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是,」我继续苦哈哈,「我只是教点课本上的知识而已。」
她点点头:「我比你大两岁,就在附近的医院上班。」
太好了。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你居然是医生,那我以后岂不是都不用担心生病了?」
「那倒也没有……」她反倒谦虚起来。
「是外科医生吗?还是内科医生?」
「……」
「不是西医……难道是中医?」
「小何,」安安不敢直视我炽热的双眼,支支吾吾道,「我是兽医。」
安安搬过来的第二天,我正靠在飘窗上看书。
窗台上铺了厚厚的被子,没看一会儿我就打起盹来。
迷糊间,我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
声音离得很近。
我的睡意瞬间消散。
快步走到客厅,安安正站在阳台上。她的脸色不佳,招手示意我过去。
在外面听得更加清楚了。声音就在楼上,不会超过两层。
家具在地上拖拽。碗盘叮叮当当地被掀翻在地上,中间夹杂着女人恐慌的求饶和呼救。
我和安安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下一秒,一个模糊的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已经重重砸在了一楼的水泥地上。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将所有声音都咽回肚子。
安安快速探出头去查看了一下,而后将我拉回客厅,锁上了阳台的门。
「怎么样?」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摇头:「肯定活不成了。」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杀人啊!」
我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杀人,」安安的嘴唇发白,「是自杀。」
「她身上已经没几块完整的肉了,大腿和手臂都只剩骨头。她……」
「……她被吃了。」
话音未落,我听到903的门被「砰」地撞开。
一个男人咒骂着朝安全通道跑去,后面似乎有脚步追赶,两人一前一后。
不只是隔壁这家,还有很多人——
我听见消防通道乱作一团。
一时间,整个小区仿佛成了修罗场。
因为管控而寂静了许多天的住宅区如同死前的痉挛一般,在此刻显现出病态的热闹。
许多人从大堂夺门而出。
但是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站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遮蔽物的露天室外,只能让他们成为更明显的移动靶子。
我看到人群在四散溃逃。
看到对面的男人在卧室亲手掐死了自己失去理智的妻子。
看到一个孩童站在路边号啕大哭,而他的奶奶正在啃食他的手脚……
而在更多我看不到的地方,许多人都面临着这样一个抉择:
杀死它们……或者被它们杀死。
我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种惨烈的场景彻底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
「为什么?」我瑟缩在椅子上,「我们不是都隔离了吗?为什么大家都感染了?」
「他们不仅感染了,而且发作的时间近乎一致。」安安紧蹙着眉,「难道说他们是在同一时间被感染的吗?」
除了住在同一个小区,这些人平日几乎没有交集。怎么可能会有条件在同时感染病毒……
「你的意思是感染源不在外面,就在小区里吗?」我舔了舔发白的嘴唇,「可是病毒爆发后,所有人都被要求在家隔离,就算住在一个小区里,也根本没有传播渠道。除非——」
「除非是从某种公共渠道。」安安在我身边坐下来。
「但是小区发放的物资我也有吃,政府宣布停水之前我也在正常用水——为什么我没事?」
「不知道。」这回轮到我说了。
不过这也意味着,在小区里应该还有一部分像我们一样没有感染的人。
只是人数具体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
这场屠杀一直进行到日落时分。
厚重的血腥味把落日和天空都染得猩红,成群的感染者正分散在小区的各处。
和刚刚的狂躁判若两人,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着,像断了电的机器。
《圣经》的「创世纪」中记载:
上帝在前面六日创造了各种事物。
而到了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他安息了。
11月 23日,封城的第七天。
病毒在小区内全面爆发。
好冷……
正睡得迷迷糊糊,我突然感觉到了阵阵寒意,忍不住把脚往被子里缩了缩。但是冷风却一阵阵地灌进房内,吹得窗帘娑娑。
我哆哆嗦嗦地从被窝中爬出来,把敞开的窗户关上。
伸手去开灯。
「咔哒」。
没有反应。
月光很亮,冰冷地照在脸上。
11月 24日,凌晨1:30。封城的第八天。
我叹了口气,起身找出LED磁吸灯装在床头,又把遮光窗帘拉紧。
从现在开始,夜晚要谨慎用电。
披了件衣服,我把剩下几个房间的灯也装好。
客厅里,安安似乎睡熟了。
阳台的玻璃门关得很紧。我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门锁,没有异常。
「小何。」有人突然在背后叫我。
我被她吓了一跳:「还没睡吗?」
「嗯……」她搓搓鼻子,把被子掀开一个角,「你怎么也没睡?」
「停电了。」我钻进去。
也不知道燕都的情况怎么样……
联系不上我,爸妈一定很担心。
「早晚的事,」她点点头,「不过,我倒是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
「它们消失了。」安安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全部都消失了,不知道会去哪里。」
我知道她在说楼下的感染者。
他们虽然看上去像丧尸,但是并不恐惧太阳。
相反,似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会去哪里呢?」
安安把脸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猜测道:「你说他们会回来吗……」
「回来?你是说回家?」
我想起了903的业主。
从病毒爆发的那天起,903的门就一直敞开着。
「当然只是猜测……我觉得他们一定还在小区里。可以验证一下——」她若有所思,「比如,把大堂的门关上试试……」
「不行,太危险了。」
我被她的想法吓了一跳,想到隔壁可能真的躺着一个丧尸,又把声音压低:「楼道里说不定还有感染者,你路上碰到它们了怎么办?」
「也是,」她妥协了,「那我再想想。」
明明可以苟着,这家伙怎么老想着反击呢……
我们就这样同床异梦各怀心事,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丧尸病毒的爆发持续了两三天。
在这期间,不断有人逃出家门,但立刻就被更大的尸潮吞没。在这种绞肉机式的屠杀中,幸存者也面临着更严峻的挑战。
我们重新规划了电器的用电配额。
以后,电力需求主要集中在冰箱、电饭煲、热水壶和照明用具上。
电磁炉的功率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竟然要2100W。
我果断把它收起来,翻箱倒柜找出我大学时候买的单人电煮锅。虽然容量只有0.8L,但对付一下煮点东西还是够的。
在这之后,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又或者是有了伙伴,日子变得不像之前那么难熬。
病毒爆发后,老杨就消失了。物资车也再没有来过。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似乎在一夜之间离开了这座城市,只有我和安安被遗忘在这里。
从家里没法直接看到外面的街道。
小区里面静悄悄的。
大部分时候丧尸很少走动。除非有幸存者扛不住饥饿选择铤而走险,才会引得他们疯狂追逐。
之后也曾短暂地恢复过一次水电。
我不敢直接储水,而是先用水壶烧开后再补充到阳台的水桶里。
在平时,我和安安都只能用热水简单擦拭一下身体。趁着这次恢复供水,我们痛痛快快洗了一个热水澡。
安安拿来剪刀,我们互相剪掉对方的长发。
在停水的日子里,头发成为了最大的累赘。现在索性剃成光头,以后只需要在洗脸的时候随便抹一把就行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安安的脑袋,有点扎手。
「手艺一般啊。」我说。
「你刚刚求我帮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左右转头,打量着镜中自己的模样。
经过大半个月的相处,这个女人已经对我越来越冷漠了。
此后,水电就没有动静了。
12月 15日,封城第29天。
当一切都在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我却开始发烧。裹在被子里昏昏沉沉打了一晚上的哆嗦,直到第二天中午我都没能起来。
安安见我脸色不对劲,伸出手来试我额头的温度。
「嘶……怎么这么烫,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她骂骂咧咧地去医药箱里找药。
「你是兽医啊,告诉你难道你要把我当成狗来治吗……」迷迷糊糊的我开始说胡话,「作为兽医家里居然没有养猫猫狗狗,安安你这个冷血的女人。」
她没有搭理我的胡言乱语,拧了块毛巾盖在我的前额,跑进跑出地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我的小白菜就要成熟了,我走了以后,要记得收菜……」
我闭上眼睛,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神经啊,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就把你的倒霉白菜全拔了。」她在厨房大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摇醒我。
「安安煮的粥,喝完以后应该会走得更快吧。」我颤颤巍巍地端过碗。
「什么意思?」
「那个……」我立刻改口,「我是说喝完以后会健步如飞。」
「你最好是。」她哼了一声,警告道。
喝了几口,我停住:「安安,昨晚我又做梦了。」
我不是什么知情人,也不认识什么内部人士的朋友。我只是个歪打正着的普通人罢了。
她静静听我叙述着梦境。
末了,她说:「其实大脑收集和处理了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的信息,很大一部分都储存在了潜意识里,最后才以梦境的方式呈现出来。」
「直觉其实就是你的潜意识在帮你做决定,事实证明,很多时候它都是正确的。」
「我就说嘛,你能有什么正经朋友。」她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
我只当她在骂自己,呼噜呼噜喝了两大口粥,又夹了一筷子橄榄菜。
太好吃了,我觉得自己要重生了。
吃完药,人又开始犯困。
安安坐在边上,正捧着她的笔记本不知道在写什么。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末日之前的时光。
这个时间点,孩童会在广场上嬉戏打闹,小区里偶尔会有汽车驶过减速带,发出「哐啷」的声响。
发烧让人有些头重脚轻。
所以当门铃响起时,我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对上安安惊愕的眼神,我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外面站着一个青年,走廊光线不佳,我看不清他的脸。
「冲我们来的。」安安侧头听了一会儿,附在我的耳边说。
正思忖着,门铃又响起来,看来不会轻易作罢。
「有事吗?」我硬着头皮开口。
「你们应该有多余的蔬菜种子吧,可以交换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落在我的耳边犹如惊雷炸响。
他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脊背发凉,生硬地否认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好的,打扰了。」
似乎我们的回答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门口一阵窸窣的声音。我凑上去一看,他正把背包重新背回背上。
「等一下!」安安突然出声阻拦,「你打算用什么和我们交换?」
我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以我们的物资储备,根本就不需要和任何人做交易。
「饼干、水、泡面我都带了一些,看你们需要什么。」
「你们有几个人?」她问。
「一个。」
「我们很难信任你。」
他再次沉默。
「所以你得在走廊尽头等我,我会把种子交给你。」
「你疯了?你要出去?」我连忙拉住她。
安安表情严肃,反握住我的手:「这是个机会……我得试一试。」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等等……」
安安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开门,听见没有?」
我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转动把手。
隔着门,他们的对话很模糊,只能勉强听个大概。
「怎么称呼?」
「陈林,耳东陈,双木林。」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种子?」
「无意观察到的。」对方停顿了一下,「况且,你们的阳台也很显眼。」
「你似乎不缺食物。」安安继续问。
「是的。」
「甚至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烹饪。」
「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物资……」
「我会定期在便利店补给。」他说。
突然,他们的交谈停住了。
透过猫眼,我看见他们站在楼道的窗户边,不知在张望什么。
我转头看向窗外。
天空灰蒙蒙的,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点又细又轻。
过了一会儿,安安来敲门。
打开一看,那个青年正站在她边上,很平淡的脸上唯独长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小何,」安安说,「下雨了,陈林今晚要借住在我们家。」
吃过晚饭,我给陈林准备了新的被褥,又把安安的床铺从客厅搬进来。
主卧和储藏室的门也都被我反锁了。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在外面说什么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说来话长,」安安思考了一会儿,「陈林出过小区,他对丧尸好像很了解。」
「按照他的说法,它们晚上都会回到建筑物里。」
「所以……小区里的丧尸会回到居民楼吗?」
这和安安的猜想很接近。
「对,」她点点头,「但不会上楼,只会待在一楼大堂。」
「为什么?」
「他说保存能量很可能是丧尸行为的底层逻辑。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应该要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消耗。」安安说,「你看,除了发现幸存者,它们几乎不怎么走动。」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楼道内就安全,还有一部分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去。」她补充道。
「他们……怕水吗?」我想起下午看到的景象。
雨幕中,本来分散在小区各处的丧尸竟朝着四面八方散开来,还没有等到日落就已经全部消失在建筑群中。
「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轻轻摇头。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同意陈林住在家里啊?」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陈林……看上去不像危险分子。」
「而且他在暗,我们在明,」安安皱着眉头,「如果真的想动手,多得是办法。」
「算是赌一把了。今天卖了他一个大人情,明天我得想办法从他嘴里挖点情报。」她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才不会让他进门。」
「不管是陈林还是丧尸,只要我们待在屋子里就足够安全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是啊,为什么呢?」安安轻声重复着我的问题,「小何,你要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桌边吃早饭了。
看到我,安安狠狠戳了一下盘子里的煎蛋:「小何,你的睡眠质量还真好。」
她的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陈林明明是她带回来的,这家伙不会警戒了一晚上吧?
我坐下来,也夹了一块煎蛋。
「其实……我们有很多事想请教你。」
见我来了,安安主动挑起话题:「你是不是已经和尸群交过手了?」
「称不上是交手。我一直在避免和它们发生正面冲突。」
陈林放下筷子。
「简单来说,就是顺应它们的规律。当尸群回到建筑物中时,在室外行走就相对安全,反之亦然。」
「目前为止,我还不曾看过它们同类相食,所以不排除它们能通过一些特定的方式标记敌我。」
「除了人类,丧尸还有其他能量来源吗?」我问。
毕竟能被它们捕食的幸存者并不多,是什么在支撑它们进行活动呢?
「似乎没有。可能病毒会抑制身体的部分机能,来让能量消耗得更缓慢些。」
所以他真的是来买菜的?
我默默啃着煎得焦黄的鸡蛋边,没有问出这个愚蠢的问题。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
下午的时候体温又上来了。我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偶尔被叫起来喝水、吃药。
直到晚上出了一身汗,精神才终于清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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