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千楼以白家的名义在京都城置办了宅院,门口两只两人高的石狮子,甚是气派,前后院中间还隔着林园,依山傍水,府上仆从无数,各自忙着手中的活。
阮玲珑撩起纱笠的一角向府中望去,连门口的护卫都比京都城中大户人家多了一倍,他还真是做戏做足了,迎面而来的是乔装过的时兰,她走到阮玲珑的面前欠身一礼。
“时兰见过乐嘉帝姬!”
阮玲珑许久未曾听到别人这样唤自己了,“你不必如行此礼,我在旁人眼里已是一个死人了,如今是落烟姑娘。”
护卫站在道两侧一字排开,还有丫鬟婆子站在最前,朗声道:“恭迎主母回府。”
温千楼盯着阮玲珑的身影,满眼笑意,“当家主母,回家吧!”
阮玲珑故意娇嗔道:“人还未进门,你倒是寻思想让我掌家了,如此于理不合。”
她不过随口一说,做戏演给旁人瞧,温千楼听来,怨自己那时不懂事,偏生寻来闻摘星推脱婚事,回旋镖扎在自己的身上,当真不是滋味。
温千楼只能走在前给阮玲珑介绍起府邸,“此处东临元江湖,南可见山,西……”
阮玲珑忽然问道:“这钱也是你坑了西落尔的银钱买的宅院?”她一眼看到湖心亭,那里似是比园中的任一处阁楼都要高,她抬步朝亭子走去。
温千楼瞧了一眼结冰的湖面,此时天色已暗,冰下瞧着有些黑,心中发怵,最终跟着阮玲珑脚步,走上了蜿蜒曲折的楼梯。
“是我用自己所攒银钱买的,就是月例多了些。”
他不希望赠给爱人的东西,染上一丝尘埃。
阮玲珑站在亭台上,望向灯火幽暗的高城墙,这里是离皇宫最近的地方,是她离家最近的地方。
“多谢你。”
“什么?”温千楼不可置信的抬起眸子。
阮玲珑盯着温千楼的眸子,抬手抚过那夜被自己咬破的嘴角,这是自己离开他之后,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他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语气冰冷,“温千楼,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这里是大邺,本与你还有大兖无关,明日入宫献艺,你便回大兖吧!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准备收回的手,被温热的掌心握紧,温千楼将她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脸颊,他等这一刻许久。
“若我不呢?”
阮玲珑用尽所有的力气抽离了自己的手,“那我……便彻底忘了你。”
她头也不回的走下亭台,同温千楼擦肩而过,独留他在寒风中痛苦。
温千楼回过头看着她的背影,长舒一口气,“罢了,忘了也好。”
时兰早早在厢房中等候帝姬,对她的恭敬一如从前,“帝姬,奴婢斗胆按照您的喜好,将房间布置成了福满殿内的模样。”
阮玲珑手指拂过桌面、帘幔、妆奁台……连墙角摆放的马球杆都一模一样,“有心了。”
时兰自不敢抢这功劳,“这都是督公亲自布置的。”
又是温千楼。
阮玲珑脱下外衣,“我累了,你下去吧!我想早些歇息,准备明日的献艺。”
“是。”
白府内灯火通明,阮玲珑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时不时摸摸枕头下的匕首还有那根金簪,为了能杀掉阮拓,救回亲人,她从诸多的办法中才寻思出这么一个,不会拖累任何人。
迷迷糊糊间,才勉强入睡。
温千楼坐在桌前,反复擦拭着手中的软剑,剑身柔软寒光闪烁,明日的行动,他也只许成不许败。
天才放亮,教坊司的人便来请落烟姑娘,众人看在使者大人的面子上,才允她一直戴着面纱示人。
三位献艺的女子乘着马车被送入宫中,同行的女子怀抱用布裹的琵琶,手掌已渗出一层汗来。
“我……我有些紧张。”
另一个女子长得珠圆玉润,瞧起来倒是比她镇定许多,“你便当作是在教坊司给达官贵人献艺,勿怕,面对的人那可是陛下,顶不能胆怯。”她看向一言不发的落烟,“落姑娘倒是沉稳。”
“让姑娘见笑了,我也是挺紧张的。”她头上还有靴中,都夹带着利器,一旦发现,那便是掉头的死罪。
马车缓缓停稳,教坊使敲了敲马车车身,提醒道:“皇宫已至,前路小心,可莫要触犯龙颜,掉了脑袋。”
反正她们若是表演失败,死了便怪自己命不好,若是不错得了陛下赏识,那他也跟着扬眉吐气,少不得好处。
阮玲珑率先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另一侧巍峨的宫门。
那些人做梦也想不到,她活着变成厉鬼回来了。
前来被请入宫中表演的人,也已从偏门鱼贯而入,阮玲珑递交了自己的身份牌子,也一同入了宫。
管理今日表演的教坊使,照着名单和身份牌子,重新将人核对了一遍,便带入了偏殿,重审一遍,“今夜登台献艺,各个都小心些,收起你们在外勾心斗角的小心思,小心掉脑袋。”
“是,教坊使。”
待他离去,偏殿内众人散去,各寻地方练习技艺,阮玲珑歪身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感觉到眼前忽暗,她睁开眼,一张獠牙面具跃然眼前,她虽心中“咯噔”了一下,但还是故作镇定。
“落姑娘,在下裴咏,是你的乐师。”
阮玲珑淡淡应了一声,教坊司中伴乐演奏乐器的伶人,她都不曾见过,“有何事?”
“此物送给姑娘。”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短哨,似是用牛角最尖的地方做的。
裴咏见她没有动,便强行将短哨塞到了她的手中,作揖一礼,便急匆匆离去,阮玲珑寻他已来不及。
阮玲珑只看到他的背影,垂落的青丝中有一缕白发,她寻思着待晚上登台之前,还给人家,自己可不想欠什么风流债离去。
长央宫中,阮琼华跪坐在软垫上,正剪着花枝,将盛开的红牡丹插入篮中,她瞧着两旁欲与牡丹争艳的花,左瞧右瞧,就是觉着碍眼,一把金剪刀下去,那几朵花花瓣簌簌落下,成了陪衬,她这才满意。
阮琼华询问道:“偏殿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嬷嬷颔首道:“回帝姬的话,人都安排妥当了。”
阮琼华随手摘下手腕上的玉镯,捏起边沿悬在空中,嬷嬷伸出双手虔诚接住,“嬷嬷你办事本宫很是放心,玉镯赏赐给你了。”
“谢文惠帝姬!”
嬷嬷跪谢,还未走出殿门,便闷声倒地,她瞪大眸子口吐鲜血,玉镯从她手中滚走,一直撞到一只绣花鞋才停下。
阮琼华蹲下身将玉镯捡起,用帕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本宫的东西,一般人岂有命能随意拿走!”她吩咐道:“传令下去,嬷嬷偷盗帝姬之物,被侍卫发现就地处决。”
她转身走向殿外,不经意间裙摆染上一点血迹,浑然未察觉。
自从阮琼华做了大邺第一帝姬,是越发的大胆放肆,白日里与人饮酒作乐,有时喝的酩酊大醉,夜里笙歌曼舞,面首被当作内侍,养在殿内。
人们常将她与乐嘉帝姬相提并论,到最后,她心中自是有气,便寻了罪名将人打入牢中杀害,肆无忌惮无人敢管。
入夜宫灯燃起,前来入宫表演的伶人,也逐渐变得兴奋,阮玲珑怕冷还是躲在殿内,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
宫娥奉命将人带去花园,那里专门搭了戏台,她提着灯走在前,细说着宫规,阮玲珑心不在焉,寻了一圈并未见到白日里给自己送短哨的乐师。
阮玲珑寻思着,自己左侧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声音在右边响起,一张獠牙面具,她被吓了两次。
阮玲珑将缠绳的短哨递到了他的面前,“小乐师,此物还你,我不收别人的东西。”
第095章 第95章
“落姑娘,你我虽素未平生,但我这可是请了高人开过光的……”小乐师扶着自己的面具,又死活不肯收回自己的东西,“落姑娘莫要推脱了。”
内侍点着伶人的名字,点到裴咏时,他拿着自己的竹子走过人群,邹静花园的偏门时,他转过身朝着阮玲珑招了招手。
阮玲珑不知为何,觉着他的身影有几分熟悉,许是自己多心,定然不可能是温千楼,他身体抱恙,听时兰说,督公最近病的厉害畏冷,缩在自己的厢房烤火,死活不肯出来。
阮玲珑悬起的心,这才落下。
一行伶人被安排在花园的偏殿中,殿门敞开,正侧对着戏台,从这个地方能清楚的看到台上的表演,红色灯笼高悬,瞧着喜庆,灯笼的红光照在宫人的身上,却透出一种诡异。
阮玲珑心中发怵,正走神着,内侍朗声道:“陛下驾到!”
众人闻声跪在了地上行着叩拜礼,阮拓满脸喜色缓缓走来,一身明晃晃的龙袍甚是威武,身后宫娥张扇,再往后跟来的便是文慧帝姬——阮琼华。
她一袭鹅黄色的齐胸宫装,发髻上插着一朵金牡丹,眉目如画,眼睛流光微转,一顾倾城,衣领上金线缀珠,脖子色戴着纯金镶嵌玛瑙的璎珞,流苏微晃,宝气十足耀眼夺目。
阮玲珑在宫中时,都不曾这般奢靡,只不过自己似是与她半斤八两,她的父皇是将赏赐的都是价值连城的物件。
“平生吧!”阮拓转身坐在红木椅上,左右两侧掌扇的宫娥,挡住了阮玲珑的视线。
阮玲珑眸光泛寒,阮拓谋权篡位鱼肉百姓,她一路往西北来,听到不少哭声,皆是因阮拓,只要杀了他……
戏台下的官员一边欣赏着今日的节目,一边推杯换盏,好生快活。
一位内侍走到总管侧身,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待总管递了话,只见西落尔抱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进来,微微行了礼坐在了阮拓的远处,阮玲珑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玄猫。
隔得远,不知他们在交谈什么,大臣们的目光是看向西落尔,显得十分激动。
教坊使看着手中的节目单,随即将选出来的花魁三人唤到身旁来,反复叮嘱:“一会儿你们二人登台,可莫要演砸了,不但关系前程,还关系性命。”他看向准备独舞的阮玲珑,身后有关系,应是没什么问题。
台上戏子唱毕,迈着小碎步走下后台,阮拓倒是欣赏的点了点头,但与西落尔的争执从未停下。
等到阮玲珑登台时,在一旁掌灯的宫娥,按照吩咐将戏台上照明的蜡烛全部熄灭,戏台瞧着有些阴暗,只能勉强看到一个黑色身影移动。
角落暗处丝竹声起,琴声渐起,蜡烛重燃,只见戏台中间背对站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杨柳细腰,身上的舞衣比平日暗了不少,呈现黑红的颜色。
长袖轻甩,她缓缓转过身来,面带浅笑,离戏台近的人瞪大了眼,更有大臣持杯的手颤抖着,口中念叨:“像!太像了!”
“是啊!真的太像了。”
众人闻声,目光纷纷落向台上的人。
“帝……帝姬?她她不是死了吗?”
阮琼华看到戏台上的人,呼吸一滞,心“砰砰”的快速跳着,握着椅子扶手的手缓缓收紧,面色十分难看。
当初大兖将帝姬身陨的消息带回京都,她还半信半疑,直到看到棺椁中躺着的人,虽面目有些腐烂,连尸身都有腐臭的味道,但她还是要亲自确认瞧了一眼,验尸官从她身上摸到一块玉牌,那是属于阮玲珑独一无二的玉牌,直到从大兖回来的探子,确定阮玲珑身死,才放下心来。
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大兖的那位督公,不是说心狠手辣吗?为何要用这种假消息骗本宫?”
台下看舞的人如痴如醉,全当是大邺帝姬为他们表业歌舞了,很是受用。
阮拓冷着脸,似是要从那张脸上寻出破绽,除了多了一颗美人痣,但看她表演如此卖力,又觉着她就是与阮玲珑长得极为相似的人罢了,如今西落尔在此,也不好发作。
众人心思各异,一舞毕。
阮拓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落烟。”阮玲珑神色镇定朗声回道。
阮琼华从她的身上瞧见了阮玲珑的身影,对阮拓道:“父皇,这舞姬儿臣瞧上了,若不然招她入宫,在宫中做伶人如何?”
“只要你欢喜便是。”阮拓素手一挥,大方的将落烟赏给了文慧帝姬。
阮玲珑没想到她竟然认贼作父。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一道巨响从远处传来,感觉地动山摇,阮拓看着桌上的杯中酒,还泛起圈圈涟漪,尔后南门火光冲天,滚滚浓烟随风而起。
一个侍卫佩刀从远处跑来,单膝跪地,喘着粗气道:“陛下不好了,有乱臣贼子攻入宫中,还用惊天雷炸开了南面的宫门。”
阮拓看向台上的落烟,总觉得有古人之姿,厉声道:“给朕抓住她!”
持刀护卫闻言朝戏台跑去,阮玲珑忽然从台上一跃而起,从发髻间拔出固定头发的金钗,越过众人直奔阮拓而去。
因今日穿着绣花鞋,不便藏匕首,便改用金钗,哪只金钗褪壳,里面的金针已断。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甩出水袖,击向侍卫的面颊,阮琼华也已急疯,调出弓箭手,面目狰狞道:“给本宫杀!杀了她!”
一时间花园乱作一团,惊慌失措的众人,吃茶看戏的使者,还有拼命刺杀的落烟。
漫天箭雨不分敌我,从天而落,大臣吓得顶起桌子满地乱爬,阮玲珑穿梭在箭雨之间,顺势借助一支侧边飞来的箭,带着满腔怒火用尽力气冲向阮拓。
阮拓看来越来越近,朗声道:“护驾护驾!”
“阮拓,你个乱臣贼子谋权篡位,鱼肉百姓,我岂能容你!”
一支箭射中她的臂膀,血渗透染红水袖,刺痛从肩膀处传来,她抬手折断箭身。
喊杀声四起,火光在各处燃起,那火光一路从南门蔓延至花园,侍卫满脸漆黑,催促道:“陛下快逃,贼人打进来了。”
也顾不得复仇而来的阮玲珑,在侍卫的引路下,朝西离去。
阮玲珑从地上拾起一把刀,正要朝阮拓追去,也不知何人坏自己的刺杀计划,手腕被人猛得拽住,险些将她拽倒。
西落尔手中捏着香,忽然向她吹来,低吟道:“醒来吧!阮玲珑。”
阮玲珑横刀向前一划,西落尔眼疾手快松开她的手腕,后退半步。
“西落尔,有病你就去治,阮拓与我之间的仇,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掺和!”阮玲珑嫌水袖太长碍事,直接用刀断了长袖,尔后提刀追去。
西落尔盯着她的背影笑了一声,“大邺还有你都是我的囊中之物,你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提刀从南门杀入宫门的,正是西落尔的人。
方才他瞧见阮玲珑御敌的身姿当真不可多见,方才竟有些舍不得了。
似她这般刚烈的女子,就该去大漠,养在他们西漠,那里天高沙漠广,正适合她这种泼辣的女子。
“三殿下,可要追回?”持刀的人蒙着面,抱拳一礼。
“不必了,随她去吧!若是活着,本殿下就带她走,若是死了,那便是她的命。”西落尔重新坐回座位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梨花酿。
阮玲珑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各宫之间,长道之上空无一人,一时间失去了目标,站在长道上徘徊。
一道修长身影站在宫墙上,负手而立,右手执剑,剑尖垂落在地,发梢随风扬起。
阮玲珑辨认了一番,“你?你是小乐师?”
“正是在下,在下是向你请辞的。”他从高墙落下,撕下自己袖子的一角,绑在她箭伤靠上的地方止血。
阮玲珑试图从他面具与脸之间的缝隙,只是光线太昏暗,看不到容貌。
“嗯。”他声音清冽双手交叠轻轻一拜,轻声道:“小乐师祝帝姬福泽延绵,余生喜乐无忧。”尔后抬起头,一双眼穿过面具看向阮玲珑。
阮玲珑有些着急,伸手去摘他的面具,他晃身躲过迎面而来的手,转身翻上了墙。
阮玲珑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离去的小乐师并未答话,纵身一跃跳向更高的城楼,尔后有更多持刃的黑衣人跃上城墙,散落各处。
阮玲珑顾不得那些,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地牢方向跑去,想来她的父皇母后就被关押在那个地方。
侍卫领着众人东躲西藏,阮琼华头上的金牡丹也跌落在地,几缕青丝垂落,很是狼狈,她停下脚步。
宫娥扶着她,焦急道:“帝姬,快逃啊!”
“本宫是大邺第一帝姬,哪有逃的道理,如此狼狈,本宫怎能忍。”她怒气冲冲甩开了宫娥的手。
宫娥脸色一遍,也不再忍,“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帝姬,难怪你处处能被乐嘉帝姬压上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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