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云汐兮歪着脑袋，有些猜不到楼上的是谁。
计父没忍住，上前搂了搂她，轻语：“孩子，无论你是神也好妖也罢，这一世你投身到云家是不争的事实。无论身份如何转变，你都是我们的女儿。去吧，没事的。”
云汐兮忍着眼泪，胡乱点头。
迈着迟疑的步伐，往楼上走去。
推开书房的门，云汐兮看到了记忆中最熟悉的面孔，只是年轻一些而已。
“外公。”女孩儿哽咽着，委屈和亲近情不自禁的涌上心头。这是她的外公，养大她的外公……也许，他并不是真正的云国礼；也许，他并不是真正的凡人。
汐兮认定了，那就是她的外公。
“还是，翠云宫道场中的神像更帅气。”小姑娘又哭又笑，还不忘揶揄外公。
地藏王唇角忍不住翘起，撤掉幻术，露出真正的样子。儒雅、智慧，年轻而有着堪比浩海的深度。
“不愧是我亲手养大的丫头……还担心，你会认不出我。”地藏王慈爱万分。
云汐兮没忍住，一头扎进外公怀里，寻求安慰。
这种亲近的安慰，是云家其他亲人给予不了的。一来，他们到底是凡人，对灵异鬼神异族之事并不了解；二来，如犊子对老牛的孺慕之情那般，谁也替代不了外公在她心中的地位。
小姑娘哼哼唧唧。
就是不肯放开外公。
地藏王理解的，这个孩子经历了太多太多。“孩子，你做得很好！外公为你骄傲，你父君也会为你骄傲的！若换了我们，没人敢说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孩子，能有机会养育你，是我最大的荣幸和骄傲。”
“这些年，你承欢膝下，带给我的快乐和幸福是前所未有的。”
“外公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不怪外公对你隐瞒了一切，谢谢你总是愿意体谅、愿意共情。”
“谢谢你，为人间、为人族所做的一切。”
这一声谢谢，是发自肺腑的。
她，比他想象中的走得更远，做得更好。若没有汐兮，恐怕地藏王永远都体会不到为人父母是什么感觉。
总有人追寻长生不老，羡慕永生不死。
却不知，当你真正永生不死时，七情六欲终会有麻木的一天。
知道烟花吗？
人的一生就像烟花，因为短暂所以绚丽；因为短暂，所以倍感珍惜；因为短暂，所以能体会到最好的人生。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以后会好的，都是好的……”天道制造出的假象，连地藏王都骗过去了。
小脑袋不偏不倚的依靠在外公肩膀上，小姑娘侧着脸，黑眸明亮而又深幽，她轻轻的说道：“没有结束啊，没有……”
小姑娘声音嗡嗡嗡的，蚊子似的。
地藏王嗯了一声，听得不够真切。
云汐兮扬起笑脸，拉着外公就下楼。“外公，陪我吧，我们好久好久没有一起吃个团圆饭了。今天，您必须陪我……”
“地府还有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要不下次你下来？”地藏王太久没有与这么多的人接触了。
人间刚刚经历浩劫，需要地府配合收尾的工作还很多。
也正是因为这样，地藏王才会选择在云家书房单独与汐兮见面。
他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然而，这一次，汐兮难得撒娇，很是任性了一把。
执拗的非要外公留下来，等派对结束后再回去。
地藏王实在是拗不过，只好留下来。
这一天，汐兮可开心了。一屋子全都是她在乎的人……真好，他们好好的……现在好好的，以后、以后也要好好的。
一杯一杯香槟下肚。
汐兮如一只花蝴蝶在人群中穿梭；面若桃花，是喝醉了吗？也许吧？
这样的汐兮，特别开朗而外放。
一会儿突然抱住霆兮，笑得花枝乱颤。
一会儿凑过去亲亲丑丑和阿姐，咯咯咯的捉迷藏。
一会儿趴在青青身上，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青丘的狐族和狼族，并不了解小粉龙；只觉得她与众不同，平易近人、热情又周到。
云婉婷和计泽难得开心，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能不开心吗？
夫妻二人宠溺的看着满屋子扑腾的小女儿，由着她打闹，乐得围观丫头难得欢脱的样子。
对了，还有楼金域。
据说是雪兮邀请的……也对，人家在佛塔一战中，出了不少力的。
一向不屑参加人族聚会的楼金域不知怎的还同意了。
两人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可是那频频看向对方的视线瞒不住人的。
无论如何，一切是那样平静安宁。
小小的云家在这一刻更像是一方浓缩的九州，代表了举国上下的欢腾和雀跃。
唯有那一片不分昼夜，永远都是猩红颜色的天空能够证明人间刚刚经历的磨难。
汐兮闹过，笑过。
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眼神频频穿过小花园，隔着一面墙壁发着呆；心知肚明的众人，将之看在眼里。
是啊，所有人都在，独独百里阙缺席了。
地藏王两手背在身后，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汐兮身后：“去吧。”
“汐兮，他，挺不容易的。”从汐兮归来，还没人跟她说过那人情况。
一是找不到机会。
而是，也没几个人真正清楚。
只知道，从那日佛塔百里阙带走汐兮尸身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不知道他为何像是消失了一样。
也不知道，为何汐兮都回来了，他却仍旧杳无音讯。
丑丑走了过来，淡淡道：“他在家的。”她感应得到。
云汐兮歪着脑袋想了想，闷不吭声的放下高脚杯。踟蹰半刻，到底是选择去见他。
看着小姑娘犹犹豫豫，却又下定决心的背影。
云丑丑若有所思：“汐兮回来之后，有点儿奇怪。像是有心事一样。”
雪兮闻言凑过来，皱眉：“好像是有点儿不像她。可是，羲黎不是死了吗？还能有什么事？”
若若摸了摸下巴，几人凑在一起仔仔细细的从细微之处回忆。
汐兮突如其来的开朗和活泼……
还有，她坚持每个人都必须齐全的“团圆饭”。
“走，跟上去。”云丑丑总觉得心里不安，当机立断的决定跟上去。
从前，每一次登门，云汐兮从未多想，比回自己家还要自然。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她，突然犹豫了。
在百里家大门外来回踱步。
其实，不需要丑丑提醒，汐兮知道，他在的，就在里面。猩红的天空之下，唯有百里家与众不同。
宛如从地龙之极冒出来的黑蓝气息汇聚成云海。
黑压压的，渲染上空。
云汐兮知道，那是魔气；阿阙他，入魔了……而且并非是普通魔气，他已经是收敛了自身气息，可仍然对人间造成了影响……起码和天坑出现的那位魔君是一个级别。
不，级别更高。
外公刚刚在她耳边就说了一句话：阿阙一直佩戴的舍利子是孕育她的龙蛋，而舍利子则是用来压制他体内魔气的。
不需要过于赘述，云汐兮是聪明人，已经明白了什么。
◎一语成谶，天上出现了四道窟窿◎
所以, 她的止步不前，不是因为阿阙变成了魔；而是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阙，无颜面对……
一门之隔, 百里阙就在门后。
明明触手可及只是一墙之隔, 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 隔了一条银河。
健眉小山高耸, 黑眸之中尽是难堪和绝望，嘴角不自觉的泛起苦涩。
这一天，在他选择与魔龙龙骨重新合二为一时, 就已经预想到了。
应该说，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还是，无法面对呢？
是啊, 他是魔啊。
注定与浩然正气的神龙站在对立面。
她, 怎么可能会接受这样的他呢？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再也……
百里阙百感交集, 手搭门把手位置。
不敢往下按。
又不愿意松手。
然而, 这世上最悲哀的可不就是不情不愿又不得不愿么？
百里阙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男人转身，与女孩儿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仿佛这就要走出她的世界。
云汐兮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当下心一痛：不能，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不顾的推开门。
小火车头莽撞而又焦急，一头就撞了过去。化身成八爪墨鱼，手扣着手，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
百里阙整个人都僵住了。
无助，彷徨而又不敢置信。
可, 背上传来的温热的体温是真实的……百里阙甚至不敢回头。
“你知道了吧, 而今的我乃是魔族至尊——魔尊；天上地下, 再也没有应龙了。”
应龙，生而为神。
而他，现在即便贵为魔界至尊，也只是一个魔而已。
小脑袋抵着他宽厚的背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瓮声瓮气道：“你今生历劫乃是最后一世了，本可功德圆满的……都是因为我……”
百里阙那双眼睛突然变得凉薄，不是因为汐兮，而是因为魔族的算计。
“你错了，没有你，我也无法重归神位了。龙骨被那魔气滋养千年，一切都是注定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霸占着你的舍利子？”
小姑娘粉嫩嫩的嘴儿撅得老高，打抱不平：“魔族的真坏！尤其是那个摩耶大君……一点儿都不想人类最忠实的仆人——摩耶狗狗。”
把摩耶大君比做是狗狗，也就小姑娘胆子肥。
“你……”不介意吗？他，可是魔啊！一时间男人有些词穷。
倒是小姑娘自说自话：“阿阙你不知道吧，我可是祖龙的女儿，与混沌那三千魔神一样，神魔同体。也就是说，我既是神，也是魔。那，四舍五入，大家都是魔啦，谁也不要嫌弃谁。”
小姑娘振振有词，将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轻描淡写的就将男人归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真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四舍五入”，男人感动之余哭笑不得。她就是这样，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总是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再受本源舍利子的影响，而是真正因着他这个人。
百里阙心中最后的那一丝惶恐不安，就这么被抚平了。有时候，一个小小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汐兮，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对我好得过分了，毫无底线的那种好。”
云汐兮却沉默了。
流露着几分惭愧，几分不舍，几分悲伤。“阿阙，你错了，我不好，一点儿都不好。我好自私……本来想着，不如演出一场好戏，趁机与你决裂！恶言恶语、凶神恶煞、无情无义的将你赶出人间，从此让你恨我、怨我、然后彻底的与我划清界限……”
小姑娘用了好多好多的形容词。
百里阙云里雾里听不明白，但感受到了她言语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伤感。
“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你忘记我……”小姑娘没有哭，用着太过于冷静的语气说话。“阿阙，要是以后我不在了，属于我的意识没有了，我不再是我了……你能不能替我记得我们的过往回忆？能不能帮我照看爸爸妈妈、阿姐和小弟，还有丑丑、还有若若……”
“就这一世便好！我的家人，终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待轮回转世后他们自然就不记得我了；若若，我这个师傅不合格呢！恐怕没办法继续教导她了，往后，你替我好好教她，替我看着她；丑丑，丑丑是旱魃啊，你俩不要再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了，她受了许多的苦，往后余生你们守望相助，多开导开导她！还有，蚩尤大人，他是魔神，自然得回归魔界！”
“青青……恐怕我没办法参加继任大典了，到时候，阿阙啊，你代表我参加。”
汐兮她，想好了所有人的未来，安排好了所有人的路。
百里阙瞳孔一震，转过身来，强迫那只小鸵鸟与自己对视：“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汐兮，你，隐瞒了什么？”
“我……没、没有。”对着阿阙，汐兮总是心软；人啊，一心软，总是容易袒露心扉。
其实，汐兮瞒着任何人，独独没有打算瞒着阿阙。
她想着，总要好好跟他道别，才不枉此生。
令汐兮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被迫留在世上的，才是最痛苦的那个。而那样的痛苦，将无穷无尽，直到生命的尽头。若，女娲当年与羲黎说清楚；若她归天时，带着羲黎，或是有所交代，也许羲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汐兮，断断不能让阿阙成为第二个羲黎。
那样无穷无尽的痛苦，真的会逼疯一个人的。
她怎能忍心，叫他的阿阙也承受同样的绝望和悲哀呢？所以，汐兮推翻了最开始的设想，转而选择与阿阙好好道别。
“阿阙，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支持我的决定吧。”
“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世界重归洪荒呢？”
“这里有你和你的魔族；有青青的青丘；有我最爱的家人、朋友和祖国；还有地府……我，没有办法承受失去大家的痛苦而独自苟活。”
“你看，原来我这么自私。宁愿让大家承受失去我的痛苦，也不愿意当那个最终被留下来的人。所以阿阙，骂我吧，怪我吧，然后生生世世记住我。”
“我真的很开心，能够降生在这片大地上；能够遇见你，遇见大家。”
论自私自利，百里阙自问自己才是佼佼者。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打断她的腿儿，将她囚禁在魔族金地生生世世！人间生死与她何干？三界存亡与她何干？天道崩塌，与她何干？
可是，对着她声声祈求，百里阙发现——他做不到啊！无法狠下心折断她的翅膀，无法拒绝她，无法亲手熄灭眼中的那一抹光。
小姑娘笑吟吟的，早已洞悉一切：“你若是阻止我，我怕我有朝一日真的会恨你……真的哦。”
云汐兮无法想象，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日，她所在乎的人都不在了，她会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她不敢保证，那时的自己会不会因日日内疚而疯魔；也不敢保证，疯魔后的自己会不会恨他、怨他，而情谊最后彻底被消磨。
“阿阙，答应我，好好活着；只要你心中想着我，念着我，我就永远在你心里。”云汐兮温柔而又残忍的抚摸着他鬼斧神工的面庞。“即便那时的我已经没有了自我意识，但我与天地同在，与你同在。”
男人痛苦的闭上眼睛。
回应她的是，狠狠的抱住她，用尽全身所有力气。
这一夜，二人不愿分开一丝一毫，一分一秒。
既然做了决定。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嘟嘟，快不行了，他撑得很辛苦。
珍惜这最后的两日吧。
正如汐兮所言，天道支撑不了多久了。夜幕降临，天色渐渐露白，人们的喜悦戛然而止。
华夏九州所有的人，在地震中被惊醒。
不，不，不是地震。是天旋地转，是地动山摇……是，天塌了。
东方讲究的是四方天地。
东、南、西、北这个方位，分别对应着青龙、朱雀、白虎、朱雀四方神兽。
然，自不周山倒女娲补天之后，天道亦在这四个方位留下四方天柱。
它乃是天道意志化身之一，无形无象。
可是，现在，天道支撑不住了……那四个角，塌了……天塌了呀！
人们再没有一点儿睡意；拍照的，奔走相告的，政府办公室的电话从天亮时起就没有停过。
天空浓郁的血色散去了一些，从浓稠的深红变成了淡淡的红。
塌陷下去的四角，勉强能窥探到什么，有什么东西黑压压的堵在四角。
人们总有一种感觉，若是那黑东西彻底穿过那层屏障，这个世界就没了……人啊，第六感实在是惊人的准确。
那是混沌之气。
混沌之气一旦流入天道建立的世界，那就是三界重归混沌的开始。
你们感觉到了吗？呼吸，变得困难了。上至九十岁老人，下至新出生的幼儿，呼吸变得困难了。也就是说，这不是什么身体不好造成的个别特例，而是所有人类都能够真切感受的。
地藏王，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地之间的变化，第一个惊动的就是地府。黑白无常二位大人连夜上人间。
在地藏王的指挥之下，地府当机立断开启应急机制。
从这一刻开始，天地之间，再不会有新生婴儿的降生；也再不会有老者死去。
相当于，地府关闭。
维持人间现有的承载数量；天道越来越虚弱，空气只会越来越稀薄……婴儿继续出生，恐怕也活不了多久；至于死亡，天道不复存在了，地府也将不存在，死亡之灵体入地府又有何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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