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家的药铺是外祖父留下来的,外祖父有一儿一女,即赵溪音的阿娘和舅父,外祖父老年时,手里最值钱的东西,一个是御厨承袭的位子,另一个就是经营一辈子的药铺。
两样东西,一样留给儿子,一样留给女儿,公平合理,可舅母非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两样东西都应该是她家的。
外祖爱女心切,不愿意,舅母就扬言分家,还说小姑子拿了家里的财产,往后养老就全靠女儿。
气的外祖父病倒在床上,奄奄一息,弥留之际,他想把药铺留给女儿,好让女儿下半辈子有个依仗,至于御厨之位,传男不传女,正好给儿子继承。
外祖没有私心,舅母却把人往最坏里想,觉得御厨只是看着光鲜,其实俸禄就那点,药铺赚得才多呢。
硬是违背老人家的心意,把药铺抢了去。
赵溪音的阿娘原本想让丈夫入宫当御厨,可那男人一心只琢磨着做官,心比天高,压根瞧不上御厨,无奈之下,年仅十七的赵溪音入了宫,成了司膳司一名厨娘。
赵溪音抬起头,不带感情地瞧了眼和善堂很有年代感的招牌,转身拐进济世堂。
等再带出来时,手里拎着几包牛草纸包好的药材。
即便抓药这么贵,她也没肖想着得舅母家药铺一点照顾,若是外祖父还在,定不会叫母女俩受苦……
多想无用,赵溪音甩甩脑袋,揣着银子进了家成衣铺子。
天儿马上要暖和起来,她得给阿娘和自己买两身春暖花开穿的衣裳。
应季的缘故,成衣铺子里人挤挤囊囊,都在挑选春衫。
赵溪音一进来就看中最显眼那套珍珠白暗纹的春衫,浅绿色收边,她指着问:“老板娘,这套多少钱?”
老板娘立刻迎上来:“姑娘眼光真好,这件布料和做工都是上乘,三两银子。”
她拿在身上比了一下,正合适:“包起来。”
生意做得顺当,老板娘喜笑颜开:“好嘞!”
赵溪音又挑了几件质量还不错的衣裳,一共花了十两银子,抱着一大包衣裳,心满意足出了成衣铺的门。
刚才只顾着挑衣裳,别没瞧见方才铺子里有两个熟人,舅母王氏和表妹赵燕。
赵溪音阔气挑衣裳的场景尽数落在她们眼中。
“阿娘,你不是说小姑家穷困潦倒吗?怎么赵溪音能买那么好看的衣裳?”赵燕和赵溪音一样的年纪,心里自是嫉妒不已,那件珍珠白的春衫是她一直想买的,可娘说太贵,一直不给买。
王氏也很不忿,开春的衣裳她还没裁好,哪就轮到赵氏母女穿新衣了?
赵燕越想心里越发酸,赵溪音长得好看,穿上那件春衫只会更好看,于是干脆在铺子里撒起泼:“我不管,我就要三两银子一件的裙子,比赵溪音的还好看的。”
王氏本就烦着,又被亲闺女这么一闹,当即吼叫:“祖宗,我哪有那么多钱!”
“赵溪音都买得起!”
王氏气结:“过几日我就去赵氏那讨债,等把钱要回来,就给你买!”
说完,硬是拉着赵燕出了成衣铺,悄悄跟上赵溪音。
只见赵溪音不仅抓了药,买了成衣,还割了肉,称了几包点心,甚至还买了一罐蜜饯……
赵燕眼馋不已。
“阿娘,我也要吃肉。”
“阿娘,我也想吃点心。”
“阿娘,我也要喝蜂蜜!”
王氏头都大了……
赵溪音家住在城南的虞河村,家中只有母女两人。
赵溪音原本随父姓,姓杨,她那狠心抛妻弃女的爹叫杨志维,出身平庸,才能也平庸不堪,却一心想做高官。
曾断言,只要给他买上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就能凭本事做到一品大员。
他有个当官梦,就俯不下身去干农活,整日在村子里游手好闲,天南地北地瞎胡吹,家中的活计是一点不干,也没个当爹样,从没教导过赵溪音一言半语。
阿娘辛劳攒钱,加上自己的嫁妆,勉强给杨志维捐了个小官。
饶是这样钱还不够,杨志维跑到赵溪音的舅父家去借,借了五十两,说顶多一年,连本带息还八十两。
要么说有卧龙的地方就有凤雏,杨志维敢说,舅母王氏真敢信,俩人一个痴,一个贪,真就把钱借给了姓杨的。
姓杨的当上官,立刻和京城一户富家小姐勾搭上了,竟说自己从未娶妻,宁愿入赘那家,也不要家中的妻女了。
赵氏性子软糯,只会哭,却不敢找上门去。
这样的男人要来实在无用,只会添堵,赵溪音忿忿劝慰阿娘,说往后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再没有狠心的丈夫和爹。
从那以后,她便改了姓,随母姓赵。
只是杨志维借舅父家的钱再也没提起过,王氏哪是能吃亏的人,找杨志维要了几次,都被富户家的下人赶出来了,连欠钱人的面都没见着。
王氏哪会吃这个哑巴亏,把气撒在赵氏身上,转而三天两头来虞河村要钱。
赵家所有积蓄都被杨志维那个畜生卷跑了,家中一贫如洗,自然没钱还给王氏,按理说,谁借的钱找谁要,不该赵氏母女来还这个钱。
王氏知道这个理,却依旧要上门闹腾,一半是为了出心中恶气,另一半,则是看赵氏母女的笑话,带着显摆的意味。
瞧,你家过的多落魄,我过的多优渥。
赵溪音熬好药,给阿娘端过去:“这几日舅母真没再上门讨钱?”
赵氏才刚过四十,仔细瞧那脸,年轻的时候是个漂亮的,只是这几年家中变故接二连三,加上生病,让她苍老不少。
她笑着接过药:“你就放心吧,许是这季节天儿忽冷忽热,抓药的人多,她没顾上。”
赵溪音在阿娘面前流露出小孩的任性劲儿,嘟囔道:“阿娘,舅母太过分了,那钱明明是杨志维借的,凭什么来咱家闹。”
她不愿称呼那人为“父亲”,都是指名道姓地叫。
“人心趋利,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溪音“嗯”了声,只怕这样王氏会没完没了地闹,得想个法子了结这件事。
“咳咳咳。”赵氏又咳嗽起来。
赵溪音忙为阿娘抚背:“吃药这么久,怎么病就不见好。”
赵氏面露愧色:“都怪阿娘身子不争气,让你小小年纪这么辛劳。”
“我一点都不累。”赵溪音想了想,突然道,“阿娘,外面的大夫医术有限,下回我带宫里的御医来给你瞧病吧。”
赵氏被逗笑了,只当一句玩笑话:“御医岂会来咱们虞河村诊病。”
赵溪音笑笑,并没有反驳。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就回宫了,不耽误给文才人做早膳。
早膳做的是酱肉包子,她照旧坐在灶台前包包子,色香味俱全的一盆肉馅摆在面前,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徐棠在熬制菌菇汤,打着哈欠道:“溪音,其实不用回来这么早,早膳我一个人就能做。”
赵溪音道:“年轻,觉少。”
徐棠乐了,又道:“昨晚你不在,郭掌膳很不情愿地把咱俩获赏的事情公布了,你是没瞧见潘影儿那脸色,黑得赛锅底。”
“她还以为她得的那两句口头夸奖,会被郭掌膳拿出来夸呢,结果根本无人在意,厨娘们全都来羡慕咱们的五十两。”
赵溪音笑了笑,把包好的包子放进笼屉,开蒸!
储秀宫东偏殿,文才人吃着滋味十足的酱香包子,喝着鲜美的菌菇汤,满意地笑了。
她和赵溪音逐渐熟识起来,颇为喜欢这个有点爱财,但厨艺极好、玲珑剔透的厨娘,嘴上故意打趣:“赵御厨,昨日得了我五十两银子的赏赐,晚上奉膳时就不见人,真是个恩将仇报的姑娘。”
赵溪音知道这是玩笑话,笑道:“才人可误会我了,昨晚侍膳我确实不在,却为才人精心烹制了肉末茄子,您用着可还好?”
【说起那道肉末茄子,可太绝了,害老娘多吃两碗米饭,在御花园溜达半晌才敢就寝。】
“还凑合。”文才人装的很淡定,“你就说,昨晚是不是拿钱出去玩乐了?听说京城开了新茶楼,说书先生讲的都是海上航船的故事,新奇得紧。”
“哪能啊。”赵溪音哭笑不得。
徐棠抢着道:“文才人这可冤枉溪音了,她昨晚出宫是去抓药,回家看望生病的阿娘,赵婶婶都生病一个月多了。”
文才人恍然:“怪不得赏赐非要银子呢。”
【原来不是小丫头爱财,是孝顺啊。】
赵溪音悻悻地摸摸鼻子,她很爱财吗?
“对了。”文才人又想到一件事,“午后我得去给皇上送点心,赵御厨,做道你最拿手的点心来。”
赵溪音正色问:“给皇上送的?”
司膳司只负责后妃们的膳食,皇上的日常饮食和茶点是由光禄寺拟写食单,尚膳监烹饪。
可若是后妃们自己带着点心去侍奉皇上,点心就得由司膳司、或嫔妃小厨房里的庖厨来做了。
文才人这种低位嫔妃,没有自己专属的小厨房,平日里想给皇上送茶点,只能让司膳司的厨娘做。
“对。”她轻轻甩了甩手帕,“丽美人也要给皇上送点心,皇上吃谁的点心,事关我在后宫的面子,赵御厨,你知道轻重。”
赵溪音点头:“懂了。”
文才人连午膳都不让赵溪音做了,让她专心做点心,午膳交给徐棠。
做拿手点心,赵溪音想,她能做的拿手点心还真不少,但能保证一定获胜的,还是得香味浓郁、直击味蕾的奶油甜品。
说做就做,赵溪音让杂役准备了鸡蛋、玉米淀粉、砂糖、牛乳和黄油,打算做道美味的半熟芝士。
点了两个杂役,轮流打发淡奶油,打了半个时辰之久,流动的牛乳终于成了细腻丝滑的奶油。
她自己则烤制了老式蛋糕胚,薄薄的切片蛋糕胚切成小巧的椭圆形,留着做半熟芝士的底儿。
其他厨娘见赵溪音在做点心,而非午膳,纷纷好奇。
“她怎么在做点心啊?都忙活一上午了。”
“不止赵溪音,潘影儿也在做点心。”
“你们还不知道吧,午后丽美人和文才人都要去给皇上送点心,赵溪音和潘影儿也得使出浑身解数来。”
“我记得潘影儿做菜一般般,做点心倒是一把好手,反倒是赵溪音,从来没见过她做点心。”
“那估计赵溪音要输给潘影儿了,也就是文才人要输给丽美人了,文才人输了脸面,只能让赵溪音好过?反观潘影儿,应该会得到丽美人的赏赐吧。”
大多厨娘都认为,擅长做点心的潘影儿会更胜一筹,只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厨娘不这么认为。
潘影儿取的面粉和花蜜居多,赵溪音选的食材是鸡蛋、牛乳和白糖,前者做出的点心更甜,可后者做出的点心更香。
过甜则腻,前者赢得过后者的概率,太低。
半熟芝士在炉腔中逐渐膨胀绽放,表面被烤至虎皮色,赵溪音算着时间和火候,时间一到,立刻打开炉门。
热乎乎的甜品出炉,浓厚的馨香味立刻萦绕整个厨房。
“什么点心啊这么香?闻得我口水都下来了。”
“黄澄澄的,没见过这样的点心。”
刚出炉的甜品太香了,在大厨房中引起一阵骚动。
潘影儿不甘落后,出炉中取出烤好的桃花姬,又是一阵面点香味袭来,和半熟芝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整个厨房都是香甜的味道。
她的桃花姬做成了桃花样式,再看赵溪音的半熟芝士,样貌平平无奇,瞬间变得倨傲起来:“赵溪音,看来这回你要输惨了。”
午后申时,乾清宫。
皇帝朱明哲从堆积成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搁下笔,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
他三十五,正值壮年,虽说身子龙精虎猛的,可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还真有些累,也饿了。
大太监汤岱适时进来,甩了下拂尘道:“皇上可是饿了?”
朱明哲“嗯”了声:“上些点心来。”
汤岱笑眯眯问:“丽美人和文才人都带着点心在外候着,皇上是想吃丽美人的点心,还是文才人的点心?”
朱明哲一愣:“都在外面?”
可不都来了吗?老太监眼里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他这位天子主子,在嫔妃之间向来左右逢源。
昨儿午后文才人陪皇上赏花,说今儿下午来送点心,晚上丽美人侍寝,也说今儿下午要来送点心。
这不凑一块了吗?
想起昨日轻易许诺下的金口玉言,朱明哲瞬间头大,白了眼大太监:“你也不提醒朕。”
汤岱个老人精立刻道:“皇上每日处理的事千头万绪,哪能事事记得清楚,这事都怪老奴。”
其实也怪不着他,要怪就怪朱明哲哄女人时太快,张口就应承下来,汤岱连话都插不上。
“那就一起叫进来吧。”朱明哲想,反正他饿了,专心吃点心就行。
珠帘外进来两个美人,皆生的眉眼如画,一白衣胜雪,行如弱柳扶风,五官如画中人,一红衣如枫,红唇热烈,风情万种。
便是文才人和丽美人了,两人都提着食盒,食盒里是司膳司厨娘们的手艺。
“皇上,臣妾知道您批折子饿了,特意送来点心。”丽美人率先走过去。
文才人那柔弱都是假的,其实腿脚并不慢,紧随其后绕书案另一侧:“臣妾昨儿就跟皇上说好了,今儿来送点心,皇上尝尝臣妾带来的点心,叫半熟芝士。”
丽美人不甘落后,举起桃花姬送到朱明哲嘴边:“皇上请用。”
一左一右两道点心送到嘴边,朱明哲心中感动,动容道:“两位爱妃亲手为朕做点心,真是辛苦了。”
俩嫔妃的神情同时一僵。
若是赵溪音在,一定能听到她们的心声。
【那倒不是,老娘才不会做点心。】
【还亲手做,皇上您想什么好事呢?】
第7章 油泼面
文才人举着点心的手慢慢放下,颇有些心虚:“既然美人姐姐争强,皇上就先用她的吧。”
朱明哲欣慰于文才人的贴心大度,解了他左右为难的尴尬局面。
正要去接丽美人手里的点心,谁知丽美人的手也放下了:“谁说我争强了,才人妹妹为皇上做点心一定很辛苦,皇上先尝她的。”
朱明哲:“……”
这是什么情况。
两位嫔妃从争相喂食,变成各自安安静静把点心摆在盘中,放于书案上。
汤岱适时开口:“皇上,两位娘娘的意思,是让您自己选呢。”
朱明哲见两位爱妃相互谦让不少,以为相安无事,开始放心大胆去挑选。
“这桃花糕点形似桃花,色泽粉嫩,当真不错,朕先尝尝桃花姬。”
丽美人见皇上选了自己的点心,不由得意地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扫过文才人。
文才人回以白眼,外形好看又怎么样?糕点作为吃食,味道才是首要的,她不信赵溪音的厨艺会输。
桃花姬做的尚可,只是过于甜腻,朱明哲吃了半块就放下了。
嘴上说着“还不错”,心里却有些嫌弃:不如尚膳监做的好吃。
丽美人哪能瞧不出来,司膳司的厨娘厨艺一般,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反正皇上先尝了她的桃花姬,她赢了文才人。
“皇上,您尝尝才人妹妹的点心。”
既然潘御厨做的一般,想必赵御厨做的也一般,要丢人一起丢。
盘中奶黄色的点心,不像刚出炉时香味那样浓,显得平平无奇。
朱明哲没见过这样的点心,问:“这是何物?”
文才人也没见过,都是听赵溪音介绍的:“叫半熟芝士。”
“名字倒是特别。”朱明哲喝了口茶,压一压口中的甜味,拿起一只半熟芝士掰咬下一口。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奶油专属的丝滑和面包的柔软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浓郁的奶香味挑逗味蕾,给舌头和口腔以最大的舒适,糕点并非干噎,反而是水润十足,吃起来不仅不腻,还很嫩滑。
朱明哲吃完一只,没吃够,再来一只,再来一只……一口气吃了五只。
盘子里一共才八只,瞬间被皇上吃掉一大半,文才人和丽美人都惊呆了。
皇上是什么没见过市面的人吗?怎么能吃得这么狼吞虎咽?
等反应过来,文才人才意识到,自己带来的点心完胜了丽美人,赶忙抬起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看了眼对方。
和皇上的吃相相比,文才人的示威显然不够看,丽美人想不通啊,这点心究竟什么味道,能让皇上吃个不停。
若不是规矩摆在那,她都想伸手捞一个半熟芝士来尝尝了。
文才人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点心虽是她带来的,可她一个都没尝啊,早知道先尝一个了,亏了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