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 男孩以着不符合人类身体素质的鬼片中才会出现的动作,一百八十度度转过头。
他的眼中, 倒映出一片空茫荒芜的山林。
什么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 他刚刚觉得,好像就差一步,就能抓住什么?
…………
江载月看着重新陷入死寂的湖水,仿佛还能看见男孩张开空洞的双眼,整个人毫无挣扎地陷入水中的那一幕。
明明他刚刚斩杀妖魔的时候是如此果断无情, 然而当那双漆黑空洞的眼就这么看着她的时候, 江载月却下意识有种她应该抓住他的感觉。
她不喜欢被宗主强行困在身边,可是这一刻,看着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湖水, 江载月突然想到了宗主落在她头顶的冰凉眼泪。
他说他不难过, 到底是真的不难过, 还是这个傻子,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
算了,看在他是她未来师尊的份上,现在跳下去,就当是刷点好感度好了。
江载月下定决心, 紧接着也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逐渐变得扭曲的幻境,江载月没有感觉到一点窒息和憋闷,她睁大着双眼,努力伸长着透明腕足。
终于,她看到了闭着眼,仿佛毫无知觉般往下沉没的孩童身影。
虽然知道宗主不可能就这么死在这里,但是看着面无血色的男孩身上,尤其是胸膛处破开的深深血洞,江载月还是头皮一紧,她不抱太多希望地用透明腕足用力一抓。
好像……碰到了……
原本紧闭着眼的男孩,像是从无意识之中被激活了凶残本能的凶兽。
江载月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孩冰冷苍白的面庞,就陡然从水下十几米下冲到了她的面前。
“抓到你了,你是,什么妖魔?”
江载月头皮微微发麻,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围无数漆黑的腕足就缠绕上她的身体,仿佛野兽捕获猎物般迅猛地往巢穴拖动。
“不会让你跑掉了。”
感觉原本的童话故事有一种朝鬼故事演变的趋势,江载月下意识喊道。
“宗主,宗主你清醒一点。”
下一刻,熟悉的仿佛在梦境中一脚踏空的感觉笼罩着她,江载月这次再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渔村附近。
只是不久前荒芜死寂的渔村,就如同在一瞬间经过了几百年岁月的变迁,不仅原本的砖瓦房屋变得越来越多,她甚至还看到了许多人在修建一座类似于落星城中的庙观。
来往的渔人身体都较为健壮,就连孩童也嘻嘻哈哈地举着渔网似的小玩具,在街边与人打闹着。
有个孩童在打闹时撞到了她的身上,痛得跌倒在地哇哇大哭。
江载月一惊,她还以为这处幻境是和上个幻境一样,所有人都看不到她,也接触不到她的存在,没想到这次她竟然能触碰幻境里的人。
不好意思直接逃跑走人,江载月勉强从储物法器里找到一个甜味的,也没什么副作用的丹药。
“不哭了,给你吃这个好不好?”
孩童奶声奶气道,“娘不让我吃外人的东西。阿姐,我没有见过你,你是城外来的人吗?”
江载月点了点头,然而孩童仿佛听不懂一般,仰头看着她,加重着语气再问了一遍。
江载月这次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
孩童终于破涕为笑,喜滋滋地接过了她给的丹药。
江载月没有发现宗主的身影,她蹲下身来问道。
“请问这里是落星城吗?你有没有听说过——祝烛星这个名字?”
然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鬼故事一般,孩童脸上沉醉在丹药甜味中的享受,立刻变成了连话都说不出的惊吓。
还没等江载月再问,他就一溜烟就跑入了人群之中。
没等江载月疑惑太久,两个从天而降的修者就一前一后地堵在了她的面前。
一个长着山羊胡的中年修士冷着眼看向她。
“你从何知晓那妖魔的名字?”
她身后稍稍年轻一些的修者冷声道。
“师尊,我们别和她废话了。她既然知道那妖魔的名字,肯定就是那妖魔的同党。”
看着那两人身上有些眼熟的法剑门衣纹,江载月心中陡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在落星城里,会有法剑门的修者指责祝烛星为妖魔?
然而还没等江载月开口,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封住了她开口的能力,不由分说地将江载月押回到了一处位于地下深处的囚牢中。
江载月看了一眼那地下的囚牢,一眼望去满满当当装着的竟然都是些老弱病残,看着格外普通的凡人,有些囚犯看着两个法剑门的修士,甚至还虚弱地咒骂道。
“你们这些……丧良心的邪魔,挨千刀的妖魔……”
因为江载月是个修者,他们还特意检查了一遍江载月的筋脉,中年修者皱眉说道。
“这人竟然是个人族,修的也是正统功法,体内也没有妖魔的邪气与异状。”
年轻些的弟子看着少女雪白清丽的面容,原本堵在嘴边的狠话有些说不出口,却还是别过头气短道。
“……说不定是被邪魔迷惑的散修,把她关几天就好了。”
然而中年修者摇了摇头,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毕竟是个修者,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鬼域伎俩,既然这个女人说不出什么东西,不如把她同那个妖魔都关在剑阵里。”
江载月:……你们倒是给她说话的机会呀!
然而那两人似乎从始至终也没想起给她解开说话的限制,就押着她来到了庙观前。
看着那漆黑得如同能吞噬一切的庙观入口,中年修者冷冷地把她往内一推,江载月就感觉到整个身体仿佛落入了冰川深渊之中。
然而比起冷,她感觉到的更多的是一种仿佛被无数剑锋抵在肌肤上的发寒危险感。
江载月在踏入法剑门山门的时候,曾经感觉到过这种危险感。
然而与此刻的感觉一比,她曾经进入山门的那点危险感简直如同九牛一毛般,不值一提。
再想着法剑门那两名修者之前的那些话,江载月心中陡然涌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吧,他们不会把宗主抓住关在这里吧?
江载月站起身,终于有心神打量周围的场景。
在昏暗的庙观中央,被层层繁复宏大阵法封印的高台上,一道人形的身影如同雕像般靠在还未完工的银色墙壁前,青年身下的黑色腕足如同无穷无尽蔓延开来的海浪,从高台之上散落而下,近乎淹没了阵法覆盖的每一寸。
看到那人影的一瞬间,江载月心中第一时间涌现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
她难以想象,即便是孩童人形都给她如此恐怖危险感觉的宗主,竟然也会有落到如此凄惨情景的这一天。
忍着法阵带给她的压力,江载月一点点靠近宗主所在的位置。
等好不容易到了高台上的时候,她简直有种凡人时期衣着单薄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感觉。
然而等看到宗主的那一刻,江载月一刹那间心脏发凉的程度胜过法剑带给她的寒冷。
如同是生怕着囚笼中的野兽挣脱一般,青年宗主仿佛毫无意识地“靠”在墙上,他的眼眸紧闭,安然得如同陷入了熟睡当中。
然而走近一看,江载月才发现,那片银色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插着无数细小的银剑,而宗主“靠”着的那面墙壁上,无数如同蝉翼般单薄的银色小剑穿透着他的血肉,插入墙壁之中,仿佛是无数条锁链将他与这面墙连为一体。
除了头颅没有被剑刺破,宗主的脖颈上都插着密密麻麻的剑片,江载月难以想象一个正常人到底怎样能从这般堪称酷刑的折磨中存活下来。
即便她清楚,宗主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族,或许他也没有如人族一般敏锐的感知。
可是这一刻,江载月不管这幻境要持续多久,她只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
江载月下意识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现在只能勉强发出些许不成句的单字音。
她沉下心来扫视着体内,发现有一处雄厚的灵气堵住她发声的脉络,如果她用灵力细水流长地慢慢磨,或许两三个时辰内才能冲开那处灵力的封锁。
既然不能开口,她或许可以尝试用别的方法唤醒宗主的神志。
看着青年宗主的这副样子,江载月隐约能猜到,宗主神智不清醒,这种症状或许是间断性发作的,所以法剑门才会抓住他神智最不清醒的时候,将他困在这里。
只要能让宗主的神智恢复清醒,那么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一个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她有能让现在的宗主恢复清醒的办法,她早就让宗主破除掉幻境,和她一起回到观星宗了,哪里还需要想办法解开他现在在这个幻境里不清醒的困局?
这不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吗?
但即便如此, 她也还是要去试一试的。
江载月不敢直接去触碰那些一看就锋锐无比的银色小剑,她只轻轻伸出手,慢慢摸了摸附近的一条黑色腕足。
冰冷的腕足没有了宗主的控制, 简直像一条条横躺在地上的沉重坚柱。
江载月用手和透明触手摸了许久,都没能激起宗主一丝一毫的反应。
她叹了一口气, 实在抵不住周围越发凝肃的森冷寒意, 决定回到阵法边缘,再好好想想办法。
然而当她站起身, 准备离开高台时,江载月当然听到了一阵极其微弱的, 仿佛重钟被敲响一般的嗡鸣之声。
江载月往后一看, 只见原本头颅微微低垂,双眸紧闭的宗主,不知何时抬起头,睁开了眼。
他抬起头,漆黑空洞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是……谁?”
伴随着他喉咙中发出的嘶哑声音, 那些插在他喉中的剑片也在不安似的嗡嗡作响。
江载月惊喜地回到了他面前,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喉咙中只能发出不成片的字音。
“我……江……”
这样说话实在太难受,江载月放弃了开口, 试图用透明触手写给他看。
然而青年的目光没有落在透明触手上, 他盯着少女雪白柔软面庞上激动喜悦的神色, 声音格外冷沉道。
“我没有见过你,但又觉得你的样子,很眼熟。”
很想,抱着她。
察觉到脑海中如此陌生而渴望的想法,青年宗主自言自语般, 冷漠沉肃的声音又仿佛染上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不在意十大宗门在他最虚弱之时,用阵法封押住他的小动作。
但是驱使一个陌生少女靠近他,这样的手段,也太过下作了。
一想到眼前之人像现在这般喜悦地注视着他一样,也曾经这样注视过他人,宛如飓风般强烈的怒火,冲刷着他身体中被剑气封存的每一处筋脉,震碎了所有封锁在他体内的剑气。
无数寒光粼粼的剑气陡然朝剑阵中心齐发,青年宗主却如同感觉不到这般威压般平稳站起,剑阵陡然发出仿佛被庞然大物一寸寸压断般的哀鸣。
江载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怀抱之中。
青年宗主的手臂抱住她的腰身,无数黑色腕足将她的身体层层包裹住,江载月感觉自己像被困进了一个冰雪堆砌的寒冷洞穴,她隐隐能听到黑色腕足外金铁撞击般的锋鸣。
清楚眼下是青年宗主最好的逃脱机会,她没有乱动,以免打扰了宗主的动作。
然而怀中的少女越是温顺,青年宗主越是感觉一团熊熊的火焰仿佛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所有拦在他身前的人,最后都如同一滩血水般融化死去。
而所有胆敢阻拦他的妖魔,也都被他一一吞噬。
他不记得最后吞噬了多少妖魔,只记得哪怕是被他放出来的,曾经视他为仙人般的囚牢中的无辜百姓,看着他如今的样子,也被惊骇得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城中没有一个再敢阻拦在他面前的人,祝烛星方才如同当年一般,一步步走向了自己最初的巢穴。
但是腥臭的血水流淌在湖水之上,望着满满漂浮在水上的鱼尸,祝烛星陡然想起,为了抓住他,十大宗门的人已经将这片湖中的活物全部斩尽杀绝。
如果他能早一点恢复清醒……如果他能控制住自己的异魔……
或者,他直接将十大宗门的所有人都斩尽杀绝……
浑浊发红的水面上,倒映出青年非人而冰冷的漆黑瞳眸,属于怪物的杀戮本能在他的躯壳中鼓涨着,身体破裂的肌肤血肉中,涌出一条条布满发红眼眸的漆黑腕足。
江载月在宗主怀里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感觉连腰背都微微发僵。
她一直默不作声地用灵气冲击着被封住声音的穴窍,等到终于找回了开口的能力,外边也没有了作战的声音,江载月方才大着胆子轻声喊道。
“宗主,宗主……可以放我出来吗?”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青年宗主冷漠道。
“城内的仙门修士,已经被我杀光了。你也想死在我手上吗?”
江载月发自真心地感觉,这种进一段幻境就要和宗主重新解释一遍过往的设定很不合理。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道,“宗主,我不是仙门的修士,我是观星宗,也就是您的……”
然而还没等她解释更多,青年宗主就森冷道。
“我懒得记你们那些宗门大派的名字,他们既然肯将你放进剑阵,就是说你和他们一样,都存着同样想从我口里拷问出妖魔修炼之法的心思。虽然不知道你对我使了什么手段,但我现在确实不想杀你。不过如果你再说下去,那就不一定了。”
江载月感觉宗主刚从囚牢中出来,大开杀戒之后,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定,可能确实听不下别人的解释。
不过这个幻境应该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说不定宗主很快神志就会完全清醒,抱着这般乐观的心态,江载月识趣地闭了嘴。
但在一阵沉默后,她还是忍不住用透明触手在宗主胸膛轻轻写道。
——可以放下我,让我自己走吗?
感觉到胸膛处传来的轻柔触感,青年身上那股森冷的非人感消失大半,他的体内却忍不住涌现出一阵难以压制的燥热。
剑气这类外物刺破血肉带来的疼痛,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那么轻微的触碰,却让他有一种……想要将怀中的少女一口口吞进去的冲动?
青年宗主的脸色变了又变,压抑着古怪的,如同是身体本能般抗拒着松开少女的冲动,他将手与腕足轻轻一松,江载月便如同是滑出指缝的泥鳅一般,跳出了他的禁锢。
控制着烦躁的,仿佛身体中的一部分被剥离了的不悦感,青年宗主微微侧过头,他不在意旁人对他现在这副容貌的恐惧与厌恶,此刻却不想看见少女的目光停留在他面容的时候,露出与之相似的神情。
然后一个瓷瓶被透明触手捧着,放到了他的面前。
青年宗主冷漠地转过头,只见少女无辜地看着他,清亮的瞳眸朝他慢慢眨了眨眼。
她自己手上也出现了一个白瓷瓶,她把瓶塞拔出,倒出了几颗丹药,然后送到嘴边,正要吞服下去,然后手上一抖,宗主漆黑的腕足不知何时扫落了她手上的药丸,将她的手腕牢牢握住。
“你在做什么?”
江载月指了指自己的嘴,试探性地啊了一声。
青年宗主的脸色似乎又冷沉了一点,“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江载月这才放心道,“宗主,这是治愈伤势的回春丹,吃了以后伤口会恢复得快一点。如果你信不过我的话,我可以先试给你看。”
“仙门的丹药,你也敢吃?”
青年宗主似乎比所有时期的宗主加起来都更加难对付,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沉了沉。
“如果他们在这些丹药里混了一颗毒丹,你现在就没命了。”
说不定卢阁主真的会往密库的丹药里动这种手脚。
江载月的脸色凝重了一瞬,但很快又想到,幻境之外有祝烛星陪着她,大不了她吃丹药前先让仙人帮她尝一尝,这样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然而看着少女先是凝重,后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人,变得格外轻松而放心的目光,青年宗主的声音越发冰冷。
“你在想什么?”
江载月陡然回过神,笑眯眯道。
“多谢宗主关心,我会小心的。”
青年宗主觉得少女挂在嘴边的那声宗主称呼格外刺耳。
“我不叫宗主,我叫祝烛星。”
江载月的表情微微僵硬了一瞬。直到现在,她也觉得对着青年宗主这张脸,喊出祝烛星这三个字格外违和。
然而迫于青年宗主身上的摄人气势,江载月只能认命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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