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他劝说她的那些话那么流利而且熟练,江载月甚至怀疑他说不定已经连跑的后路都想好了。
“所以阁主是怀疑罗仇魔的后手,与那些通往混沌之地的宗外之人墓碑有关吗?”
卢容衍沉声应道,“若是小友真要与罗仇魔对上,我劝小友还是要趁早打探那些墓碑的详情,再做打算。实在力有不逮,若是能够探出罗仇魔通往外界之法,小友也可以做好最坏的那一重打算。”
“只是到了那一日,”卢容衍的指尖微动,男人修长的十指仿佛意有所指般,慢慢将重新盛好清亮灵液的茶杯握住,放在了她的身前,“小友莫要忘了我。”
不要忘了带上他一起跑路是吧?
没想到卢容衍竟然把跑的那条后路算计到了她身上,不过看在他今天提供了那么多有价值信息的份上,江载月没有开口打破他的那份妄想,随口道。
“若是等真的到了不得不跑之时,阁主别比我先跑一步才好。”
卢容衍显然不知道那个“不需要跑得比熊快,只要跑得比同伴更快一步”的故事,他坦然道。
“若是没有小友的镜山,我如何能先跑一步呢?”
江载月懒得再和他废话,见从他这里得不到太多的信息,她接下来准备去找庄长老他们。
然而踏上镜山山道后,她脚步一转,还是忍不住去找了宗主。
雪白的腕足牢牢包裹着镜山,如同似雪白无瑕的玉填补了翡翠上的裂纹。
或许是祂这几日将镜山内不安分的异魔吞噬得差不多了,如今祂生出的雕像之身比之前更加坚硬无暇,雕像的颜色也是从深沉的黑色变为了雪白亮色。
每次江载月踏上山道,雪白腕足就如同路边随风飘荡的野花一般,在她脚边轻轻蹭动。
江载月之前为了不被祂黏黏糊糊地又缠住脚腕,脚步不敢慢下半分,连视线都不敢在那些柔软晃动的雪白腕足上停留一刻。
果然,她不过是低头看了看那热情晃动的雪白腕足一会儿,原本还能勉强压制住蠢蠢欲动的雪白腕足,又高兴地从缝隙里蹿了上来,四条腕足黏人地缠住了她的小腿和手腕,更多的雪白腕足如同流水一般蔓延而出,占据了半片山地。
“月月,今天……也……陪我?”
想到卢容衍先前说的那些话,江载月忍不住想道。
宗主的性情得变到什么“至邪至恶”的程度,她才有可能被吓得头也不回地跑掉?
“嗯,我来看宗主了。”
握住冰冰凉凉的雪白腕足, 江载月终于从和卢容衍对话的紧绷中放松了下来。
“镜山里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都……听话。”
感知到少女身上散发着越发柔软香甜的气息,雪白腕足忍不住从手腕往上偷偷摸摸再缠了一点, 没有像原本一样听到制止的声音,祂忍不住得寸进尺地再蹭了蹭她温热的肌肤。
“月月……要……帮忙?”
明明是只剩下一缕魂魄的怪物, 却似乎能敏锐地读懂她短暂沉默下的情绪。
江载月轻声问道, “宗主能感觉到,你的本体还要多久才能清醒吗?”
“醒……还在……醒……”
想到卢容衍那句一载还是十载的问话, 她忍不住问道。
“宗主能感知到确切的时间吗?”
“时……间……”
雪白腕足似乎有些犹疑,“唔……一百……年……?”
听到一百后面跟着年这个时间量词, 江载月额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一百年别说是宗门大比结束, 这黄花菜都凉了,她都不一定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吧。
而看着少女的沉默,祂难得聪明了一回。
“月月……想……我醒,外面……发生了……什么?”
江载月也不想隐瞒,她直接将她和罗仇魔之间的对话告诉给了宗主。
“所以, 宗主还记得这位罗长老吗?”
“他……欺负……你, 我……帮……”
原本填补着镜山裂缝的雪白腕足似乎想要一点点抽身而出,江载月连忙制止道。
“不用!等等,宗主你先冷静一下。”
先不说宗主雕像能不能对付得了似乎有所依仗的罗长老, 现在镜山还离不开宗主雕像的保护。
“我只是想先打探清楚他的实力, 具体要怎么对付他, 我会和庄长老他们商议的。宗主先帮我看好镜山,好不好?”
雪白万足缠住她的力道又紧了一点,祂缓慢的声音透出些低沉的意味。
“好……可是……不记得……他……”
果然,以宗主魂魄现在的神志清醒程度,不太可能会记得一个之前会刻意隐匿踪迹的长老。
江载月也没有过多失望, 毕竟她来找宗主的时候,也没抱着能打听到多少情报的希望。
只是知道了宗主清醒的时间后,她也必须真的做好卢容衍说的最坏可能的打算。
如果在宗门大比上,罗仇魔真的成为了最后的赢家,也成为了所有人公认的下一代宗主,他或许会一步步加强对修人道的长老的压迫,也有可能盯上她的镜山,到了那时,她或许真的要做好离开宗门的准备。
只是在这之前……
江载月忍不住握住了雪白腕足,认真地问道。
“宗主,你的本体很强,不管是什么长老和异魔,哪怕是在你没有清醒的时候,都不会威胁得到你的安全,对吗?”
偏偏在这时,祂没有很快给出一个她心目中盼望着的答案。
祂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方才认真答道。
“可以……保护……月月……嗯,跑掉。”
江载月突然想起祝烛星曾经跟她说过的一段话。
——在他神志不清醒的时候,她可以撞破界膜放出被囚禁的异魔,那些异魔如果能联手,应该可以困住祂。
所以,即便是在她眼中没有丝毫破绽的宗主,也可能会沦落到蚁多咬死象,被汇聚起来的异魔困住乃至杀死的局面吗?
江载月有些难以想象得到那种场景。
而在听着祂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能保护她跑掉的话语时,江载月少见的没有如同从前每一次听到过于虚幻的承诺时,忍不住吐槽这是在给她画饼一样,而是蹲了下来,认真握住一条雪白腕足,用着前所未有认真的语气道。
“不要保护我。”
说出那句话,她陡然感觉胸膛中压着的某种重量一轻,接下来的话也能极为轻松地说出口。
“宗主没有亏欠过我什么,反而在我进入宗门以来,就帮了我很多忙,所以如果宗主遇到危险,不要想着保护我,你自己安静地躲起来,人各有命,如果我真的跑不了,大不了……等宗主完全清醒的时候,再帮我找他们的麻烦。”
来到这个修真界以来,除了曾经照顾过她的这具身体母亲,江载月少见地感觉到了一种沉甸甸的,不能被嬉笑带过的重量。
她相信,如果真的到了最坏的那一步,宗主真的会履行祂许下的承诺,正因如此,她不想亏欠祂,更不想让宗主,沦落到和她的母亲一样,为她而死的那种结局。
江载月脑海中陡然翻滚起一幕幕原本被刻意压抑的血腥记忆。
……饥饿……哭嚎……女人泛着苦涩药味的怀抱……逐渐弱下的冰冷气息……
果然,她拼了命地想要进入观星宗,除了想抹除掉额头的族纹,她更想的是——
让他们,让江家那些不把人当人的东西,都能死在她的手里……
压下过于飘远的情绪和记忆,江载月闭了闭眼,如同对着阿拉丁神灯许愿一般虔诚道。
“如果之后宗主还能把我出生的家族里,所有额头上刻了族纹,不把人当成人的恶人都送下来陪我,我就更加感激不尽了。”
祂感知到了少女身上比之前清淡的苦涩味道,更加浓重的,像是祂曾经真切感受过的……应该是人类泪水的味道。
阴暗的洞穴,祂认真磨出的人族物品,还有抱着少女送给祂的木头玩具,努力解开的时候,祂似乎也无数次地感受过这种味道。
模糊的记忆中,祂又陡然想起了些许不成句的片段。
“……难过……哭?”
感觉到雪白腕足小心翼翼贴上她脸颊的冰凉触感,江载月睁开眼,下意识握住了还在乱动的腕足,平静道。
“我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宗主你看。”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蜷缩着,无助哭泣的孩童了。
然而雪白腕足还在一遍遍地轻轻摩挲着她干涸的眼眶。
“……不哭……不要……难过……”
祂是不是傻得更厉害了?
江载月张开口,却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一条条如同溪水般流淌蔓延的雪白腕足,悄无声息而更加紧密地缠上了她的腰身。
“杀掉……难过的人……都杀了……月月……不难过……陪着……我一直……陪着你……”
她这次来找宗主,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
江载月控制着自己的清醒神志,下了一个冷静的判断。
她不应该再和他继续聊下去了,不然祂别说是乖乖躲起来了,现在看上去简直是想立刻就冲出镜山,拉着所有她讨厌的人直接同归于尽。
“我已经不难过了。其实,有些话我不应该说得那么早的。”
江载月将手腕上的冰凉腕足慢慢拉了下来,朝祂露出了一个无奈而平和的笑容。
“因为宗主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所以还不明白……”
然而这次没等她说完,一圈圈看似柔软的雪白腕足,又锲而不舍地缠绕回了她的手腕。
“我……明白!”
祂温吞无害的声音,少见地透露出几分她格外陌生的,让她想起剑阵中被困住的青年宗主的低沉凛意。
“我,现在,只是,忘了很多,事情,不是,忘掉了……自己。”
“本体,清醒,也是我……记得,陪着……记得,保护……记得,不能……让月月,难过……”
祂的语速快了几分,却透出了几分沉肃郑重的意味。
“……记得,爱你……”
江载月:……
天杀的,到底是谁教给了宗主的这一套套情话?!
如果被她抓到,那个人就完蛋了!
“宗主,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易无事,卢容衍……我知道了,是应承华他们是吧,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没有,人……教我……”
不去听宗主还没有说完的话语,她毫不犹豫地开启山道,转头就跑出了镜山。
罗仇魔已经彻底离开,他留下的那座墓碑仍然矗立在她的门前,江载月没有贸然移动那具墓碑,只是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宗主本就不太清醒,她也不应该和现在的他深聊下去,当务之急是找庄长老他们商谈正事。
来到了灵庄附近后,顾忌着这毕竟是庄长老的地盘,她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像上次一样,用上了与袁常足通信的纸鹤。
纸鹤慢腾腾地飘入了灵庄之中,灵庄中本就少人的一块块灵田,此刻远远望去更加透露出荒芜惨淡之色。
是因为没有灵虫的供应,所以种不了那么多灵植吗?
江载月思索中,远处出现了一个慢慢走近的人影。
“江师妹!”
看着袁常足那张熟悉又透出几分雀跃的苍白圆脸,江载月原本浮现在面容上的微笑,却有一瞬间微微凝滞。
等到袁常足快要走近她的时候,她毫不客气地拿出了镜灯,将袁常足收入了镜灯中。
“师妹,你……”
袁常足的声音被镜灯中扭曲而压抑着,江载月盯着镜灯中袁常足那张隐约显出些许细纹的脸,陡然看向了灵田之中。
“易无事,出来!你对庄师叔做了什么?”
荒芜死寂的灵田中,一瞬间陡然出现了许多张惨白冰冷的面容。
拥有着那些面容的雕像身体拥挤在一起,麻木地朝她走来,如同是一具具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
而在那群活动的雕像当中, 穿着羽衣鹤袍的易无事轻轻向她点了点头。
“许久不见,果然你还是如此敏锐。”
易无事话音一转道,“庄长老如今不在灵庄当中, 你若是有要事寻他,只怕得再等一些时日。至于这些弟子的神魂雕像, 是庄长老允我抽取而成的, 你若是不来,过几日我原本也打算去找你。”
江载月敏锐察觉到易无事语气中的沉重。
“庄长老去了哪里?他为什么允许你抽取弟子神魂?”
“此处未必安全, ”易无事下意识看向了灵庄之外的地界,“你随我进来吧。”
无数尊雕像不知何时将他们围在中间, 他们沉默死寂的眼注视着她和易无事。
江载月做好了随时可能出手的准备, 那些雕像就像是一个个沉默的保镖,易无事带着她来到灵庄,又走入与曾经的无事庙结构相似的地下迷宫中。
迷宫仍然由密密麻麻的藤壶组成,那些藤壶生长而成的粗糙雕像毫无间隙地埋在墙中,地底, 对着他们, 如同一处万米的尸坑,无论看哪里都能对上一张张苍白的面孔,只要看上一眼, 就能让一个普通人人做一晚的噩梦。
然而易无事就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一般, 整个人都略微放松了下来, 他沉声交代了这些天来的经历。
“我原本是来寻庄长老商讨如何联手对付天道长老。可是刚进入灵庄没多久,庄曲霄就把我扣下了。”
“他说最近几日,他的灵庄中接连有许多弟子莫名其妙消失,而且这消失的原因,还不是灵植所为, 他怀疑是其他长老在暗地里对他的弟子动手。正巧我来寻他的时候形容狼狈,说的话也颠三倒四,他就怀疑那个对他的弟子动手的人是我,差点要将我埋了做花肥。”
易无事面无表情地说着,阴沉的脸上黑眼圈浓重,咬牙切齿间泄露出的些许杀意锋冷。
别说庄长老怀疑了,江载月看了都忍不住偷偷嘀咕,这事别不是易无事偷偷干的吧?
所幸易无事听不见她的心里话,他继续阴沉沉道。
“他将我关起来之后,还有弟子在失踪。那些弟子在他眼皮底下的时候没有异样,可是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突然消失。他接着查了几日,还是找不到那些消失弟子的踪迹。”
易无事冷冷道,“我早就怀疑是天道长老偷偷对他的弟子动手,他终于信了我一次,我就抽取了他所有弟子的一缕神魂,做了雕像,等到又有弟子消失,他就带着那个消失弟子的雕像去找人了。”
“只不过他走了两日,都还没传回来半点消息,现在连庄曲霄自己的雕像都出了问题。看来等不到我们主动出手,那些天道长老就已经准备好各个击破,对付我们了。原本我正准备回去找你,问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找庄曲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说完了灵庄中发生的事,易无事果断问道。
“你来找庄长老又是为了什么?”
江载月沉默了一下。
“修天道的长老要对付我们。”
易无事不耐地皱了皱眉,“难道你也和庄曲霄一样,怀疑他的弟子失踪之事是我做的?”
可能是接收到的坏消息太多,江载月此刻反而格外心平气和道。
“不是,我是想说,修天道的长老真的要对付我们。罗仇魔找上了我,说十日之后要举行宗门大比……”
重新将她和罗仇魔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江载月停下来的时候,只见易无事眉宇之间的冷意凝沉为更为鬼气森森的阴冷寒意。
“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三人早就生出了狼子野心。若是宗主当年出手,将那些修天道的不人不鬼长老先一步铲除,如今宗内又如何会沦落到这种境况?罗仇魔竟然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上门挑衅,可见……”
江载月原本还耐心听着易无事说的话,然而等他絮絮叨叨怨完宗主,又说上罗仇魔肯定是有了什么对付他们的把握,还有罗仇魔那些修天道长老说不定已经做好了对宗主动手的准备,她的表情一点点沉默了下来。
……不是,易无事是不是已经和卢容衍通过气,怎么他们用的都是一套词啊?
江载月简直有一种卢容衍在劝她的幻视感。
“……所以,易庙主也想劝我,要么按兵不动,隔岸观火,那么索性在这时加入罗长老这一方吗?”
易无事的表情有一瞬间定住,简直如同森鬼一般森然。
“谁?是谁劝你转投罗仇魔?他定然已经准备转投天道,你让这种人留在你身边,难道你已经……?”
江载月:……这还带倒打一耙的吗?
“是庙主先说罗长老他们不好对付的,我可什么都没说。至于刚刚那些话,是我从卢容衍雕像里听来的,我还以为庙主是听到了他的那番话,才来试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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