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挺无奈笑了笑,他是个心思深沉之人,知晓老夫人身体并不是她说的那般只是急火攻心。
他特意寻来了给老夫人把脉的太医,太医说老夫人身子早就是强弩之末。
梁挺心中很是难受,在他心里是真将眼前这个老者当成自己亲娘。
他除了不是老夫人肚皮里生下来的,自小老夫人对他同亲生子没区别。便是亲娘,也有亲疏远近之分,有长幼之别,未必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老夫人却能。
梁挺每每想起,都是忍不住心中酸楚,也是忍不住朝着老夫人交底:“母亲你便放心吧,如今朝中多是梁家一派,咱们家若是都不安稳,便再没能安稳的人家。朝中有昀儿看着,那孩子做事沉稳滴水不漏,错不了。”
王妃也在一旁道:“我是不走了,王府有我没我都一样,最多是叫其他夫人们管着家。我还能怕她们越过我去?如今我只想着伺候在您跟前……如今您便开开心心,等着多抱几个重孙子吧。”
才说重孙子呢,萧琼玉便抱着孩子,与盈时、郡主一同走近来。
盈时身子渐重,便是往老夫人院子里去,老夫人也不敢叫她久待,元儿更是如此。
三人一去,老夫人便叫她们赶紧出去。
“我院子里都是病气,你们年轻,不要上前伺候了,都出去坐着吧。”
三人便只好又出了院子外头说话。
霞月郡主近来与盈时同萧琼玉二人也早是混的熟了,许多话都不避讳,直接说起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来:“母亲很喜欢二表妹,想着将她聘为媳妇,我盼着能成,到时候我们两家府上又是亲上加亲了。”
王妃没有生儿子,只有霞月一个女儿,这也是当年思来想去与梁昀退婚的原由之一。
只一个女儿,自然不忍心嫁远了。
可王妃没有儿子,琅玡王却有好些个庶子。二姑娘虽是庶出,父兄却都是朝中重臣,名门毓秀。配上琅玡王一个庶子,倒是不差了。
“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那六弟今年十八岁,生的相貌堂堂,洁身自好,是个好的。”霞月郡主看着像是极力撮合这门婚事。
盈时心下微微一惊,心说这可与前世不一样。
前世二姑娘是嫁去了兖州。三姑娘嫁去了湖州,从小一起长大,日夜都生活在一个园子里的姐妹,出嫁后再也没见过面。
这辈子,若是这婚事能成,姐妹二人倒是离的更远了……
郡主怕二位表弟媳忧心,便说:“你们二位便放心,那是我亲表妹我母亲亲侄女,私底下算来比我那弟弟还要亲近。若是这婚事能成,我母亲和我自然会爱护她。我也时常回王府去,谁敢欺负她?”
盈时想了想倒觉得霞月说的对,反正前世也是盲婚哑嫁,这辈子反倒还能嫁给自己亲姑姑家。
且她前世是见过二姑娘丈夫的,生的倒是不丑,只是也不美,配二姑娘那般容貌的就有些不配了。
后来她才听说成婚那日自己见到的二姑爷是塞了好几双鞋垫才有的身高!
脱了鞋垫只怕还没二姑娘高!
年轻的娘子,哪个不喜欢俊俏的?哪个能喜欢上比自己还矮的?
偷偷往鞋里塞鞋垫,朝着媒人隐瞒真实身高,往难听里说,就是骗婚,这样的男子品行能是个什么好的?
盈时越想起前世来越觉得膈应,她不由得想了想,前世为何自己没觉得膈应?
想来那时是自己脑子有问题,一门心思就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觉得不能以外貌度人。
这般看来,王妃是个好人,郡主也是个光明敞亮的,有这样的婆母和大姑子,已经比当下女子好太多了。
盈时想的出神,猛不丁就听霞月在自己耳畔问自己:“哎,不聊那些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了。你与他到底想怎样?真这样过一辈子不成?”
盈时一顿。
“我能看得出,他很喜欢你。”霞月极为认真的看着盈时,道:“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从小就被长辈们戏称木头桩子的人——我这么粗心,都能看出他喜欢你。”
盈时听了,握帕子的手悄然紧了紧。
萧琼玉在一旁显得尤为窘迫,她知晓郡主只怕还有话要与盈时说, 便抱着元儿朝着二位匆匆告辞。
萧琼玉走后, 盈时垂下眼,她回避着霞月的视线,却是语气坚定:“我觉得如今这般就挺好。”
霞月听到她这样说, 心中不免微微叹息。
她能看出梁昀对盈时的感情, 可盈时呢?霞月并不确定。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盈时对梁冀的感情。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谁能越过?
包括最初能叫她同意兼祧这桩荒唐事, 不正是因为她对梁冀的感情?
是啊,三表弟自小就会说, 会哭会闹,更会表达自己的喜爱,就说长辈们,谁不是偏疼三表弟?
可大表弟呢?梁昀自小就守规矩,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却是沉默寡言。这种性子做什么事都容易成功,可在感情上却根本行不通。
尤其是面对梁冀那样的人。
就连霞月都觉得,很难有姑娘会忘记梁冀这样一个对感情真挚而炽热的郎君。
梁冀是一团火, 尝试过火焰那样温暖的人, 怎么会忘掉那种感觉呢?
哎, 不知为何,霞月忽然间替梁昀心酸起来。
同时也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风水可真是轮流转呀……谁曾想梁昀那样的人,也会有求之不得的这一天?
傅繁与阿牛吵了架, 阿牛跑去山上砍柴,傅繁哭着要将阿牛的东西都丢了,赶他走。
傅大郎本不想掺和到这对时常吵嘴的小夫妻之间去,他是不懂这种吵来吵去又和好的情趣。只是这段时日,阿牛确实很不对劲。
傅繁哭着说:“他说他想找家!他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他记起来了么?他家住哪里?”傅大郎眉头挑起。
傅繁抹了一把眼泪,想起这段时间阿牛的那些臭脾气,忍不住生气道:“问他他也什么都说不上来,什么都不记得……鬼晓得他怎么忽然就一门心思想着要找家!不过我知晓一个名字,他晚上做梦时还叫过呢!”
“什么名字?”傅大郎多嘴一问。
“叫什么石的……萤石?鬼知道!这到底是男人名还是女人名字?”傅繁止不住想,石头这么粗糙的名字一定是个男人的名字!
那……是不是他的兄弟啊?
傅大郎嘴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不对……楹?赢?滢?究竟是哪个字他都不知道,为何会熟悉?
也许是哪个字并不重要……他不是眼熟,是耳熟?
耳熟……
傅大郎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傅繁看着她大哥忽然间蹦起来的样子,吓了一跳。
“大哥,你怎么了……”
傅大郎紧紧蹙着眉头,忽然间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过了!不可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仿佛无形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了的事……
若真是自己猜的那般,也太过凑巧了……
难怪阿牛见到什么都没记忆,却见到那对私物,会如此大的反应……
是了,那时他就怀疑了……
可不管如何,若是自己猜想为真,阿牛就是有妻子的人……
傅大郎看着自己的妹妹,只觉得此事颇为棘手,头疼的厉害。
就说叫她别贪图颜色吧!这下可怎么办?可怎么收场?!
他不由得说:“万一他先前娶过老婆,老婆在家里给他守寡,你去当小的愿不愿意?唔,虽然是小的,只怕也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你不是最喜欢衣裳首饰的么?日后随便穿,日日都能穿不一样的……”
傅繁暴跳如雷:“我才不要!我是他明媒正娶,凭什么当小的?呸!”
兄妹二人正说着,阿牛不知何时已经从山上砍柴回来了。
见到他回来,兄妹二人不知为何都有些心虚。
傅大郎轻轻咳了一声,直白问道:“听我妹子说,你想要找家?”
傅繁生气的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大哥偏偏当着阿牛的面,又要问这个做什么!
阿牛没有否认,他将一捆柴从肩上丢下来:“是。”
“阿牛!你!”
阿牛注意到傅繁的面色不好,便连忙道:“大哥,繁娘,你们放心,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家人,了解我的过往而已。”
想寻家人,本就是人之常情。
傅大郎万万没有拒绝,阻拦的理由。
只是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已经不简单了,他犹豫了片刻,最终采取一个相对折中的法子:“这样吧,这场秋收过后,繁娘你便带着阿牛延着赤水一路往上走走问问。我们捡到你时你身上到处都是摔伤,骨头断了好多根,想必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就按着这个线索,沿路往上游问问说不准能问出什么名堂。我刚好接了一个单子要往外地去,到时候我一路也帮你们问问……”
傅大郎想,若是没猜错,他兴许不用多找,很快就能知晓阿牛是哪家的了。
傅繁攥紧了手,阿牛听了却是郑重朝着他叩拜,眼角眉梢都透着坚毅:“多谢大哥!无论能不能找到我家人,傅家对我的恩情,我一定会回报!繁娘是我的妻子,我也永远记得。”
傅大郎说:“好了,也别多说这些话了,你要真是有心,日后守着你的良心!”
今年夏日热的早。
还没到六月,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透蓝的天空四处都是橙红的烈阳,烈日炎炎。
穆国公府上,老爷们升官的喜事儿接二连三传来。
穆国公身上又加一层官职,兼了门下侍郎,二老爷升职,任中书监。
一时间,梁氏本就显赫的门庭更是烈火烹油,乃世家诸姓之楷模。
穆国公府未曾开府设宴,一连数日朝臣们却都不请自来往公府送上升迁贺礼。
重臣女眷们更是频频入府来与穆国公府交络,女眷们借着各种节日寿礼过府来探望几位夫人。
盈时也殷切的体会了一回被世人奉承追捧的感觉。
以往她与京城这群女眷们鲜少说得上话,以前她是寡妇,人们多是避着,后来她又是这般身份更是少往外走动。
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各府上女眷们来梁府总想要见一见盈时,给盈时送礼与她交好。
盈时不常与外人打交道,却也能察觉出她们对自己的态度,想方设法要与自己搭上话。
是的,这群人竟都是在追捧自己?
盈时很是惊诧,后知后觉起来——自己如今莫不是母以子贵了?
呵呵,可真是好笑的紧……
盈时不喜欢这种场合,可又要时常被请过去。今日她索性摆烂,谁来请都不去,只一个人待在院子里躲清闲。
已经到了夏日,她怕热,早早穿起了薄衫。
晌午时最闷热,她最喜欢的便是临着窗边的贵妃榻上躺着,窗外有细细微风吹进来,十分惬意舒服。
刮着风,很快便也睡着了。
婢女隔着窗扇悄声请安的声音,梁昀脚步很轻,并未惊醒她。
他只是几日没见到她,如今竟有一种过了许多年的感觉。
他来时,盈时正在午睡,身上盖着薄薄的衾被,睡得很是香甜。
随云髻被压得有些松散,鬓角缀着几颗七宝珠花,几缕细碎的鬓发搭在薄肩。
轻衫罩体,下坠曳地的织锦烟笼荷花百水裙,薄薄的衣裳勾勒出的体态,胸口大片的波澜。她鲜丽的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再不能满了,再满便要溢出来。
眉眼便是没有睁开,也是天然的一派妩媚留香。微微张开的红唇润泽的像一颗樱桃,诱人上前采撷。
夏日里的时光除了屋外蝉鸣,总是静悄悄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盈时睡饱了悠悠转醒,这才瞧见榻边立着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玄袍,站的挺直,身姿巍峨不动,眉目低垂。
竟然不知以这样的姿势……看了自己多久。
漫天晴光,窗外日光斜洒。碎光落在他的眉眼间,更像是揉碎了的碎金。凌厉的眉骨,清冷的下颌,令人望而生畏。
盈时惊讶的坐直身子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从软榻上起来,睡得太久了,又是一直压着自己的手,如今手指早就绵软无力,想要撑着身子都撑不住。
梁昀微凉的手握住了她无力的手臂,扶着她:“有一会了。他们都在前院宴客,我过去没看到你。”
“哦,我不是很喜欢那些,就不想过去……”
盈时睡时是光着脚的,如今便从榻边下来低头趿着鞋,要寻来罗袜穿上。
可她肚子如今早已像是一个圆鼓鼓的小西瓜,弯腰这种动作已经不太方便。
梁昀一语不发的走到她身前蹲踞下来,握起她白瓷一般的脚心,便给她套上罗袜,往外再穿上丝履。
动作行云流水,很是流畅。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给她穿鞋袜了。
人的习惯是会被慢慢改变的。
盈时靠近他久了,已经不知不觉的对他全是信赖。
他给她穿鞋,她便也等着他给自己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甚至还会抽空替他端来一杯茶水,像是一对夫妻一般,问他:“渴不渴呀?”
梁昀不渴,可她端来的水他还是浅浅抿了一口,便顺手送去角几上放着。
他这才注意到角几边上放着一个箩筐,萝筐里摆着许多只鞋袜,很小很小的鞋袜。
那鞋袜小小一颗,比枣儿也大不了多少,当真是万分可爱的模样。
梁昀拿起一只鞋袜来放置手心里掂量,不过他指节的大小。可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叫心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怎生这般小?”
盈时轻轻嗯了一声,“才出生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小的脚呀,你不记得元儿了么?他的脚就只有这般大。”
她边说着边将萝筐里一对又一对的小鞋袜拿出来,仔细的摆放整齐,依次从小到大。“你手上这只是他出世时穿的,当然小了,诺,这是他两个月的时候穿的,你瞧瞧,是不是大了许多……”
盈时想绣满十二双,只是有些懒散,如今才做了四双。
不过不着急,还有几个月。
“我要在他出生前给他做好一年的。”她眼里亮晶晶的,显然是如此的渴望,如此的热切欢喜。
每每聊起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的孩子时,梁昀也忍不住眼里氲起柔和。
温凉的大掌贴着她圆鼓鼓的肚子,里头有个已经十分活泼的小娃娃,轻轻游来游去。
他笑的很儒雅:“等生出来慢慢做便是了,他还能长得多快啊。”
盈时说:“肯定长的很快呀,一天一个样。”
原来王妃说的是真的,随着月份渐渐大了,坐久了腰就是会酸的。
她微微蹙起眉头,将鞋子丢回萝筐里。
二人间十分默契,只肖她一个动作,盈时伸出手臂投入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脖颈。
“好酸……”她嘟囔。
梁昀大掌放在她的后腰,替她轻轻揉着。
“过几个月,生下来就好了。”他只能这样安慰着她。
盈时苦恼着:“才六个多月呢。”
她仔细算了一下说:“还有一百来天……”
生儿育女这种事上,只能由着女人一个全部辛劳着,男人没任何法子代劳。他只能在她难过时,尽量安慰着她,用最无力的方法,笨拙的安慰着她。
屋内是一对璧人紧紧抱在一起私语,连屋外的日头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香姚却是没来得及通报就急匆匆跑了进来。
“娘子,赶紧……赶紧的……夫人过来了!”
盈时吓得一颤,赶紧从梁昀肩头下来,纤纤如玉的十指推搡着他的胸口,叫他躲起来。
几乎是前脚梁昀才站去屏风后,后脚韦夫人就匆匆踏了进来。
盈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韦夫人如此兴致冲冲是来抓奸的,谁知好在——韦夫人倒是没怀疑她房里有男人。
韦夫人进来时,手上拿着一副纸包。看到盈时坐在窗边榻上,便走了过来。
她打量这间屋子里一圈,瞥见盈时桌面上吃了没两口的樱桃,眉头微蹙:“这些都是些寒凉的水果,你吃了是要凉到身子怎么好?”
大夏日里,只是吃点水果就能凉到身子?
盈时对着韦夫人,早已经没有脾气,她淡淡解释说:“我没吃两块。”
韦夫人今日来却不是与她计较这些的。
这些时日她也是从前院那些多嘴多舌的夫人们那儿听的,那群夫人们是见过盈时的,一个个都背地里说盈时的肚子:“肚子圆圆,瞧着也不大,不大像男胎。”
这话可叫韦夫人气坏了。
一个两个这般说便算了,都是这般说,韦夫人难免起了旁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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