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听过六局一司的女官超过过五品,她们尚食局是第一个,也就是说连徐棠徐司膳的官职,都不比其他司局的一把手低,还有厨娘们也都有了官品,虽然低,但再也不是白丁,比外面的九品芝麻官还高了一级呢!
厨娘们连忙用激动万分地谢恩,汤岱就知道会是这番场景,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赵尚食。”他说,“王监令被收押了,但庆功宴还得继续,皇上点名要吃梁军所食的泡面,劳你们立刻准备。”
赵溪音还没从惊喜中回过神,她知道自己于北境战事有功,皇上肯定会有赏赐,却不想是这么大的赏赐,尚食局上上下下都得到了恩赏,这就意味着,往后尚食局在后宫的地位首屈一指,是六局一司中最重要的存在。
她“诶”了声:“我这就带人去做。”
乾清宫里,每张食案上都放着一包方便面、一口碗和一壶开水。
拆开来看,那方便面包里不过一块面饼、三包简简单单的调料而已。
就这玩意儿,就是重振梁军士气的美食?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梁将军成了在场唯一会做泡面的人,得了朱明哲的允许,他亲自走到大殿中央教天子嫔妃、王公大臣泡泡面。
自给自足的宫宴形势,哪朝哪代也没有过,众人觉得新奇,纷纷跟着学起来。
等时辰一到,蒙在碗口上的油纸纷纷掀开,泡面的香味一下子散发出来。
刚才还小瞧泡面的人此刻真香了,使劲嗅了嗅空气中浓郁的味道,李国相甚至羡慕起梁将军来,行军还能吃到如此美味,也算是一种慰藉了。
他手中是一碗番茄浓汤面,吃面之前先喝口汤,鲜红的汤汁入口又鲜又酸,黏稠浓郁,简直是神仙滋味。
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胃口越发不好,但凡有一点荤腥都觉得油腻,可这碗西红柿面酸度适中,十分开胃,神奇般打开了舌头上的味蕾。
再吃一口面,这面条弯弯曲曲,十分挂汤,裹挟这肉粒和蔬菜吸溜进口中,小麦香气瞬间扑了满口……
朱明哲面前的则是碗酸菜面,论起酸味来,不比李国相面前的番茄汤差。
他几口捞完泡泛的酸菜片,筋道的口感和酸鲜的口味让人欲罢不能。
嫔妃这边也吃得津津有味,文才人的香辣面、丽美人的小鸡炖蘑菇、鲁婕妤的红油拌面、玉嫔的藤椒牛肉、宣妃的泡椒腐竹……连小朱遇都抱着一碗海鲜鱿鱼面吃得香。
只有贵妃愁容满面,即使面前放着山珍海味也吃不下。
大殿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嗦面声,朱明哲竟然是最先吃完的,他感慨说:“赵尚食真乃奇人也。”
司膳司又在赵溪音的带领下完成一场宫宴,恩赏照常而来,厨娘们激动的心隐藏在淡定的外表下,深藏功与名。
忙碌过后的司膳司逐渐回归安静,厨娘们纷纷回号舍歇息,赵溪音也在号舍中睡了片刻。
刚刚醒来,就听到有敲门声,来的人是凉依。
凉依带着个包袱来的,她在桌上展开包袱,里面竟是一些江南吃食。
“是你扬州的家人给你带来的?”赵溪音问。
凉依点点头:“师父,这些都是江南名点,京城买不到,我都给你留下了。”
赵溪音猛的捕捉到关键词:“留给我?你要走了吗?”
她这徒弟一开始就说过,待在京城只是暂时,总归是要回扬州去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凉依点点头:“我爹爹来接我了,说扬州的祖父病重,师父,我得回去。”
赵溪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司膳司来了很多人,也离开很多人,来来去去好像也是寻常,可听到凉依这么说,她的心还是堵得难受。
最后,她露出一个微笑,说:“该回就回,听说你是家中的长孙女,为祖父尽孝是应该的,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再回来。”
凉依点点头,眼眶止不住微红,她忙低下头:“这、这是玲珑酥、这是仙儿糕,都是我最喜欢的点心,我爹爹一路从江南带来,以前我觉得这些点心都是极好的,可吃过师父做的,又觉得这些也就那样……”
说着说着,还是没忍住,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桌子上。
赵溪音拍拍她的肩膀,轻声笑说:“都是女官了,怎么还哭鼻子?”
凉依不是那种能把话畅快说出口的人,宁愿忍着一鼻子的酸涩,可听到赵溪音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她,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说:“可我舍不得这里。”
赵溪音也觉得鼻头酸酸的,仍旧笑着劝说:“马上入冬了,京城冷得受不住,江南多好啊,四季如春。”
凉依自顾自说:“初到京城,我像个傻子一样目中无人,若不是师父愿意受我,厨娘们不会那么快接纳我,到现在,咱们像家人一样相处,我在江南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
情绪到了,一向寡言的凉依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没说的话全都补上。
“我在这里见证了司膳司越来越好,从垫底的司局一越成为后宫之首,大家为了争一口气,一起抢尚膳监做御粽的活儿,一起做雪糕赢回年赏、第一次做接待洋使团的宴席、中秋宴席还有今日的庆功宴……师父你可能不知道,御厨们私下说起这些事,都觉得热血沸腾。”
她喃喃说:“这么好的司膳司,我怎么舍得离开。”
赵溪音刮了下眼角,轻声说:“换做我,我也舍不得。”
但凉依再舍不得,也要离开了。
想到这儿,她转身在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本书册来,递到凉依手上:“你给了我这么多江南点心,临走了,我也送你点小礼物。”
凉依低头一看,是一本食谱,翻开大略一瞧,竟是赵溪音曾在司膳司做过的所有菜肴。
“每做一道菜,我都会把食谱写下来,写着写着,竟然能装订成册了。”赵溪音笑道,“昨儿刚托营造司的匠人装订好,你说巧不巧?”
凉依觉得手上的“小礼物”仿佛有千斤重,赵溪音可是四品尚食女官,做过那么多好评如潮的美食,这样一本食谱若是传到市井,肯定能成为世人争相抢夺的宝贝,肆厨只要学精一样菜,就能一招鲜吃遍天,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这哪是什么小礼物,分明是送了个江南第一厨的名头给她。
凉依喉头发紧:“这是师父的毕生心血,就这么给我了?”
赵溪音一下子笑了,神情自信:“这才不是你师父的毕生心血,顶多是小部分心血而已,你师父会做的美食还多着呢。”
凉依被逗得也笑了一下。
赵溪音轻声说:“你叫我师父这么多天,我也该尽一尽师父的职责。”
“师父已经教会我许多菜式了啊。”
“那些菜她们也都学了,不算师父对徒弟的。”
她们都叫她赵御厨,只有凉依叫她师父。
凉依再没有丝毫犹豫,把书册放下,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行了个标准的弟子大礼。
从前那是司膳司所谓的师父带徒,做不得真,这一跪,她凉依打心底拜下赵溪音为师。
赵溪音出宫回了趟家, 没有旁的事,就是想阿娘了。
她到家时已是戌时正,铺子原本还要再营业一段时间的, 赵氏为了和女儿多说说话,干脆挂出“打烊”的牌子,母女俩关上门享受难得的温馨时光。
赵溪音舒舒服服趴在床上,讲述着宫中的所见所闻, 连同帮太子做吃食送去北境, 以及梁将军如何在太子的谋划下反败为胜。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讲这些时眼睛中闪烁的光芒,不止有打了个翻身仗的兴奋, 还有和太子并肩作战的快乐。
赵氏听得心惊胆战,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规训:“这么危险的事,往后再不要做了。”
赵溪音像猫儿一样依偎在赵氏膝上,撒娇道:“女儿这也是为了家国大义。”
赵氏虎着脸:“我就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家国大义,我只要我的女儿。”
赵溪音忙笑道:“我知道了阿娘,以后必不会叫你担心。”
里间有火炉,床铺都是暖和的, 赵氏解散赵溪音的长发,用桃木梳一下一下给她梳理着,室内一片静谧。
过了一会儿,赵溪音又说:“娘, 其实女儿也不单单是为了大义。”
赵氏:“嗯?”
“也是为了太子。”赵溪音低下头, “他那个人, 羞涩得像只胆小的猫儿,总给我一种若是我不保护他, 他就能被狼叼走的感觉,所以听到他和庆王在朝堂上相争,我、我只想给他些助力,让他不要被人欺负。”
赵氏怎么可能听不出什么意思,默默叹了口气,她养的白菜有看上的猪了:“娘虽不懂朝堂上的事,可也知道坊间流传的歌谣,说‘朝中有二卿,不是东宫就是庆’,太子和庆王抗衡多年,他可不是你口中的猫儿。”
赵溪音笑说:“我知道,他在别的地方是虎,不知道为何,到了我面前就成了猫儿。”
一想到朱巡在自己面前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母女俩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口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像是老鼠,倒像是有什么人溜墙根。
赵溪音轻手轻脚下床,赵氏紧随其后,两人一人举起擀面杖,一人抄起顶门棍,蹑手蹑脚走到门口。
声音就是从门口传来的,赵氏猛的把门拉开,门口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赵溪音高高举起棍子,劈手就要闷在贼人身上。
棍子破风而下,快到敲在贼人头上时,她突然顿住了:“是你?”
溜墙根的贼人是杨志维,和平时的形象不同,平时他就算在畏惧薛家,在外行走时打扮得也是光鲜亮丽,此刻却穿着粗布衣衫,面容憔悴,蹲坐在门槛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口匣子。
“你又来做什么?”赵溪音质问,“不怕隔壁的商叔揍你吗?”
杨志维像只乞讨的狗,抬起卑微的眼,声音沙哑地问:“能给我一口饭吃吗?”
赵溪音看向赵氏,赵氏点点头,转身去煮面了。
赵氏心善,此刻就是个流浪汉,她也不会见死不救,何况只是施舍一碗面而已。
赵溪音冷声说:“进来吧,但你若是心存不轨,就别怪我手中的棍棒不客气。”
杨志维连忙点点头:“谢谢溪音,谢谢……你娘。”
昏黄的灯光下,杨志维坐在八仙桌一角,赵溪音坐在对面,紧盯着这个有前科的人:“你怎么搞成这样?”
杨志维喝下一口热茶:“我和薛静和离了。”
赵溪音一愣:“你竟然愿意和离?”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高官家的女儿,抛妻弃子才换来的风光。
杨志维苦笑:“我在薛家受了很多屈辱,外人根本就想象不到,自打那个在春华苑被薛静当众羞辱,我便存了和离的心思,薛静听后很生气,一直打骂我,但始终不愿意和离。”
“我原以为她是怕薛家出丑,怕自己的名声不保,毕竟她跟两任丈夫都和离了,将来再也不好找夫家……可都不是。”
“那是什么?”赵溪音问。
“直到我说出实情,她一下子同意了。”杨志维说,“我对她说,我心里还有你娘,还有你,从前的那个家始终都在我心里,她一下子就不哭闹了。”
“她问我为了那对母女,官职、地位、财富通通不要了?我点点头,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之后她就同意了。”他神情痛苦,“我真傻,原本我有世上最幸福的家,却被我亲手丢掉了。”
赵溪音明白了,薛静听到杨志维这么说,便心死了。
原来薛静对杨志维竟然有情,听到自己的男人说心心念念的是别人,她死心了,也不闹了。
刁蛮大小姐被前任丈夫无情抛弃,而后遇到了千依百顺的杨志维,对她极尽忍让、极尽讨好,让她生出任性妄为的同时,也生出对杨志维深深的依赖,她以为杨志维会容忍自己任何事、容忍自己一辈子,没想到这个男人宁愿舍弃一切,也要离开自己,回到他深爱的人身边。
赵溪音对这场悲剧深深感慨,室内沉默良久。
面来了,杨志维说了声“谢谢”,大口吃面时,一颗眼泪滚落在面碗中。
他吃得很急很快,不知道多久没进食,片刻功夫就吃完了一大碗面。
赵氏问:“锅里还有,还要吗?”
杨志维点点头,又摇摇头,把搁在桌上的匣子推到赵氏面前:“你看看。”
赵氏不明就里,但还是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不由“啊”了声。
匣子很重,里面满满腾腾全是珠宝,有玉、有翡翠、有珍珠,还有不少金片和元宝。
杨志维说:“这是我在薛家这么多年攒下来的,薛静不允许我摸钱,但她人又没有管家之才,这些都是我趁她不注意,偷偷积攒的。”
赵溪音问:“既然是你的钱,你推给我阿娘做什么?”
杨志维结结巴巴开口:“这、这是给你阿娘的,这些年你们母女俩受委屈了,即便是这些金银珠宝,也补偿不了你们。”
赵溪音突然很生气,来蹭一碗面,可以,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又送来一盒珠宝,这是不膈应人吗?
到底这珠宝不是给她,是给阿娘的,她看向赵氏,并不希望阿娘接收这些补偿。
赵氏果然把匣子又推了回去:“你下一句话是不是就该说,我们复婚,还像从前一样过日子?”
论了解杨志维,还得是赵氏。
赵溪音大惊,这杨志维也太不要脸了,她们母女俩现在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原谅这渣男人?
杨志维被戳破,窘迫道:“不行吗?”
赵氏径直站起身:“面你也吃了,现在带着你的东西,立刻出去。”
赵溪音帮手似的,立刻抄起棍子,仿佛杨志维再不滚,她的水火棍可就劈头敲下来了。
杨志维面露痛苦,不甘心地走了出去,眼看赵溪音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躲在暗处许久,直到看见屋里灯都灭了,才长长叹了口气,把匣子留在门口,找了堆枯草盖上,才颓废地离开。
然而还没到天亮,街上又传来一阵嘈杂声。
赵溪音从梦中惊醒,急忙唤醒赵氏。
这回的声音很大、很杂,不再是悉悉索索的贼人声音,而是大张旗鼓的奔跑声、嘶喊声、刀剑碰撞的声音,甚至还有马蹄声。
“怎么回事?”赵氏急忙下床,扒开一点窗子往外看,只见好多人都在逃窜,街上掠过一队队兵马。
“好像是兵乱。”赵溪音说。
本朝太平了三百多年,京中从未发生过乱子,这样的景象好几代人都没见过,究竟是谁擅调兵马。
赵溪音一下子想到庆王和钱将军,外面若真是庆王和钱将军的兵马,那她必定在待宰名录上。
“铺子里有地窖,咱们赶紧躲在地窖里。”赵氏从小就在这间铺子长大,对铺子的格局一清二楚。
赵溪音点头,母女俩费劲地搬开腌菜缸,下到地窖里去,再从下面把缸一点点挪过来。
刚下去,就听到地面上“咣当”一声,门被踹开了,有道粗旷的声音说:“好好搜,这可是钱将军格外‘关照’的人,活抓赵溪音,将军重重有赏!”
赵溪音听得心惊胆战,果然是钱将军的兵马,按理说钱将军该在大理寺狱中,难不成他起兵造反了?
也是,梁将军这一胜,太子和庆王的主张立见高下,钱将军入狱,贵妃被冷落,庆王党势微,想要皇位,势必只有造反这一条路。
赵氏紧紧握着赵溪音的手,母女俩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俱是胆战心惊,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地板上的脚步声杂乱,赵溪音细细数了一下,得有十来个人。
上面的人搜了一圈无果:“他娘的,该不会跑了吧?刚才跑过不少百姓,她们很可能已经跑了,床铺还是热的,还没跑远,追吧。”
赵溪音祈祷着他们赶紧走,赶紧去追,不然这样可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