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夫人心中不情愿,却也只好带着女眷们重新踏入了主屋。
韦夫人有些踟蹰,捧着热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甚至顾不得萧夫人在场,便心急说:“母亲,不是儿媳多嘴,阿阮也有身了,老大如今也该避着些了……”
老夫人见她那副不屑掩藏的过河拆桥的着急劲儿,阖上眼皮道:“再怎么也是他的血脉,养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有感情,昀儿若真是那等狠辣无情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韦夫人被挤兑的面红耳赤,老夫人终究叹道:“行了,你们都回去吧。等阿阮醒来我差人送她回她院子里安养,也会说说昀儿的。昀儿自来明事理,知晓该如何做。”
北风凌冽,银灰色的云朵高悬在苍穹之上,层层叠得遮掩了冬日的暖阳。
盈时只记得先是眼前大片的昏暗,而后便是天旋地转。
她听到自己手中滚烫的茶杯落了地,听到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呼喊,而后竟是再没了知觉。
好累呀。
身体轻飘飘的,麻木的像一片在水中漂泊的树叶,像是天上飘散的云朵,随着一阵阵风雨,失去了方向漫无目的的游荡。
她也不知飘荡了多久,只觉得又累又冷,身上凉飕飕的。隐约间,她察觉到有人抚摸上她的脸,好熟悉的气味与感觉呀……
指腹间微微粗糙的触感,延着她的额头,脸颊,延着那颗小巧的琼鼻,移到失去血色苍白的唇珠上。似乎要在她脸颊每一处角落都要留下痕迹。
盈时眼皮颤了颤,也不知努力了几回,终于睁开了眼。
屋内门窗都用厚重的布幔严严实实遮住外头的寒风,床头静悄悄的,燃着一颗昏黄的灯。
太久的黑暗,以至于盈时眼前有短暂的失明,大片朦胧的白雾。她眨呀眨,好一会儿才等到那片白雾悄悄散去。
就着昏黄的灯光,她终是看清了眼前的那张安静专注的眉眼。
他孤坐在床榻边,似在沉思,垂下的睫羽又浓又长,高挺的鼻峰眉骨,仿佛山峦起伏的分界线,幽深的瞳孔深处,却是她前所未见的温柔平和。
这样的梁昀,实在是太过俊美了。
“兄长?”盈时的嗓音里泛着迷惘和初醒的鼻音,她软声唤他,一如以往那些叫人沉沦的时日。
梁昀轻嗯了一声,不说话。
他的手指拨开她额前细软的头发,看到她方才摔倒磕到桌边,红肿的伤口,深眸中闪过盈时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这番模样,叫盈时不由得有些害怕。
盈时从床榻上坐直身子,环顾着四周全然陌生的场景,她抬眼问他:“我这是在哪里?”
梁昀伸手扶住她的肩头,像是生怕她又一不小心从床榻上滚下来。她晕厥一场,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你方才晕倒在祖母房里。”
盈时被他的语气吓得够呛,又见他总是这副古怪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追问:“我是怎么了?可给我找大夫了?”
人多是这般,萧琼玉有孕时,她很容易就能凭借细枝末节猜到。
可轮到她自己了,事到如今仍不往那方面怀疑,宁愿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也不怀疑自己怀孕了。
盈时将今日所有事都告诉他:“我只记得前一刻还与人说着话呢,忽地就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甚至也听不着……到底怎么回事?我今日明明什么都没吃,怎么也不该是中毒啊……”
梁昀垂着眼帘,看着她被吓得白生生的小脸,他克制着尽力牵起唇角,用平直的口吻告诉她:“盈时,你不是中毒,是你要有孩子了。”
盈时被他说的一愕,她凝望着他不像开玩笑的面孔好半晌,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她原本苍白的面颊渐渐泛起喜色,深深呼吸了两次,垂眸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我方才摔倒了,不会将它摔坏了吧……”
梁昀若无其事地安慰她:“它如今在你肚子里,要有事也是你先有事儿。你瞧瞧,除了额头摔到了,可还有哪里摔疼了?”
她仔细察觉了一番,说没有。
“除了头,哪里都不疼……”
盈时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却是在感受肚子里那个小人的存在,可惜她努力许久依旧一点点属于孩子的感觉也感受不到。
虽是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她依旧是心满意足,牵着唇角笑了起来,“兄长真不是糊弄着骗我吧?”
她最后又求证一般,问他一句。
梁昀说不是。
“你自己这段时日身子不对劲,应当知晓才是。”
盈时想了想,可不正是么?如此看来,自己当真是怀孕了?天啊,当真是老天保佑呀……
她仔细回想着这些时日自己身子的种种不对劲,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忽地,盈时察觉到梁昀拿沾着温水的帕子覆上自己额头的伤,额上的胀痛叫她回过神来。她的身体却是比脑子更快一步,她下意识的偏头,躲开他的手。
梁昀垂眸看向她。
盈时身体变得僵硬,她低声道:“这段时间谢谢您。”
梁昀微微顿了顿,唇边那点弧度慢慢敛下,他面无表情地问她:“谢我什么?”
盈时扭头躲避开他睽睽地眸光,许是心虚,许是旁的原由,叫她声音变得更小,几不可闻:“谢谢公爷您将它送给了我……”
梁昀听着她称呼的转变,客气而疏离。
心跳倏地停了那么一刹。
盈时显然并不习惯这种压抑的氛围。
她也觉得他们如今的状态很是可笑。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他们这般的人了,两个时辰前, 还在床帷间睡在同一个被窝里, 腻歪的二人,转头一切无形中就变了。
是啊,她没法对他像以往那般。
但盈时并不觉后悔。
她这一路走来, 每一日都清楚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她心里一次次反复挣扎中, 那点荒唐报复的想法从来都存在,愈是压制,愈是汹涌。
也许直到这一日盈时才终于肯承认,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姑娘。她看似被逼无奈的样子,其实不过是早就想好了的一步步引诱, 借着梁昀一步步的退让,利用他待自己的温良达成自己的目的。
是啊,她就是想看他们兄弟阋墙,看着梁家祸起萧墙。
是啊,她经历过前世梁冀的背叛,刺骨的伤痛,伤口还在滴血呢,怎么会再跳入另一座火坑里?她岂会愚蠢的继续以身为饵——拿着自己与梁昀这些时日的亲密,去挑拨兄弟间的感情?
兄弟可是他的手足。
她与他至多是见不得人的床上关系, 梁昀十分宠爱自己, 甚至可以上升到喜爱, 可也仅此而已。盈时知晓他喜爱的不过是自己柔顺乖巧的样子。
可那是自己么?盈时已经分辨不清了。
盈时太了解他们这些男子了,深情时深情,绝情亦绝情。一个两个都是以家族门楣为首要。
她要护着自己搅乱这场风雨, 再全身而退如今便是退下的最好时机了。再贪恋旁的,可是退不掉了。
只是片刻间,盈时便想清楚了很多事,也是有了更多的决心。
她转了个身,以背对着他:“我有些累了,想歇歇就回去,您想必还有事儿忙,便不打搅您了。”
他素来都是高高在上,不屑同旁人展露情绪,更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圣人。连房事都是那般的高高在上,像是对她的施舍。
盈时知晓以他的性格,不屑于为难自己。
只要自己一旦抽离,他也会瞬间清醒过来——
可这日,梁昀却好似没听懂她的送客之词。
他一动不动,瞳孔冷缩,眉眼间的阴郁是那般显而易见。
盈时以往是没有法子,要哄着他,要顺着他的喜好。
如今,她是有多贱才喜欢拿自己的热脸贴他冷屁股?
盈时闭着眼睛佯装出疲惫无力的样子。
忽地听他声音沉沉,竟依旧如以往时般温和:“外边地滑天也冷,以往无所谓,可如今你有了身孕便不能自己走动了。对了,你最近清瘦了好些,想来是食欲不振?你以往便有些挑食,如今可有想吃的东西?”
盈时眼皮颤了颤,她回忆起来,像是头一回听梁昀说出一句这么长的话。
这话,真比她往日与他一日腻在一起说的都多。
她是个心肠柔软的人,所以她打定主意,便不想再听下去。
“公爷,我自己都晓得的。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这个孩子的。您该走了,再不走叫旁人瞧见又要说我了。”
“盈时……”他忽的唤她。
盈时装睡一般,恍若未闻。
她只感觉没过多久,床外便传来窸窸窣窣衣袖滑过的声响,声响越离越远。
那人,终是离开了。
离开了好啊。
休息了片刻,盈时渐渐恢复了力气。
梁昀走了,她便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留下。
她只觉得一应都与往日无异,可显然其他人不是这样以为的。
老夫人不敢放盈时一个人走雪路,命人用软轿将她抬回昼锦园。
盈时回到昼锦园时,满园的丫鬟婢女们都像是早早排练好的一般,异口同声朝着她请安说着恭喜。
桂娘如今更恨不能将她供起来,一路上扶着盈时念叨:“如今您走路可要禁心了,不能走快了,必须要有人时时在旁边扶着。奴婢也是大意了,您这几日食欲总是不好,我竟没往那处想,可是老天保佑了。”
而后又是问她想吃什么。
盈时一路心情都颇好,知晓自己怀了身孕,便是食欲不振,强忍着也要多吃一些。
她道:“我想吃桂娘包的荠菜饺子。”
桂娘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桂娘去揉面包饺子去了,春兰便开始算起日子来:“姑娘是年尾怀的,那约莫就是今年八月生?八月好啊,那时气候正好,还有些热呢。那咱们也都别闲着了,赶紧给小主子做衣裳吧。”
连香姚都好像懂事了许多,一本正经道:“小主子皮肤嫩,咱们要将线头都仔细藏起来。”
盈时看着她们每一个人慌慌张张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们别急啊,这还有八个多月,急什么?”
虽然这般说着,她心里已经盘算起自己要给孩子绣些什么东西?
一双小鞋子?再做一身小袄子和帽子?
该做多大的鞋子呢?
盈时还没做过婴孩穿的鞋子呢。
盈时舔了舔唇,对自己说:“别急,还早着呢,慢慢来。”
八个多月的功夫,足够她做好准备了。
主仆几人正兴致冲冲说着,婢女们已经领着老夫人院里的婆子们过来了。
原来是老夫人担忧她年纪轻,不知怎样养胎,什么都不懂,特意从自己跟前拨了一个妈妈来伺候她。
那妈妈盈时也见过几面,鬓发微白已经五十有六了,身材清瘦瞧着却很是健朗,手脚伶俐。
她一来便先给盈时请了安,恭恭敬敬道:“老奴姓李,得了老夫人指派过来,老夫人担忧少夫人年轻身边没有懂这方面的人,差遣老奴来日后为三少夫人调养身子。”
盈时感念老夫人想的周到,自己这边的婢女们都是年轻的岁数小的,婆子们也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使嬷嬷,唯独一个桂娘更是没生养过的。
如此,她一有孕,可不是满院子的两眼摸黑?
连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不知晓。
盈时便朝着李妈妈感激地点点头,笑着道:“那日后就有劳您了。”
李妈妈半点不敢居功,规矩道:“一切都是老奴的本分。对了少夫人,老夫人还叫奴婢给您一并带来了许多好料子。”
说着,便与另两个妈妈上前,将带来的布料一一往桌上放下。
有质地轻薄的雪缎,色泽光丽的彩霞缎,还有用棉纯手工纺织而成的漳绒,夏布。
李妈妈笑着解释:“小主子生来皮肤嫩,应当穿柔软透气的料子衣裳,内外都不能闷。这些都是老夫人亲自选的。”
盈时指腹轻轻摸过那些软和的料子,看着上头格外别致的憨态可掬的花纹,心里悄悄地升起暖意。
她知晓这个孩子的到来,大多数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是以她方才还觉得很亏欠呢。
可显然……长辈们都很喜欢他。
至少这个孩子会比自己要幸福一点。
虽然他得是一个男孩,才能叫自己摆脱许多烦恼,可做为一个母亲,盈时怎么也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她止不住的想着,要是女孩该怎么办呢?
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究竟生的什么样?
漂亮吗?皮肤白不白?性子呢……
是活泼可爱,还是懂事乖巧的……
真好啊。
她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个孩子,会是这个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最最亲近的人。
她终于不再孤单了。
一连两日,前院中都是热闹。
京城好些家与穆国公府交情深的人家携礼而来,往穆国公府上拜年。
傍晚,前院依旧热闹,席间一片片觥筹交错。
成过婚的男人们都是聊起政事,未成婚的儿郎们则是被一群人劝着,什么“先成家,后立业”。
谁说做媒是女人们才会的事儿?老头们牵起姻缘来也一个个头头是道。
如此虽然都是枯燥无味,却也能叫人短暂的麻痹心神,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理。
席间众人过来给梁昀劝酒,梁昀今日倒也给面子,与周遭聊的热络,来敬的酒水他都倾杯饮尽。
酒过三巡,席间的梁直已是坐不住了,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过来朝着梁昀告退。
“兄长,我先退一步,阿萧方才差人来,说她身子不舒服……”
梁昀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乌沉沉的眸光盯着他,不吭声。
梁直知晓兄长的怀疑,连忙解释:“兄长放心,我与她早已断了干净。以往都是我糊涂受了老师之托怜惜她,这才分不清与她的感情。现在我要当父亲了,我不会继续胡闹了,与她都说清楚了……”
梁昀靠着交椅冰凉的椅背,以手抚额,叫他走。
梁昀愿意放他,可那些早就喝高了的郎君们却不愿意放走能陪酒的人,一个个都上来拦住梁直,竟还要继续劝酒。
无奈梁直只能解释说:“今日不成,今日不成,改日一定陪你们喝……”
“唉!什么改日!就要今日!”
“是啊是啊,客都还留着,二爷主人家这便走了?再饮三盏,再饮三盏就放二爷走……”
梁直正想着干脆一鼓作气再喝三盏下去,好在这时来了救星。
过来报信的婢女是萧琼玉的贴身婢女。
只见那婢女神色慌张,大冬日里额角上都跑起了汗水,她一来什么也顾不得,径直冲来被人群团团围堵的梁直身边,便着急道:“二爷,您赶紧过去吧,少夫人要生了!”
梁直本来还有几分醉意,如今一听酒意顷刻间消了大半,眼中登时弥漫起着急。
周围人见此也不好拦着了,一个个皆是抱拳恭贺,恭贺着他要荣升父亲了。
嗬,父亲,好生威严的词啊……
梁直亦是乐的开心,大笑着道:“哈哈哈,你们都别急走,若是过会儿就生了,刚好我一道给你们发喜酒吃了。”
这是上京的一种习俗,孩子出世当日,便要马不停蹄备上果盘,酒水,发糕,并染成红色的鹅蛋,将这些装到一个盒子里做为一份,送去交好的人家,是为喜酒。
众人皆是十分捧场,满室欢天喜地。
梁昀苍白的指节攥着酒杯,右臂里仿佛有一根筋络,一下一下的微微颤动起来。
他酒意微醺,撑着身子往外处走,四处吹吹风。
年节火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内院外院都热闹非常。
橙红的烛光映照在梁昀脸颊上,他心中却幽寂一片。
他想啊,凭什么。
彻夜的大雪。
后半夜里, 盈时隐隐约约听了婢女们传过来的话,说是二房二爷院里叫了稳婆过去。
盈时一下子被惊醒,披衣便要走下床。
“桂娘, 我们过去瞧瞧吧。”
桂娘劝她:“今夜外头好大的雪, 路都没来得及清理出来,您如今的身子可不能瞎跟着去添乱了!”
且产房血腥,自家娘子怎好过去?
若是冲撞了, 若是路上有个好歹, 可怎生是好?
盈时有些踟蹰,老夫人韦夫人便都差了人前后脚登门。
“老夫人与夫人已经过去了,今夜外头好大风雪, 叫奴婢们过来传话,说是不叫三少夫人过去。”
“是了, 夜深了,三少夫人先睡吧,头胎都有的熬呢。”
盈时也不是鲁莽的人,思来想去也只好压下心悸,重新躺回床上,可她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心中的紧迫仿佛怎么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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