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运气不太好,没能第一局就碰上她。
红衣的少年飞身上浮台,对面是个魁梧高大的体修,开口前还捶了捶自个儿硬邦邦的胸口。
“仙子既然来了春风会试,某便不会留手。”
“巨麓门岳松,还请赐教。”
一个修士,无论看起来有怎样美而柔弱的风情,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样坦荡的态度反倒让宁茴的兴致好了些。
他薄唇微掀,连家门也没报,神武芒种自袖中骤然涌出。
红线将岳松缠住,捆成个粽子扔了下去。
立于浮台一侧的判官静数了几秒,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合欢宗宁茴,胜。”
宁茴施施然下台,已不见朝笙的身影。
想必是去看那些剑修们的比试去了。
他旋身,望向空中的浮台,已有新的修士上去,继续着下一场。
四下都是喧哗的热闹,灰衣的女修静静站在人群之外,遥遥朝宁茴挥了挥手。
他踏着金铃,笑着走了过去。
直至暮色四合,第一日的比试仍未结束,已有五分之一的人确定进入了下一轮,但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场的对手,因此及至星斗满天,紫微台前也人山人海。
这样的热闹之中,寂静的枕山苑打开了深锁的门扉。
闭关半月,谢玄暮跌至筑基的修为又回到了金丹。
但经脉重塑,比之从前,灵力衰微了许多。
原来的灵力如奔涌的河川,现在——则会时不时跑出几道溪流,兀自流淌,很快干涸。
明月静照,隐隐约约能听得到紫微台那处的热闹,朝笙今日没有抽到比试的签,想必也会观战。
他敛起思绪,脚下阵法浮动,转瞬之间,人已至了结云庐中。
守在外面的仆从还不知道,重伤初愈的谢师兄踏夜独来。
窗下,披衣而坐的裴若游若有所觉。
入了内室,谢玄暮一眼便望见兰花旁的瓷碗。
大概已经凉了几个时辰,无人问津。
“药不喝吗?”
他开口的语气随意——不过,谢玄暮知道,这个师弟一直很厌烦那些药汤。
小时候还能用果脯、糖葫芦之类就着喝下,待年岁大一点,便需要他与朝笙替他遮掩,瞒过裴洛了。
真是遥远的前尘,青年的思绪有一瞬游移。
十几岁的某个午后,他与裴若游在揽云宫外心照不宣,从此维持着泾渭分明的客气疏远。
满室幽暗,惟有一点烛火明灭。
“稀客。”裴若游只随意看了眼前来的人,脸上很快就浮现出恹色,“久病难支,故而一直没和师兄道喜。”
说是“道喜”,语气却寡淡。
朱厌台那日,怒急攻心,裴若游生生呕出了一滩血。
这些年来,谷雨以生机滋养,纵然无法痊愈,还是比从前康健了许多。
可在昏沉的黑暗中倒下时,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不必去想解除了的合籍之约,不必听人议论愿为彼此踏上朱厌台的两人。
裴若游在意的事情从来都很少。
正如结云庐中的仆从会恐惧而非震惊那化作荆棘的谷雨,冷情冷性才是他们私底下对他的共识。
尽管结云庐外,弟子交口称赞他悬壶济世的善心。
“先将药喝了。”
瓷碗递到了面前,裴若游扭过脸去,看也不想看。
谢玄暮笑了声,似乎是觉得裴若游孩子气。
这一笑终于让裴若游生出了深深地厌烦。
不明白谢玄暮为何漏夜而来,他也无心与这个师兄交谈。
“喝了,你便走吗?”
他看到药汤中倒映着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孔。
青年随意“唔”了声,裴若游便当他应了。
熟悉的苦意滑过喉间,灵力进入奇经八脉,又很快溢散。
他面无表情,将瓷碗搁了下来。
面前推过一盘果脯,谢玄暮指尖在玉盘上轻点了下。
和这个师兄早已经疏远,结云庐的仆从也无从得知裴若游年少时的习惯。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神情冷淡,“所以也不必和小时候那样。”
“师兄,朝朝心悦你,我无话可说。”
朱厌台风雷声声,剑痴的心中谁都不存,却解下白露,一步一步登上了三千重台阶。
阴暗的嫉妒在心中翻涌,喉间的苦涩越发清晰。
他最终还是拈起了一枚果脯,似乎从中得见青梅竹马的时光。
从来,都是三个人。
“明明一起认识,一块长大。”口中甘甜弥漫,裴若游味同嚼蜡,终于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她是为你动心?”
这些年来目光追逐,真心交付。
掌中谷雨,为谁生生不息,君子品格,为谁悬壶济世。
合籍来自于私心,可爱意纯然,丝毫不掺假。
谢玄暮神情淡静,他垂着眼,声音带着奇异的温和:“我认识她,远比你早很多。”
裴若游一愣。
果脯被咬碎,温暖的灵力飘散开,彻底落入了他永不能进境的金丹之中。
他瞬间察觉出果脯里面裹着一枚丹药。
黄芪茯苓,都是人间的寻常药草,惟有一味六百年的夔龙叶,自负龙气,极为难得——
他隐约猜到了谢玄暮的用意,眉眼愈发冷淡:“三洲传说,夔龙叶乃用龙血灌溉而成,食之可长生,但医修都清楚,它其实只能补气安魂。”
“师兄,何必呢。”
因为他不能与朝笙合籍,所以以这样的方式弥补吗?
他又拈起一枚果脯,压下绵绵的苦意。
谢玄暮径自坐了下来。
他抬手,剪去半截烛芯,烛火便摇曳着明亮了起来,照着各怀心思的两人。
“师弟知道人间现在是哪一朝吗?”谢玄暮没接话,反而这样问他。
裴若游微愣,却还是答道:“胤朝?”
“大胤已经亡了,在朝笙初入青云的那一年。”
皇权倾覆,民不聊生,年幼的朝笙混迹在饥民之中,而前朝的皇子刚踏入道途不久。
“现在已是雍朝了。尽管三洲尽是修士,这个人间的皇朝却极力反对修行。”
“胤朝立世一百二十年,于修士而言很短暂。”
“末代的厉帝——我的父皇,他不能修行,却想要长生不老。”
裴若游的神情微变。
“因此,他派供奉的修士遍访名山灵水,求得一味借寿的丹方。”
“夔龙叶,人皇的心头血,炼之可借寿数。”
“世间人皇惟他一人,他不舍得。于是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兄弟、子嗣。”
“杀兄杀子,不论他们是否有人皇的命数,皆取了心头血,去炼那味丹药。”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
长生岂易得,丹药未曾延绵他的寿数。
皇室之人皆死尽,胤朝的大厦轰然崩塌。
裴若游默然,苍白的指尖不由得掐住袖角,渗出几分病态的血色。
“但你的父皇没有想到,宫廷倾轧,被送入仙山的你,才是唯一一个有人皇命数的人。”
“借寿是禁忌。”裴若游感到自己的理智如薄弦,他几乎是咬着牙关再度开口,“师兄,我借的,又是谁的寿数?”
谢玄暮的修为已恢复到了金丹,尽管孱弱,但确确实实是金丹。
“金丹有寿一百五十年。”
摇曳的烛火之中,裴若游终于看到,他的鬓边有几缕雪色暗藏。
“师弟,借你寿数六十载,换生机一线。”
一甲子,是天道能容许的最大年限。
人的贪欲永远难填。
谁人能将长生唾手可得。
旧事浮浮沉沉,那些过往,裴若游视作镜花水月,从不回头去看。
他心中酸涩难当,儿时总角,少年意气,一直都是三个人。
但为何、为何心中还是不甘。
半晌,裴若游惨然一笑。
他的声音碎在飘摇的烛火之中。
“割寿数,全师恩,别旧誓。师兄,你的私心总是为了朝笙。”
“可我要的,从来不是长生。”
半室橙光,半室月色,那双桃花般的眼中淌着静静的暗河。
“我知道。”谢玄暮说。
只那一样。
不能让。
裴若游,也知道。
“既如此,彻底两清了。”
说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朝笙对他,再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亏欠。
谁要长生,谁盼长生。
他拣起颗糖渍青梅,缓缓咬破了果肉。
脆且甜,大概和小时候一样,是师兄在骊城买来的。
玄衣的青年踏着夜色悄然离去。
半晌,裴若游眼中攒出一滴泪来。
第235章 师妹X师兄(27)
会试第二日,朝笙抽中了上浮台的签,巧的是,对手是庆阳书院的杜少蒲。
因同为元婴,来看这一场的人很多。
“师兄,你也来啦。”苏珏今日也要上场,他不急,喜滋滋地在浮台下头观战,身侧忽而出现了谢玄暮。
苏珏悄悄觑他脸色,虽有些苍白,却并不显颓弱,想必受的伤一直在好转。
一旁的尺灵素闻声,欲言又止。
她的目光望向紫微台上,宗主的身旁,裴师弟也难得露了面。
谢师兄是几时伤的,裴师弟便是几时病的。
青云宗的弟子们心照不宣那个原因。
尺灵素摒开这些纷杂的念头,也专心致志地看向负剑而立的朝师姐。
判官扬手,宣布比试的开始。
几日之前,朝笙已经见过杜少蒲的笏板。
东洲有君子洲之称,曾有人以儒证道,获圣人尊名,千年以来,这儿的人把治学当作修行,开蒙入道,习字砺心,将修为作为功名。
东洲没有宗门,只有大大小小林立的书院。
故而他们的本命法宝也多为文房四宝之类。
神武大寒、小寒便是两支毛笔。
杜少蒲因觉得伤了面子,兼之觉得自己若到了最后的比试,总会和这剑修碰上,故而这几日悄悄地打听过朝笙。
修的功法与剑仙徐不意相同,剑法走的是快然如雪的路数,连神武都是那柄可结霜华的白露。
如果对上她,自己修的玄阳心法正好与之相克,除此之外,他对阵法也颇有心得,若能唤出火炎,胜算其实不小。
只是没想到刚打听完,就立刻在浮台对上了。
自报完家门,那柄银华潋滟的神武便动了。
一瞬之间,杜少蒲往后退去,然而白露比他更快,极寒的剑意裹杂着风雪,三月暖春,杜少蒲几乎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元婴之间,为何有这样大的差距。
但他同样是要强而不服输的性情,这点,从他追杀了宁茴一年也可看出。
笏板急落,撞上凛冽的冰霜,他知道这样的寒意之中蕴藏杀机,立刻用空出的手去绘制召火的法阵。
裴洛语气淡淡:“胜负已分。”
她已是当世最强的法修,轻易便能感知到杜少蒲灵力虚浮,并不能圆融掌控。
丹药堆出的修为。
她不自觉看向身侧的裴若游——自己的孩子甚至无法用丹药堆砌出修为。
若没有当年的那场意外,他并不该止步金丹。
裴若游察觉到母亲的目光,待他回望过去,裴洛却已移开了眼睛。
几句话之间,未被融化的霜华堆生数丈,踏霜而来的少女提剑,强行挑开沉重的笏板,而后行云流水地横斩而去,把剑锋落在杜少蒲的左肩。
杜少蒲的法阵都还没画完。
“朝师姐赢了。”裴若游看向浮台,低声道。
语气很轻。
裴洛当然知道他年少的喜欢系于台上的一人,但合籍之约已悔,这份喜欢便再不会有回应。
某种意义上,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听到判官宣布朝笙在春风会试的第一场胜利。
纵然厌屋及乌,裴洛也心知肚明,春风会试的魁首,会是徐不意的徒弟。
青衣转身离去,今日的比试已再没半点看头。
浮台下,宁茴的眼睛亮晶晶的。
合欢宗的弟子,以人的爱慕来修行,因此深知双修的功法。
双修可以获得一时的飞速增长,但天道给了捷径,自然也会再添上荆棘,境界越高者,越难从双修中获益。
宁茴已经修至元婴,却从未与人赴过巫山。
人的欢心对他来说太容易获得,他对此带上玩乐的心态,因此也就无从生出对谁的探索欲。
神武,天生剑骨,十八岁的元婴。
终于让宁茴有了莫大的好奇。
宁芃看着少女收剑入鞘,微微笑道:“她的剑,确实很漂亮。”
少年点头,看着朝笙飞身而下,走到一个玄衣青年的面前。
他问道:“那是青云宗的大师兄吗?”
宁芃颔首。
年轻一辈里头法修的翘楚,不过碎了元婴,可否再称为天才?
闻说剑痴与青云宗少宗主有合籍之约,宁芃却在望见谢玄暮的第一眼,便明晰了他碎婴的缘由。
“师父,我马上回来。”
人影憧憧,金铃声混杂在喧嚣里头,惟有一抹红衣格外惹眼。
少年今日束了发,红线缠着发髻,戴了冠,终于显露出几分男儿面。
耳畔的金铃叮当儿响,春阳底下折射出熠熠的光。
他看也不看谢玄暮,却解下腕上的一道红线,迅速地放在朝笙手中。
“庆阳书院与我有仇,仙子先替我解围,又在今日胜了杜少蒲,实在叫我欢喜。”一双猫儿眼笑得动人,“忝赠此礼,以表谢意。”
红线一霎亮起微光,缠在朝笙的手腕,结成了几圈环。
“我在神像下供着祈过福的,仙子别嫌弃。”
语气真诚,仿佛这道红线真被他焚香清供一般。
朝笙还不待拒绝,宁茴便旋身离去了,似乎道谢只是临时起意。
“合欢宗的么?”谢玄暮长眉微挑,没料到师妹的桃花东开一朵,西开一朵。
朝笙抬手去解红线,在师兄凉飕飕的眼神中直接把它凝成了冰串。
灵力一震,碎作齑粉。
“一面之缘。”剑痴不以为意,抬眸看向谢玄暮,“师兄,你的伤好了很多。”
谢玄暮的眼中溢出笑来。
想抬手揉一揉师妹的发顶,或是再听几句她的关心。
苏珏猛地往前一窜:“师兄师姐!下一场就到我了!”
刀修风风火火冲了上去。
剑痴回身,望向浮台。
谢玄暮于是知道自己注定不能如愿了。
然而他并不感到失望。
三月的日光太好,暖融融地照着他们。
剑痴看向浮台,却分出心,伸手轻勾了勾他的无名指,带着点年少时的孩子气,带着她独有的安抚。
这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人间遍是芳菲,他已经得到了太多,以至于觉得,再没有什么遗憾。
宁茴重新站在宁芃身侧,他回头,看向并肩而立的两人,嘴角勾出个玩味的笑来。
“当心以后追杀你的人,多了一个未来的剑仙。”
“饮食男女,天经地义。”宁茴理所当然,“而且,我是合欢宗人嘛。”
宁芃拿这个徒弟没办法。
暮色四合时,第二日的比试终于落下帷幕,到这时,已有半数的人再不能参与夺魁。
三洲之大,尽是人才,纵然有天骄的美名,剑痴从来都怀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譬如此时,朝笙便决定回去通宵练剑。
与师兄分别时,还叮嘱了一句:“好好修炼。”
谢玄暮忍笑,让傀儡把朝笙送出了枕山苑。
出于某种私心,傀儡依然是那个大嗓门的傀儡。
一叠声“师妹”“师妹”,殷殷切切地相送。
月色幽幽照着,谢玄暮衣袖翻转,掌心出现一把刻刀。
分明已过去了许久,指节相触的感觉却清晰。
并不会觉得寂寞。
他垂眼,思索着要刻一个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
鲤书闪烁,剑痴再度出现在枕山苑。
在傀儡开口唤“师妹”之前,她取下了它的灵石。
“师兄。”剑痴的眼中泛着潮热,“红线上有合欢宗的秘法。”
山间春夜犹带寒意,冷月如长弓。
谢玄暮拿着人偶的手一抖。
而理智的弦绷紧,断裂。
秘法扰乱了灵力,掀起汹涌的欲念,分明师妹已经元婴,却在这刻露出委屈而可怜的模样。
“你知道要怎么办吗?”
他有一瞬怔愣。
询问即为允许。
然后,山峦崩塌,玉树倾倒。
师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微垂,她低头看他,闷声道:“我知道的。”
衣衫交叠,摩挲的簌簌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灵力被秘法引动,她脸上是明晃晃的难受,到这刻,明明居高临下,神情依然带着委屈。
真难得。
尽管谢玄暮睚眦必报地记下了宁茴。
然后,就再分不出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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