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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晏闲)


薄暮时分,霞染柳梢,结束一日授学后,他收拾书册,听见外头有人闲聊。
“诶,你也去乌衣巷碰钉子了?”一个问。
“可不是么,”另一个路过馆门的秀才没个好气,“我去了才知,原来谢府招纳门客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还被那门子抢白一通,说什么先前门可罗雀,这一听说宫里的赏赐络绎不绝进了谢府,倒一窝蜂地全来了。被个阿物编排,真是晦气。”
“嗐,宰相门前七品官,也犯不上生气。”先前那人安慰道,“到底不是谁都有白颂那小子的运气,能让谢府的牛车亲自载他去做座上宾,羡慕也羡慕不来……”
楚清鸢原本不甚留意,听到这一句,疾步出去:“你们说的是白颂?”
那两人点头,见楚清鸢怔怔出神的模样,忍不住问他:“这事都快传遍了,楚兄没听说吗?说起来楚兄满腹才学,寒门之中亦有些名声,谢家怎会选中白颂,落下了你?”
楚清鸢耳内一阵蝉鸣,后面的话已经听不真了。
他放下书册,直接去找白颂。
结果白家的院门锁着,楚清鸢一直等到黑夜,才见哼着小曲的白颂春风得意地回来。
白颂乍见家门外的竹蔑灯笼下头立着个人,吓了一跳,待看清隐在暗影下的那张脸,他退怯两步。
楚清鸢抬眼,笑了声:“躲我?”
“没、你,你怎么来了?”白颂忙开门请人进去,说起来,这还是楚清鸢头一回来他家找他,以往,都是他上赶着做楚清鸢的跟屁虫,对方还爱搭不理的。
楚清鸢站在门边没动,向他求证门客之事。
白颂乖觉地缩缩脖子,“是、是啊,我是去了谢家——不过我之前听你的话,可没有去乌衣巷啊!是那府上的长史自己来请我的,提出的俸资比我命都贵,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大志向,盛情难却……”
他没敢显摆,谢府还给他安排了环境舒适的宿馆,今日他回来就是收拾收拾,以后这秋冬漏雨、季夏潮热的破地方,他也不会住了。
白颂不说,那藏藏掖掖的表情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黑暗中,楚清鸢手掌紧攥到发颤,什么时候他楚清鸢需要白颂这样的斗筲之流来可怜,来小心顾及他的自尊心?
他不去投奔是一回事,谢家鱼目混珠地选了白颂,又是另一回事。
——这根本说不通啊,谢澜安眼高于顶,他纵使不如安城郡主那样关注她,也知道她向来清高自傲,不喜俗人。
所以为什么是不学无术的白颂?
要说这两人间唯一的联系……一道簇白的电光从楚清鸢混乱的心底划过:是他。
谢澜安在春日宴上青睐的人,分明是他,她招门客时特意说明“只看才学,不限家世籍贯”,符合的人也是他。
按照常理,她根本不屑于多看白颂一眼,白颂与那名高贵的女郎唯一的联系,只能因为白颂是他的朋友。
春日宴上那双清冷的明眸,又一次浮现在楚清鸢心头。
他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自己生出如此荒唐的猜测,可楚清鸢就是着了魔地错觉:那个谜一般的女子,仿佛在用这种谜一般的方式吸引着他……
小长干里,夜已深。
伧奴听见院门口的响动,提灯迎出,照见郎君苍寒却隐隐发亮的眼眸,吃了一惊。
只听楚清鸢说:“明早驾车,我去拜访丹阳郡公。”
“何羡,那是谁?”
庾洛神乍听谢澜安要加一个宾客的要求,神色茫然。
“回二娘子,是何家末枝的一个子弟,那一支血脉与本家已经很稀薄了。”
管事将查到的消息一一回复,何羡生母早逝,与父亲守着几亩薄田耕读度日,年在弱冠,尚未娶亲,无甚出奇之处。
也未听说他与谢家有何交情。
庾洛神身着蹙金绉纱曲裾,懒洋洋躺在茶花架下的随形美人榻上,两个姿色出众的小倌一人为她揉腿,一人为她捏肩。
听了管事的话,她素手轻摇,不去费那脑筋了,“无关紧要的人,请就请了吧。”
兴许谢澜安想讨她姑母欢心,又不愿太明目张胆地巴结庾家人,便去烧何家的冷灶?
哼,金陵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她耳鬓间兰气微吐,是那长相更柔媚些的娈宠,在女君耳边吹了口气,腻声腻语:“办宴这样繁琐的差事,大事小情扰人心神,娘子何必揽过来呢。”
庾洛神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脸蛋,妩媚一笑。
反正她手底下有得是人,又不用她亲自操劳,趁机压谢澜安一头的机会,却万万不能放过呀。
看着这张漂亮的皮相,庾洛神忽想起一个人,瞬间来了兴致,吩咐早已把眼低下的管事:
“去,把那朵小腊梅花儿带上,他不是傲么,正好给贵人们助助兴。”

庾洛神将春夜宴的地点定在了她的私人别墅,斯羽园。
在大玄,重要的宴席历来都在晚上,接单请帖的嘉宾们,在华灯初上的朱雀长街上华车相继,鸾铃鸣珂,秦淮两岸烟花簇簇,一时盛景。
三辆马车从谢府出发,相继驶向斯羽园。
头一架车里是谢策与他的夫人折兰音,那是一名面若芙蓉,嬿婉娴静的新妇,与夫君手掌相牵,柔声问道:“今日小姑生辰,公公与阮公不参加么?”
谢策皱了皱眉,“瞧这煊赫的架势,是给澜安添彩呢,还是想将她和太后一派牢牢绑在一起,给外人看?父亲与阮公再露面,便是烈火烹油,更加纠缠不清了。”
“岂不是委屈了小姑。”折兰音叹惜一声。
中间那辆车中,坐的便是今日的寿星正主谢澜安,两边厢座上对坐着谢丰年和阮伏鲸。
谷雨后时气渐暖,谢澜安此日着交领雪白襦衫,外罩一件绉纱水檀色裼袍。
指宽的髾带隐在她襟袍间,逶迤垂委,简单的礼服被她穿出了当风出水的风致。
谢登捯饬了一身红彤彤的银朱地洒金大袖襕袍,说是帮阿姊添喜气,正在为阮伏鲸解释斯羽园的来历。
“想世兄听说过,斯羽园原是江左顾氏的祖传别业,只是几年前庾二小姐受邀去游览一回,便喜欢上了,欲出重金购买。顾家不愿鬻祖业,结果没多久,靖国公——也就是庾洛神那位手眼通天的父亲便寻个罪由,整治了顾氏,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这斯羽园嘛,一文未花便落在庾洛神的手里了。”
阮伏鲸久居吴地,常听闻庾氏跋扈,有些担心地看向谢澜安。
表妹心气高,庾二小姐在这来历不清白的地方招待她,哪里是庆生,分明是添堵。
谢澜安很无所谓,今夜走个过场,是太后为她正名的同时约束她的手段,谁又是真心给她庆生?
一路闭目养神,到了地点,三人下车。
后面那辆文良玉独乘的马车同时停下。
文良玉慢吞吞地扶着车厢边,谢澜安步履凌凌走过去,按老习惯向他伸手。
文良玉才想搭手,看见好友在灯下璨丽生色的脸,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腼腆起来:“唉,让人看见不好吧。”
谢澜安从鼻间笑哼一声,似嫌他婆妈。
前头的谢策夫妇已在等着,文良玉便搭她的手下车来。脚下才站稳,旁侧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好个莫逆之交,别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好说不好听了。”
文良玉微怔,正色往前一步,“郗云笈你别欺人。”
原来好巧不巧,这一幕被赴会的郗符撞见个正着。
从前文良玉对郗符盛气凌人的性情就不大喜欢,只是看在含灵乐意和他玩,下棋清谈也能压住他一头的份上,没有说什么。
今日却不能让人当着他的面,刻薄了朋友。
郗符睨眼看他,“若非我制止家父在朝会上发声,你以为今夜这场宴席,能办的这般顺利?”
谢澜安展扇落在文良玉襟前,将人往回拨了拨,轻飘飘点头:“嗯,郗家子慈父孝,是好家风。”
郗符脸色一怒,瞥见谢澜安头顶的那只红莲花冠,想想是今日,又把火气压了回去,对身旁的郗歆冷嗖嗖道:“别看了,随我进去。”
他身旁一名玉冠白袍的年少郎君,清华有致,在眩烂灯影下初见谢澜安的红妆,情不自禁出了神。
陡然被兄长惊醒,郗二郎脸上一红,低头向谢家人团团见礼,便随阿兄入园了。
“只怕今夜多口舌啊……”折兰音不免担忧。
谢澜安笑说无妨,比扇请兄嫂先行,一行六人连同扈从使女,沿着纹锦铺就的地茵入园。
面相干净的皂衣小仆头前为贵人领路,众人步入园林,先闻到一阵幽渺花香。
抬目观望,只见园中长亭小桥,曲径中通,虽有薜荔藤萝,桃李海棠,却都不是所嗅之香;
又听流水潺泉,宛然有扣玉之音,见那假山奇石形态峻异,虽也环池而建,山水动静相宜,却也不是发出水玉相激声的所在。
随着前行,入目更是雕梁丰茸,飞檐离楼,瓴甓错石,灿耀纹章。
谢澜安神色平平,谢策几人却默默对视一眼,心道好一个极尽奢靡之能事。
许多宾客已经到了,庾、何两氏的女娘们近水楼台,聚在春潮亭中说笑,华灯璨烛,衣香鬓影。
远远看见谢澜安,她们有片刻安静。
隔了一会,有人唏嘘:“从前觉得她是京中最干净无双的风骨,想近一步都不能,如今看着,竟不太适应。”
这些出身高贵的女郎,对谢澜安暗中打量者有之,往昔爱慕者有之,挑剔嫉妒者亦有之。
何氏嫡女出身的何嫱笑意冷淡,“混迹在郎子堆里这么多年,谁知道干不干净呢。”
“喂,你们!”
一道娇音从她们身后叱响,夹含不悦:“好好的小女娘,说出的话这么脏,不觉得有失风范吗?”
“安城郡主……”众人回头,看见由宫婢簇拥的陈卿容,在彩绸花灯下嘟唇蹙眉,一时都有些讪讪。
她是当今陛下的堂姊,无人敢攫其锋。
何嫱还是当今长公主的小姑子呢,长公主所适的驸马,正是惠国公何兴琼之子何继奇。何嫱反唇相问:
“郡主一腔痴情付诸东流,不是最恨谢澜安的吗,何以今日为她执言?”
“本郡主自家事,用你说三道四?我才没帮她说话,谢澜安坏死了,可她再坏也只有我说得,别人就是说不得!”
陈卿容脾气上来可不管许多,大大发作了一通,惹得四周的人频频回望。
这边的动静,恰巧传到走上曲桥的谢澜安耳中,她失笑着按按耳朵。
庾洛神明知安城郡主与她有过节,还邀请她来参宴,真是位好主人。
陈卿容也看见了她,穿过曲径,快步走来,大声冷酷地说:“谢澜安,前些年年年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都视若不见,今年我可没礼物给你!”
“人来就好。”谢澜安嗓音低沉,温和地看着使小性的小郡主。
陈卿容一愣,溺在那双温情深邃的瞳仁中,脸颊竟烫起来。
她仓促地撇开脸,“你、你不许这样同我说话,本郡主才不吃你这套呢!”
小郡主匆匆跑走。
谢澜安望着那道背影,也是弄不懂她来去如风的脾气。
折兰音微笑说:“阿澜仿佛对女子格外宽容啊。”
那些飘到耳中的碎语闲言,连她听到都不免生气,阿澜却似全不放在心上。
谢澜安抬眼瞥着一处,懒笑半声:“也分人。”
她视线所及,庾洛神身着一套新裁的红鸾蹙金飞髾杂裾,终于姗姗迎来。
她高挽的义髻上玉笄六副,大珠坠耳,姣好的丽容焕发着一种高姿态的志得意满。
“嗬,比我还红。”谢丰年小声嘀咕,被谢策警告地看了一眼。
“寿星莅临,小园蓬荜生辉。今日高朋满座,皆为谢娘子而来,不知此处风景可还合乎寿星心意?”
庾洛神噙笑来到近前,先说了番漂亮的场面话。
谢澜安持扇向北面拱手,“得赖太后娘娘垂顾,庾二小姐费心,谢含灵铭感在心,愧领了。”
巧言令色。庾洛神面皮浮笑,目光从谢澜安身边之人一一扫过。
“五娘子如何没来?家兄驻守石头城,无法参加今夜欢宴,却不忘托我问候贵府五娘呢。”庾洛神笑晏晏问。
谢策闻言,本能地警惕起来。未让五娘同来,怕的就是庾家人盯她。
他不冷不淡地开口:“舍妹偶感风寒,无法赴会,劳贵兄挂问。”
庾洛神眼眸轻眯:“那真是可惜了。”
这时园门处的傧相高唱:“惠国公到!丹阳郡公到!”
庾洛神眼神一亮,有意无意地瞥过谢澜安,当先迎了出去。
今夜宴席摆在哪、请谁来赴宴、其中应当有几位在三卿之列的大臣,庾洛神都是细细思量过的。
凭她姑母的面子,再大的官她也不怕请不来,但若宰执满堂,未免抬举了谢澜安,若无公侯柱国,又显得她这主人寒酸。
所以有这么三两位高公帮她到场添彩,便是刚刚好了。
场中士女闻声,舄履几几出列拜会。
庾洛神对惠国公唤了声“伯父”,何嫱叫了声爹。何兴琼颔首,受下众人之礼,而后凝眸看向今夜最受瞩目的小寿星。
朝中哄闹了这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换回红妆的谢澜安。
他开口问:“今日之谢娘子,与昨日之谢郎君,孰优孰劣?”
四周静了静,这便是大玄名士间极为流行的玄语诘问了。
一个回答不好,便会惹人耻笑。
谢澜安平静回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何兴琼心中赞妙,点点头,换了家常语气:“谢公何以不至?”
谢澜安笑意疏宕,目视这位封以“惠”字,却擅长敛财的户部尚书,回言道:“家叔喜游山水,日前已去东庐山别业小居。小孩子过生辰,论理不该张扬,劳诸公大驾,心已不安,岂敢再惊动长辈。”
何兴琼愣了一下,这话……听上去也没毛病,只是她这自称‘小孩子’的语气,怎么反而像老气横秋的长辈之言?
谢澜安又转身与丹阳郡公致礼,故意忽视了随行在丹阳郡公身后的楚清鸢。
而后,她抬头寻到何羡的踪影,唤声“梦仙”,迈步从楚清鸢身侧擦肩而过。
楚清鸢掌心微蜷,看着她转身去和那些衣冠磊落的士族言笑。
距春日宴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便从名望摇摇欲坠,变成今日的风光万丈。
当日谢府招幕僚时他不曾去,是他失策,自从得知白颂一跃成为谢家的门客,楚清鸢便有几分悔,于是去拜见赏识他的丹阳郡公,请求作为客卿参加这场春夜宴。
公卿参加宴席,以手下有七步成诗倚马成文的门客为荣,他自然地获得了这个良机。
楚清鸢探手入袖,再次确认他要献给谢澜安自荐的那册文集万无一失。
金陵城皆知谢含灵有才也爱才,他错过一次,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了。
何羡字梦仙,表字取得风流,其实属于何家边缘化的一名子弟。
是过年祭祖轮不上他,连何氏正房郎君身边的詹事,都能用鼻孔看他的那种。
所以他被谢澜安邀请,何羡开始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眼见谢娘子唤出他的表字,那张清英之容渐行渐近,何羡心头打鼓,磕磕巴巴打招呼:“谢、谢、谢雅冠……”
玄白在谢澜安身后笑,谢澜安面露和色,“谢我做什么?我家中藏书楼里有些关于《周髀算经》与商高数术的书,何兄大概会感兴趣,我交你这个朋友,以后随时来借阅。好了,你现在可以谢谢我了。”
她心中对这个曾为她挡过一刀的男子说:其实该是我谢你啊。
何羡怔营住了。
在这个以骈文丽辞为高尚的时代,士族中人没有去研究算术的,有的话就会被笑话不务正业。
偏巧他从小就喜欢琢磨数术之道,为此没少受族人的白眼。
他一时顾不上多想谢娘子如何会知道,双眼发亮地问:“当真吗?我、我真的可以去借书?”
王谢两家的藏书楼汗牛充栋,名声在外,据说单单举世难寻的珍帙孤本,便有千卷之多。
门阀世家为何能够一代传承一代?所谓家学渊源,不在金玉其外,正在此间。
谢澜安眨眼点头。
那厢竹梁桥边,郗符一直冷冷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心头也不知为何堵得慌。
戌正,辰星分野,宾客俱集,宴席正式开始。
用宴的地方被庾洛神安排在昙花小筑,众宾移步到此,提鼻一嗅,原来入门时闻见的幽馥花香正源于此,不禁夸赞主人风雅。
庾洛神将大家的惊奇看在眼里,得意非常,眼梢瞥向谢澜安。
这一晚上,她都在暗暗与谢澜安较劲着主客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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