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遇摇摇头:“不是螃蟹,是别的小精怪。”
听到朱遇说“螃蟹”二字,宣妃惊喜地看向赵溪音,即激动又不想让旁人听到,最后用气音激说:“他会说‘螃蟹’了,会连着说五字个以上的句子了!”
先前都是小精怪小精怪的叫,现在乍然把“螃蟹”二字咬得清清楚楚,难怪宣妃开心。
赵溪音笑了笑,又问:“别的小精怪,长什么样啊?”
朱遇双手比划了个半圆,仍旧叫不出名字。
【像露着半张脸的月亮,背上的花纹像海水的波浪。】
听听,这孩子心里形容得多美,她知道了,明日就给小朱遇做这道菜。
长春宫的早膳是赵溪音做的。
不知何时, 后妃对司膳司的态度反转了,以前是瞧不上司膳司的膳食,自己开设小厨房, 现在嫌小厨房做的菜不好吃时,就会找司膳司来做。
三皇子朱遇去了趟山东,回来就不爱吃小厨房的膳食,赵溪音送来的食物倒是能入口, 在宣妃一口一口耐心的喂养下, 吃了不少。
“来, 最后一口虾仁蒸蛋,瞧这虾仁粉里透红, 多看好。”
小朱遇吃得很斯文,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嘴角却一点饭渣都没粘,他指着蛋羹说:“蛋也香,很嫩滑。”
宣妃又笑了,她这两日是真的开心,儿子没被精怪缠身,吃饭也香了, 说话都比先前利索许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怎能不叫人开心?
想想前几日,遇儿整日哭闹,这孩子又天资不足, 她不敢叫皇上知道, 只能偷偷做法事驱邪, 还丝毫不见起色,可把人为难坏了。
好在赵溪音瞧出来小家伙只是嘴馋海鲜, 并非是出了什么毛病,海鲜她也没吃过,只在书上见过,那一个个长相奇怪的小东西,可不就是遇儿口中的小精怪吗?
如今都好了,只要遇儿好好的,她这当母妃的就开心。
刚吃完早膳,宫女来报,说皇上下了朝,正往长春宫来,说是来看望三皇子。
旁人听说皇上来,第一反应是开心,当然文、丽、鲁三人除外,现在还要再加个玉嫔,这四位是不希望皇上来分食自己的美食。
宣妃却不一样,她不希望皇上来长春宫。
倒不是不喜欢皇上,没有生子之前,她和皇上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她温柔、娴静,皇上最喜欢来长春宫,整个长春宫都给宣妃一个人住,不许其他嫔妃住进来,就为了守护这一方宫宇的祥和。
宣妃也算当时盛极一时的宠妃。
然后她就有了孩子,生了朱遇。
刚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帝妃照样蜜里调油,随着朱遇逐渐长大,宣妃发现,亲生儿子并不像另外两位皇子小时候一样聪明、活泼、精力旺盛。
他不爱说话,不爱玩,时常走神、发呆,再长大些,读书认字也慢,超过五个字连在一起的话都说不出来。
宣妃这才认识到,这个孩子,天资愚笨。
她认识到,却接受不了,皇家的皇子有多珍贵,谁都知道,她怕皇上知道后,就会厌弃这个孩子,以后所有人看向这个孩子,都会带着异样的眼光,光是想想她都受不了。
尤其,这还是宠妃的孩子,会迎来更猛烈的嘲笑。
朱明哲时常来看朱遇,也逐渐察觉到这孩子的异样,宣妃给出的解释是,她在孕期误食了孕妇忌口的食物,导致孩子天生孱弱,所以不如其他男孩子活泼。
朱明哲虽然遗憾,却也信了,只交代宣妃好好照顾三皇子,并许三皇子延迟上学。
他并未因此冷落宣妃,照旧宠爱异常,但宣妃却冷了下来,时常推脱身子不适,减少伴驾时间……
恩爱的帝妃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宣妃的盛宠也逐渐不复存在,朱明哲连长春宫都少去。
长春宫关起门来,低调过自己的小日子,她把所有的爱和心思都倾注在小朱遇身上,哪怕不当宠妃。
一晃朱遇都七岁了,这么多年,宣妃就这么过来了,日子倒也平静,只寄希望于朱遇能好起来。
听到皇上要来,宣妃忍不住担忧,担忧朱遇的境况万一被皇上看出来可怎么好。
她吩咐道:“把膳桌上这些都撤了,再把三皇子昨晚画的画儿摆出来。”
朱明哲进来时,就看到宣妃正带着朱遇在桌前赏画,一派母慈子孝的景象,嘴角不由弯了弯。
宣妃起身,拉着朱遇行礼问安:“皇上刚下朝,怎么就过来了?”
朱明哲在桌前坐下:“听说遇儿不好,过来看看,可给太医瞧过了?”
宣妃温和一笑:“太医给瞧了,没什么大碍。”
朱明哲不太相信,又问:“听说还做了几场法事?”
宣妃对答如流:“臣妾情急起来就爱小题大做,遇儿已经没事了。”
朱明哲看朱遇脸色红润,宣妃神情淡然,殿内还有残余的饭香,想来应是无事了。
他转头看到桌上搁着的画儿,是用水墨画的几只活灵活现的大螃蟹:“这是遇儿新画的?”
宣妃笑着说:“是啊,昨晚就着灯,刚画的。”
朱遇这个孩子不爱玩,唯爱画画儿,小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要有出口,画画儿就是他内心和这个世界联系的出口。
宣妃一早知道朱遇有画画儿天赋时很高兴,也正是有这个技能在,朱遇在皇上和宫中所有人眼里,不是个愚笨的孩子。
朱明哲看那幅画儿,螃蟹画得生动逼真,小眼神灵动,夸赞道:“很是不错,比你二皇兄有天分多了。”
朱遇被夸,在宣妃的眼神示意下,乖巧道:“谢父皇。”
朱明哲又问:“画儿画得不错,书读得如何?父皇来考考你。”
宣妃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背三字经听听。”
朱遇抿了下嘴唇,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
朱明哲却道:“从‘玉不琢,不成器’开始背,都是要开蒙的年纪了,不能只会背开头。”
这回朱遇默不作声了,他倒不是不会背,而是说不出来,说不出来他也不急着硬说,干脆不说话了。
朱明哲的脸阴沉下来。
宫中的皇子公主五岁开蒙,七岁上学堂,朱遇今年都七岁了,正是开蒙的年纪,看起来还是笨笨的。
他让翰林学士带着三皇子一起去孔庙,为的就是能让这孩子感受教化,好好开蒙。
一想到太子三岁就会背全篇三字经,他这心里更生气,忍不住骂道:“蠢笨!”
朱遇的小脸一脸淡定,他知道自己不笨,别人了解他,说了不算。
宣妃却尖叫一声:“皇上,您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快把遇儿带下去!”
宫女看了眼皇上的脸色,连忙上前,哄着朱遇下去了。
朱明哲刚才也是气急了,脱口而出,此刻也有些后悔,但他心里不舒服也是真的,当即站起身,也不再理睬宣妃,抬脚离开了。
宣妃长长叹了口气,脱力般瘫坐在椅子上。
时至正午,赵溪音来了,手里捧着托盘,身后还跟着两名杂役,手里提着一口大铜盘,一人拎着铜盘一边的拉环。
见到宣妃,她颇为自豪地笑道:“娘娘,今日午膳可是顿大餐,三皇子呢?保证他眼前一亮!”
这活力满满的模样,让宣妃恢复不少,她勉强笑道:“你来啦?三皇子在里面呢,这么大的食盘,是什么好东西呀?”
赵溪音瞧出宣妃眼角微红,兴致不高,让杂役把大铜盘搁在桌上、退下,而后才问:“怎么了?可是三皇子不好?”
宣妃摇摇头,犹豫一下,还是把上午发生的事告诉赵溪音。
赵溪音沉默片刻:“先用膳吧,天大的事不能耽误吃饭呐。”
宣妃许是被她这幅松弛的模样影响,笑道:“好。”
朱遇听到赵溪音的声音,小跑着出来,有些激动地问:“赵司膳,是小精怪来了吗?”
赵溪音指指铜盘:“是呀,快洗手准备用膳啦。”
朱遇立刻去洗,动作迅速得一点都不像朱明哲口中蠢笨的孩子,而后又哒哒哒跑回膳桌前,乖乖坐上圆凳。
赵溪音把铜盘的盖子揭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海鲜,红的、绿的、白的,圆的、扁的、月牙形的、五角的……各种颜色和形状都有。
朱遇轻呼一声:“好多!”
连宣妃都惊呆了:“怎么有这么多种?好些连我都没见过。”
宣妃没见过,朱遇却在蓬莱时见过,岛上的老渔夫爷爷还给他一一说过,他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溪音昨日听了三皇子的描述,月牙形状,壳上有波浪一样的花纹,这样的海鲜有太多种类了,贝类、蛤类、蚌类……干脆来个海鲜全宴算了。
她鼓励说:“三皇子,你若是知道小精怪的名字,就给宣妃娘娘讲讲好不好?”
朱遇点点头,指着铜盘中一只壳子形状不规则的生物说:“母妃你看,这个叫生蚝。”
宣妃认真地点点头。
赵溪音问:“味道是什么样的?”
朱遇回想一番:“它的肉吃起来软软的,很鲜甜,很细腻,但是有些腥味,渔民爷爷说要蘸料汁吃。”
宣妃猛地看向朱遇,神情震惊。
这孩子,什么时候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赵溪音微微笑着,指着一只螺线形状、白色壳上带褐色斑点的问:“那这个呢?”
朱遇说的头头是道:“这是花螺,它的肉质很紧致,很难咬断,所以我只能一口吞掉。”
他看向宣妃和赵溪音,有些俏皮地笑了笑。
这一笑竟是把宣妃差点笑哭,她激动啊,真的很难不激动。
“花螺的肉虽然紧实,却比香螺的肉质更嫩。”朱遇指着盘中一颗圆溜溜的扁圆形褐色螺说道,“这个就是香螺。”
盘中还有扇贝、竹节蛏、海螺、花甲……鲍鱼反而成了最常见的,朱遇一一介绍,宣妃听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赵溪音把白灼蘸料汁调制好,招呼他们:“边吃边说。”
朱遇吃得很熟练,反而是宣妃,不太会吃,她徒手揪花螺,螺肉越揪越缩回去。
赵溪音和朱遇对视一笑,前者递上签子,还算把螺肉戳了出来。
螺肉本身味道很淡,甚至有少许腥味,放在白灼汁中轻轻一蘸,再吃到口中就美味许多,料汁中混着陈醋和生蚝油、芫荽和小米碎,酸辣开胃,倒是十分不错。
其实海鲜吃得更多是个口感,鸡鸭鱼猪,算上牛羊,没有比海里的生物肉质更紧实独特的了,吃到口中那叫一个细腻丝滑。
宣妃一开始吃不惯,吃着吃着,就爱上了这种口感,接二连三吃得消停不下来,比朱遇吃得还多。
赵溪音趁机问朱遇:“三皇子,你猜这些生蚝被捕捞上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大喊‘不要过来啊,这里有鱼网’,告诉其他同伴这里有危险?”
朱遇笑道:“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啊。”
赵溪音说:“是啊,人就不会这样,因为人比生蚝聪明,人会说话。”
朱遇反倒不说话了,沉默着吃东西,像在思考什么。
赵溪音也宣妃也不打扰,耐心等着他思考完。
过了一会,朱遇说:“母妃,上午不给父皇背《三字经》,是我不对。”
宣妃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你会背吗?”
朱遇肯定地答:“会!”
说着,他站起身,规规矩矩站在宣妃面前,一字一句背起来……背了全篇,没有结巴一下。
“好、好啊。”宣妃此刻除了一个“好”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溪音说遇儿其实一点都不笨,她还不信,现在看来,她这个当母妃的竟没一个外人看得清楚。
朱遇背完《三字经》,目光狡黠地看向赵溪音:“要奖励。”
赵溪音乐了:“奖励好多小精怪好不好?”
朱遇眼睛一亮:“还有小精怪?”
赵溪音笑说:“还有好多呢,浑身长满刺的小精怪你见过吗?”
“见过!”朱遇抢答,“海胆!”
赵溪音点点头:“司膳司里有好多海里的小精怪,只要你答应宣妃娘娘好好背书,我就带你去司膳司亲自挑选。”
朱遇连忙保证:“我好好背书。”
午膳后,得了宣妃的允准,赵溪音真的带朱遇到了司膳司。
地窖里新运来许多木桶,都是刚送到的海货,由司膳司的杂役精心照料着,那桶里的水都是原生态的海水,为的就是让海货成为食材时,还活蹦乱跳的。
朱遇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过去,口中不住道:“这是海胆,这是海带,这是海星!”
他认识的海货其实并不多,对没见过的更好奇,少不得赵溪音一一讲解。
正说着,突然有杂役来禀报,说胡尚食来了。
胡尚食回家省亲,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昨儿刚回来,一回来就发现,司膳司已经“改朝换代”了。
赵溪音如今是司膳,少不得要去见顶头上司,交代朱遇:“三皇子,你现在这里玩,我处理些事情很快回来。”
朱遇点点头。
赵溪音看着他不说话,似在等着什么。
朱遇这才说:“知道,你去忙吧赵司膳。”
赵溪音这才笑了下,转头上了石阶。
胡尚食站在院中,脸色并不好看,她已经在院中待一盏茶的功夫了,司膳司的女官一个都没上前。
倒不是女官们像先前的元、潘、郭一样擅离职守,而是都在忙着自己手中的事,只要稍微往厨房一看,就能看到徐棠和孟御厨带着厨娘们学习厨艺的身影。
只是没人像以前一样,见尚食大人来,就殷切地迎上来了。
这点让胡尚食很不满意。
哦,先前的潘典膳,也就是现在的潘御厨,刚才倒是迎上来了,和原先一样一脸谄媚的笑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好话。
只是她没搭理,身份又不是典膳了,只是一个普通厨娘,还没和她说话的资格。
或许还想着讨好尚食女官说不定能官复原职,开玩笑,这可是皇上下的旨,她才不会为了区区御厨抗旨不遵。
胡尚食让人去寻赵溪音,赵溪音“姗姗来迟”。
其实赵溪音来得不慢,只是嘱咐了朱遇两句,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只不过以前的元司膳等人把胡尚食惯得太很,才显得这届司膳司女官如此没眼力劲儿。
赵溪音不紧不慢地走来,问:“胡尚食,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明明是规规矩矩的询问,这一开口,又让胡尚食不满意了。
【瞧瞧,这问得什么话?没有吩咐本官就不能来司膳司了?】
【先前的元司膳是多热情的一个人,只要见了她,总会殷切地嘘寒问暖。】
【再看赵溪音,愣头青一个。】
赵溪音无奈,她和胡尚食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只是上下级关系,上下级之间这样对话很合理,明明不相熟,非要整出一副假热络的做派干嘛啊。
“如今当了司膳,果然不一样了,架子都端起来了。”胡尚食阴阳怪气道。
赵溪音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她还穿着朴素的厨娘制服,连六品女官的官服都没穿,真不知道拿什么架子了。
她直言道:“尚食大人冤枉我了,我这什么架子都没敢拿啊。”
胡尚食没好气道:“本官踏进你们司膳司的地界有一刻钟了,没有一位女官出来相迎,如此无视高阶官员的事,本官还是头一回见;还有,让杂役去寻你,你倒是姗姗来迟,亏得本官没事,若是有事,也让你给耽误了……”
她越说越生气,声音也越来越大,引得厨房里的厨娘都出来了,徐棠和孟御厨一左一右站在赵溪音身边,助威似的看着胡尚食,
赵溪音听得眉心微蹙,听胡尚食这话,司膳司好似和尚食局不是一家了,她往这儿一站,就得让人立刻放在手里的活奉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