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乱捞太空垃圾(纯粹理性薯条)

因为休眠时间过长，身体缓慢的自消耗导致他看起来有些瘦削，湿漉漉的直黑发微微及肩，几缕湿发黏在他脸颊苍白的皮肤上，黑白分明得有些刺眼。
好……好漂亮的人。
即使闭着眼睛，过于俊美的面容还是一下子抓住了程维洛的视线，这人的长相风格是颇具冲击力的锐利感的漂亮。
从发色和五官轮廓来看，这位美男子和她一样都有东方血统，十分立体的眉眼和鼻梁显示他可能还混了其他族裔血统。
最重要的是，休眠舱内部标识体征信息的四个指示灯还亮着，说明人还好好地活着，她打捞花的那番功夫不算白费。
“哇啦哇啦，”罗伯特的机械脑袋凑到休眠舱边，手里的蕾丝钩花活儿也停下了，它看着里面安静躺着的人，放轻了声音，“他长得好好看，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程维洛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休眠舱里躺着的人，顺手在家政机器人的脑袋上盘了两把，“你知道睡美人？”
“我看过的那个古地球时代的浪漫爱情故事，睡美人就是睡着的美丽的人嘛！”罗伯特竖起金属手指，指着躺着的那位，“睡美人还没有醒，需要一个真爱之吻！阿洛要不要亲亲他！”
“咚”的一声，家政机器人脑袋被敲得发出了脆响。
“你不如看点机器人占领宇宙，让人类灭绝的故事吧。”程维洛把腿边这个满脑子肥皂故事的碍事机器人挤到一边，她差不多看够了，把视线从男人身上拔下来，接着确认了一下货舱基本情况，然后转身离开。
她天生喜欢美丽的事物，美丽的人她都会优待三分，作为让她眼睛舒适的回报。
但看归看，无论是前世还是现世，程维洛是一个会和绝大多数人都保持距离的，极为有边界感的人。友人曾说她很像只“孤狼”，绝少有人能踏入她的领地。
飞船舱内恒温恒压恒湿，配置引力令人舒适，智能系统小维掌控整个飞船的全部情况，它会照看好这个快醒来的人。
罗伯特打算在这里等着亲眼看睡美人苏醒，程维洛随它去，就让它在这里盯三个小时，机器人反正不会眼干，她要处理自己的事。
程维洛打开通讯器，将系统池里UMSA119飞船的悬赏单更改状态为待完成，附上了打捞人id“钓鱼佬”。
之后又给好友发了消息，告知她在计划时间之前完成了打捞单，一切安全。不知道她现在哪个星球哪个时区，没有等待即时回复。
想到休眠舱里男人那破旧的作战服，随后她搜索了一下联盟星际战争的相关信息。时间已经过去了50年，能找到的都是被官方加工过后放出来的公开总结性信息，范围大而笼统且模糊。
程维洛耐心地浏览着星图，指挥小维一点一点地扩大范围比对查找。终于发现U2033行星最近的一处星系，曾经有联盟的一个重要军事要塞，代号“黎明之光”，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被毁。
原因未知。
程维洛皱了皱眉，关掉搜索界面。这些历史性事件对于她这个刚来这里十年的外乡人来说，还是太没有实感了。
想到三个小时后要面对一个被唤醒的陌生人……程维洛抠着手指斟酌了一会儿，去工具间找了点生物试剂和小配件，打算做个东西。
男人感觉自己像是已经在深海沉睡了很久，海底无声无光一片沉寂，太长的时间过去，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气泡一样一点一点地在消散。
那些气泡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他既想让它们消失，又不想就那么算了。
那是数不清的战机碎片雨点一样从天空坠落，是耳边呼啸而过的各种炮弹声，是太空中炸开的巨大飞舰的残骸，是通讯器里大声的呼救和最终消失在宇宙里的声音……
他好像被困在了一场逃不出的永恒战争里。
这些画面与声音的碎片在他脑中一遍遍地播放重复，播放重复，每一次都终结于一枚射过来的微型核弹，白光闪过，一切归于沉寂，他坠入深海。
他感觉内心好像充满了愤怒，又无处寻找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从海底往上拉扯，他的意识和身体都在逐渐浮出水面。
好似从一个看不见听不见，毫无感知的封闭空间里挣扎着逃离，一霎时间，光、声音、触感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汹涌而不容抗拒地淹没了他，连同那些要消散的记忆。
脑中尖锐的疼痛侵袭而来，四周有刺眼的、明亮的光线，他睁不开眼，努力地挣扎了一下迟钝沉重的四肢。
“阿洛……手刚刚动了……真的要醒了。”
耳畔有些声音，起初他那空白的大脑还明白不了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后意识信息反馈回来，他明白是有人在身边讲话，说的是自己。
于是他又努力动了动眼球，过了一会儿听到那个雀跃的声音说：“哇，眼睛也动了。”
“小维，调暗室内光线。”是另一个冷静的声音。
待到他终于成功睁开眼，适应了一点室内暗光的时候，终于明白过来，他还活着，从梦里醒了过来。
只是梦里的疼痛、愤怒都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喘着气醒过来的时候，紧握着双手骨节都发白，眼神里满溢着痛苦和愤怒。
好像被他吓到了，那个雀跃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微弱：“他……他怎么了？”
男人微微侧过脸，对视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颜色偏浅的琥珀色瞳孔，眼型线条流畅，眼神带着凛冽感，让他想起白澄星上的某种猛禽。
眼睛的主人是个女性，中等身型，黑发束在脑后，样貌斯文秀气，但因为那双特别的眼睛，又给人一种矛盾又特别的冷感。
对方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他，他也静静注视着那双眼睛。
那股冷感轻柔地笼罩了他，仿佛置身于雪后的原野，脑子一霎时间平静下来，没来由地，他的愤怒和疼痛感如轻烟一般消散在原野上。
她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了。
男人的视线追逐她的面庞而去，但她只是垂下眼，低头操作手中的投影数据，不再看他。
一个银色金属脑袋从休眠舱边缘处探了过来，凑到他身边，喜滋滋地说：“哇啦哇啦，你醒了，果然眼睛也是好漂亮呢！你好啊睡美人！”

程维洛看了一会儿投影面板，这个休眠舱中休眠了50星历年醒来的男人，数据居然一切正常，只是体能有些许虚弱，整个人透露着刚刚苏醒的茫然。
男人五官太过锐利漂亮，瞳孔却是安静的灰色，给他整个人增添了一些沉静的气质。这个时代通过一些后天手段修改外貌易如反掌，但眼前男子的基础数据显示，他的脸是完全原生的。
程维洛通常对美丽的人也会多些耐心，但余光里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还是让她心里有些许发毛。
罗伯特语速极快，噼里啪啦的话没有得到男人的回应，他转动了眼珠去看它，皱了下眉头，好像没听懂，又好像在苦恼该说什么。
“你的休眠舱主系统损坏，备用系统的最长年限为50星历年，已经快要到期了。所以只能将你唤醒，我是太空打捞人，这是我的飞船，你目前安全。”
她稍作停顿，“听明白了就请点点头，或者眨眨眼。”
男人眨了眨眼，神色茫然，而后又缓慢地点了点头。
“由于你的身份未知，我会出于星际人道主义援助原则，为你提供基础帮助，直到你恢复基础身体能力。”
程维洛按打捞人守则，语速缓慢地给休眠者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而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哑黑色的细圈手环，抬眼看他。
“这个手环内置强力麻醉剂和……强致死生物神经毒素mcpf-27，手环收到指令或者被暴力破坏的时候会释放，强力麻醉剂三秒内可致人昏迷，mcpf-27毒素半个小时内无解药死亡率99.7%。”
“如果主控系统或者我，察觉到你对我以及这艘飞船有伤害倾向和具体行为，会视情况发送指令。”
“这个手环只是一个防身工具，我并不会主动伤害你，等你离开这艘飞船的时候，我会帮你拆下来，请你理解。”
程维洛语气平静而缓慢地说完，她用的是星际通用语，而这位刚苏醒的男子在这个过程中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轻缓地眨了几次眼，让她怀疑他刚苏醒的大脑还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如果你听明白了，就请再点点头。”
躺着的那人刷子一样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垂下眼皮轻掩了他那双灰色眼珠，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程维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觉得他那神情……带着一丝脆弱。
给一个刚醒来的美人戴上一个能随时致死的手环，好像是有些残忍。但她心硬如铁，面无表情地抬起他一只手腕，“咔哒”一声轻响把手环扣了上去。
“你的身体机能三天内会恢复到基础水平，到能正常行动大概需要一周，再深度的复健医疗我这个飞船提供不了。这几天如果需要帮助小维会应答你，必要时及时找我。”
“还有我～”矮子机器人在休眠舱边就露出来个脑袋，冲着躺着的那位挥了挥机械手。
程维洛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于是抬手指了指飞船舱天花板，说：“小维。”
“是我。”房间内响起温和的系统应答声。
程维洛手指又转到身边露着的那个机械脑袋，说：“罗伯特。”
“哇啦哇啦，是我是我～”机械手欢快地挥舞了起来。
休眠舱躺着的那位又再度点了点头，嘴角和面部肌肉轻轻扯动了些许，示意自己明白了。
程维洛最后看了他一眼，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想给予一个礼貌回应，但可能这个动作对于他还有些难度。
她交代完立刻转身离开：“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拥有一双特别眼睛的人离开了，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神情有些失落，刚刚努力营造的柔和面部表情消失了，他整个人看起来冰冷而严肃，不聚焦的灰色眼珠看起来有种无机质感的冷。
但那个说话语速很快的机器人还在，它注意到朝男人跟前凑了凑，又开始飞速说话：“这是在这艘飞船上，我第一次近距离围观一个活体人类男性。”
罗伯特交握着它的机械手，扭捏着继续说：“你长得非常漂亮，看起来安静又沉稳，和我之前跟阿洛出行看到的，那些喜欢秀肌肉的大个子都不一样。虽然你的个子看着也很高，但你给我的感觉好特别……”
“我想你大概是经历过一些事情，不过不要紧，阿洛和我都是很好的人。这艘飞船和我，都会给你家一样的感觉的！”罗伯特总结陈词。
“……”
男人侧过脸看他，一眼不发，而后又垂眼看了看那个黑色的手环。
罗伯特很快明白他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这个，很安全的，只要你不是坏人。阿洛会给你取下来的，其实这个手环——”
“罗伯特，请让这位先生休息。”天花板上机械声响起，打断了机器人的絮絮叨叨，随即室内灯光整个暗了下去，“你最好出去。”
罗伯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睡美人，它抠了抠金属手指，想到男子刚刚那苍白的面容，脆弱的神色，以及破烂的作战服，它捂住了胸口，感到一阵难过。
照顾人的系统天性设定，让它无法对一个衣不蔽体（只是破了），无法动弹的人坐视不管，罗伯特想了想，打算给睡美人做套衣服。
通常完成打捞单后返航的行程是程维洛最为放松的时候，她一般会让小维把飞船开着自动，整个人进入度假模式，每日只进行消遣娱乐，如果遇上了感兴趣的冷门星球，还会上去探索一番，就这么边玩边返航。
这次不一样，她时间足够，但飞船上多了一个陌生人。
虽然那位美丽的陌生人一直安静如鸡地待在室内缓慢恢复，有智能系统和机器人照看着他。
从唤醒那天开始，她就没再去看过，每天只是例行扫一眼小维记录的那人的身体数据。
程维洛是在第四天的时候，见到了那位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的休眠舱主人。
“你好程小姐。”男子声音出乎意料地低沉温和，“我叫黎绪。”
程维洛抬眼看他，修长高大的身形比躺着的时候更为直观，他穿着白色的亚麻衬衫和宽松的卡其色休闲长裤，微长的黑发在脑后扎了个半马尾。
人看着还是有些过于消瘦，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从发丝到面容都清清爽爽，一副比程维洛更像在度假的样子。
程维洛一眼看出他的着装是罗伯特的手笔，矮子机器人一向爱心泛滥成灾。她收起电子投影，坐端正了，对着黎绪客气地点了点头：“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黎绪在她对面坐下，面带微笑，姿态放松又带着点莫名的潇洒，交握的手指骨节分明，腕上的黑色手环衬得皮肤更加苍白，程维洛盯着他的手腕看了好几眼，一抬头，发现黎绪很专注地注视着她。
“也感谢你提供的衣服。”
这人好像很喜欢盯着她看，程维洛收回视线，垂下眼避开他的眼神，不在意地摆摆手，“衣服是罗伯特给你的，你可以去谢谢它。这艘飞船上的一般性日常衣物都是它做的，和我没多大关系。”
两人聊了一会儿，一些表达感谢的话语都被程维洛用打捞人准则应对过去了，她只是按照星际人道主义原则行事，让他不要在意。黎绪讲话斯文温和，看起来很好相处，程维洛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黎绪始终没有说明他的身份。
程维洛结合联盟军队相关，在公网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没有找到任何相关信息。而四天前打捞完成后，她也仅仅只上报了那个侦查飞船的信息。
现在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这个休眠舱和眼前人的存在。程维洛默默敲了敲手指。
当然，她一开始没上报是有考量的。
程维洛靠接单赚钱，黎绪和他的休眠舱不在打捞单的池子里，救人只是侦查飞船这单的顺手行为。更重要的是，上报了她也拿不到钱，即使对方可能是联盟军人。
当了这些年的垃圾佬，程维洛已经很清楚军方到底有多抠门，对于主动上报的情况，最多事后会给点象征性的奖励金，额度对她毫无吸引力。
以黎绪拥有的高规格休眠舱和保密性的数据权限来看，程维洛觉得他肯定不会是一般的联盟军人。
而一个五十年前失踪的高级将领，却从来没有人发过悬赏单去找他，要么没人知道他还活着，要么……没人希望他活着。
如果是前一种，她可能会拿到仨瓜俩枣的奖励金，以及后续一层又一层的保密审查；如果是后一种，她可能会卷入连绵不断的麻烦。
“三天后飞船会到联盟白澄星附近，我要去和军方交接。”程维洛想了想，“黎先生，你的休眠舱我没有读取权限，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暂时没有上报。”
黎绪垂着眼皮思考了一下，长睫掩盖了那双灰色的眼珠，程维洛有点看不清他的神情，于是试探地问道：“你的作战服是联盟的制式，你应该是联盟军人。”
黎绪不置可否，程维洛继续道：“你需要我先跟联盟那边联系一下，用未知身份的联盟军人来上报，方便那边来人和你对接吗？”
“……可以先不上报吗？”黎绪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程维洛很爽快：“可以。”
这人意识清醒，身体没什么问题，他有自己做决定的能力。黎绪自己暂时都不想被军方知道的话，她就更没必要趟这个浑水。
对于一个休眠50年的人来说，无论是谁，失踪50年，他的身份信息应该已经被冻结了。如果不和军方联系，程维洛不知道他如何解决身份问题。
但这些事情和她无关，尽快让他下飞船就行。
程维洛继续道：“我在G103跃迁点附近的公共中转平台那里放你下飞船，你可以自己回白澄星。”
“谢谢程小姐，你真是特别好的人。”黎绪侧头冲着她笑了一下，眉眼弯弯面容温和，漂亮得晃了程维洛的眼。
她耳朵根一热，低头轻咳了一声别开脸，不再看他，“不用客气。”
在美色面前要坚守住底线，程维洛在心中默念：我是个心硬如铁的垃圾佬，只有永恒的太空和悬赏金能让我停下脚步！

这几天黎绪经常沉默地站在舷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太空和肉眼可见的点点星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艘飞船并不算大，为了礼貌和安全黎绪目前只待过后货舱和主客厅，主控室也没去过，没乱碰过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