,陆荷宁愿自己伤重,换胤奚回来第一个见到女君。
可眼下,女君比郎君还凶百倍。陆荷当即从座上出溜下来,跪在车厢地毯上:“属下该死。不过属下前半程一直屏气在水里,确实没看到……”
谢澜安发了一半的火硬是憋在那儿,撑圆的眸子不上不下地瞪着。
“那一剑,伤在腹。”
陆荷不敢再隐瞒,低着头说,“其实很险,流了很多血。郎君左臂亦受了剑伤,创有尺长,不过郎君硬气,始终无颓色,还照顾重伤的兄弟们。”
她言毕,谢澜安静了半晌,不再追问,自此后车厢中便静寂下去。
其实那场战后,秋婵神色怔忡地问过胤奚:“为何替我挡?”
她一条命死不足惜,胤奚只要不管她,直接推那峨眉刺,便能除去褚啸崖了。
当时胤奚捂腹坐在地上,咬牙抵着痛意,却还有闲情睨眼端详着那把屠鲵剑,理所当然道:“你们都是我从女郎手下借来的兵,带不回去,我拿什么交代。”
回到府上,谢澜安对随陆荷先回的这批部曲加以犒赏,赐下伤药,令各去休养。
陆荷也回到跨院沐浴上药,准备好好歇一歇。
她所知的,已经尽数呈报给女君,不想过了晚膳的时辰,又接到主院的召令让她过去。
陆荷不明其故,忙换了身束袖短襦夹裙,来到上院。
时和气暖,东厢的那缸肥金鲤已经搬到廊阑下了,悠哉自若地吞着饵食。正屋的门扇敞开着,陆荷走进去,见女君正在座中抵着额,好似沉思,旁几上几只盏盘里的菜肴一动未动。
“女君何事吩咐?”
谢澜安问陆荷:“胤奚养伤的营驿,具体在何地?”
陆荷微微一愣,不确定女君的打算就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意思,如实报出地址。
谢澜安站起身,她沉静的眉眼和白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声音有些低沉:“他受的伤,你再细说一遍。”
这种事讲述一遍已经是残忍了,陆荷面色犹豫,在女君不可违逆的视线下,轻声喃喃:“郎君他被屠鲵刺中了腹部,失血……”
“没有那般严重。”窗外忽然响起轻蘼的一声,似化不开的轻叹,融进无风无月的夜色。“女郎别信。”
谢澜安呼吸滞涩,迟迟地转向门口。
“胤郎君?!”
陆荷也见鬼似地回头,她看着一道青衿白袍的身影迈进门来,揉了揉眼,“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你先静养一个月,不可随意乱动吗!”
胤奚含着笑,他还记得膏颜沐发,刮掉胡茬,一张脸除了稍有风尘疲色,依旧冶丽俊美。
谢澜安眸起雾露,在那张脸上定了两定,移目向下。他窄劲的腰间哪里有血迹可寻,都被新换的洁净衣袍遮住了。
“小孩子不识深浅,说话喜爱夸张,女郎莫当真了。”胤奚缓慢往前走了两步,水亮的目光是柔软的玉,烘暖的花,密不透风地笼罩在谢澜安身上。
他满足地凝望着这张感觉已经分别了好久的朱颜。
“我好好的回来了。女郎。”
“不识深浅”的陆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是反应过来,低着脑袋向外撤走,同时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那门声一响,谢澜安步伐便动了。胤奚苍白的唇角弧度扩大,朝着向他走来的人下意识张开手臂。
俄而,五根发凉的手指掐住他脖子。
“你有想过活着回来吗?”谢澜安对着这张笑脸,咬住牙。
胤奚滞了下,笑意不改,迁就地微微低身:“想过。”
泗水边被褚啸崖逼到以命换命的境地,生死一瞬哪还敢想什么,只道用这条命为她除去一害,也是值了。
她这样生气,实话还是不说了吧。
柔软沁凉的指腹收紧,谢澜安眸底雾色浓重,仿佛马上就要滴落:“真的想过吗?”
这不是久别有情人之间的调戏或抚慰,她看上去,像是当真会下手。胤奚额角清晰地迸起青筋,颈上脉搏灼灼的,有力的在她掌心跳动,像一颗鲜活的心脏。
若能亲手抹杀自己的软肋,总比在看不见的地方提心吊胆的要好。这是他生死以付的女郎会生的念头。胤奚睫毛服帖地眨动,嗅着她因急促呼吸泛起的体香,感受着她因自己这些日子生死未卜而生的气急败坏,有点欣喜,又有点心疼。
初入府的小挽郎,哪会得到这般偏爱。
他曾害怕成为坚不可摧的谢澜安唯一的软肋,也曾卑劣地祈求她只将他当成招之即来的玩宠。可是胤奚这个人终究不可避免地,锲而不舍地走进了谢澜安心里,那日益加重的分量,终于让她将他的命收进掌心,不愿放开。
谢澜安爱他。
胤奚要窒在这甜蜜的时刻了,眼珠充血都没想过扯开谢澜安的手,反将头凑送得更低,艰难地滚动喉结:“我、咳……你没叫我死,衰奴怎敢不回来。”
谢澜安倏地松手,胤奚躬身一阵猛咳。
他身前的腰带随着呛咳渗出了鲜红的颜色,谢澜安目睹,眼里的水光一下子迸碎,下一刻,她的唇被滚烫覆住。
“你的伤——”猝不及防,旋即,扑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胤奚扣住她的后脑,抵开贝齿加深,勾住女子绵软的舌。他两臂紧紧搂着她,强势,高大,偾张,像一堵遮风挡雨的墙,不让她动。
他耐心地安抚她,也肆虐地欺咬她,一遍遍告诉她,胤奚活生生回来了,还有用不完的力气亲吻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谁担心,我生气……”谢澜安被吻得浑身软了,只嘴还硬。那个片刻前还任人宰割的人呢?谢澜安挣了挣,胤奚轻叹,抬起两根指头按住她肩,轻而易举地安抚,又或禁锢住她。
眼尾溢出一颗因过于酥麻不自觉滑出来的眼泪,谢澜安不确定他伤口在哪,两手只能揪着他的袖口。
急了,却夺不出空隙,眩软的感觉袭进腰窝,呜咽似的发火:“胤衰奴!要不要命……”
“对不起,让你生气了。”
胤奚稍稍与她分开,只让她透一口气,暧昧的银丝还牵连着两人的唇瓣。胤奚用坚实的右臂捞起她,将人抱坐在窗台上。
体内血液加速奔流,身上每一道伤口都疼得兴起,他垂着睫,痛快地用拇指刮过谢澜安潮红的脸蛋。
他掐着女子不盈握的腰,发觉瘦了,眸子沉晦,卡在她两月退间进行新一轮的绵吻。
所有绝境逢生的幸运,都是为了渴求温柔乡这片刻的放肆。他有太多太多的思念要倾泄给她。
他真的,很想她。
谢澜安襦衣縠皱,只能仰着头承接,颈子酸了很久。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需要这样的抚慰。
可是最先抽离的,也是定力深厚的女君。谢澜安按住掌心下蓬发热息的胸膛,偏开鼻尖深深换了一口气,声音沙哑:“现在。”
“现在?”胤奚用鼻尖勾她回来,哝哑地应。
“躺好,”谢澜安带着欢愉后的软媚蹙眉命令,“让我看看你的伤。”
“脱掉衣服看吗?”胤奚不露痕迹紧了下眉,声调还笑着,不听话地重新咬上她水泞甜润的唇,“女君。”
第120章
到底不敢真的惹谢澜安发火, 在她再一次开口之前,胤奚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抱着谢澜安落地站稳, 眼波轻睇, 自觉躺上了内间的榻。
他是会挑地方的, 躺在谢澜安的睡榻, 枕着伴女郎每夜入眠的香香软软的绣枕, 指尖悄悄摸索, 摸到了染着她身体幽香的蔷薇回纹衾被。
只是胤奚抻着腹肌一躺平,就觉不妙,眉心动了一下,拉过薄衾一角盖住腹部以下。
“等一下再看吧。”男子无欲无求地盯着云纱帐顶。
声音暗哑到离谱。
谢澜安也不知他是疼的还是……她清晰地看着被子下鼓起的一块,酡红犹在的脸是不能再红了,心情难辨地避开眼。
她有一刻甚至怀疑陆荷在谎报军情,否则胤奚在这种状况下,怎么还会想这么邪门的事情。
可衣带上的血迹作不了假。
谢澜安紊乱的心一时如飘云端,一时如涉低谷。她绷直发软的腿, 冷声说了句:“最好别让我骂你。”待胤奚平息下去,即刻请府上的医士郎过来。
陆荷赶回金陵已是快马加鞭, 追星赶月, 胤奚身上伤重却与陆荷脚前脚后到, 这一路颠簸……谢澜安不敢细想。
她真是没看错他, 只要还有一口气, 撑着也要站到她面前。
香帐里没动静了,不知是有人正默默忍着疼,还是心虚不敢啧声。
胤奚回来的消息已经在府中传开,他先斩豹头再杀褚屠, 动静闹的实在大,只是家主没发话,谁也不敢来打扰。
很快,医士郎背着药箱来了。走进主屋之前,郎中先在木廊上看到斜错放置的一刀一剑。
刀是鸾君刀,胤奚为免吓到谢澜安,遗憾地放弃了斩下褚啸崖头颅带回来的想法,只带回屠鲵剑,充当战利品。
在外骁勇无比的血性男儿,这会儿像任人摆弄的面口袋一样躺着,没一丝刚气。医士郎脱履入室,发觉家主面色沉郁,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走进内室往帐中一瞧,啊,是熟人,当初这位郎君左肩受箭伤,也是他给看的。
郎中问胤奚伤在何处,胤奚无声指指腹脐,又指指左臂,余光溜着帐帘外头。
当医丞要揭开他的衣襟,胤奚终于忍不住出声:“血污脏眼,女郎你……不要看。”
方才的吻造成了胤奚气色红润的假象,此时唇上的血色褪去,白得像霜。
谢澜安就站在帘钩旁,眼神也像那弯冷的钩,凝住胤奚那张煞白的脸,没有动。
医士郎小心地解开伤患的外衣,布满胤奚肩背的淤青外伤且不说了,只见男子块垒分明的腹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纱已被鲜血浸透。
医士剪开纱布,随着一声创口与布料分离的潮湿腻响,一道缝有桑皮线,边缘皮肉还微微外翻的深红色指长伤口便露了出来。
连见多了伤病的医士郎被这一眼冲击,都不由低噫一声。
看着都疼得要命,这郎君怎么还没事人一般?
“只是看着吓人罢了。”胤奚忙信誓旦旦地说,就像这伤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双眼可怜地望着谢澜安。“我怕陆荷回来与女郎一说,女郎会胡思乱想,寝食难安,这才紧赶回来。路上已加倍小心了,不是故意糟践自己。”
看得出来,为胤奚缝合伤口的军医技术精熟,上面敷的金创药与蛇衔膏也都是金贵东西,包扎得也紧实,确实没有糊弄。
只是皮肉还未愈合就长途跋涉,又是骑马又是颠簸,伤口不裂开流血才是怪事。
被那双幼鹿一样明澈柔圆,还带点可怜相的眼睛追望着,谢澜安的满腹光火是气不出,骂不出。
许是家主的脸色太过难看,连对胤奚暗中摇头不赞同的医士郎为他重新包扎过后,也不禁打圆场:
“家主,是这样的,郎君年轻健壮,这伤口已缝好,只要不发炎,细心将养着便是。小人先开道温补促愈的方子,郎君这段时日的吃食尽量软和精细些,粥糜之类的最好。
“愈合之前不要食发物,不要沾水,不可动武,尽量连床都少下少动,切不可让伤口再撕裂了。”
谢澜安仔细记住医士的叮嘱,才嗤声道:“我干脆把他供起来吧。”
“那也不用……”胤奚碎碎嗫嚅,“如果伤口留了疤,只求女郎别嫌弃我。”
啊呀,医士郎也是家有悍妻的,听了这话不觉在心中大摇其头,这个时候怎么还敢耍贫嘴,乖乖听训就是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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