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辈子已经走出了另一条道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理。
一条目前看起来并不差的道路。
她不再会孤立无援。
打定了主意,盈时心里便也有了底气,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终于泛起了困意,天亮过后才迷迷糊糊的沉睡了过去。
往后的几日里,盈时都未踏出院门一步。甚至如今这种情况下,她也没厚脸皮继续往老夫人处请安了。
她每日睡得晚,起的晚,时常到了翌日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若是以往自己这般贪睡,只怕桂娘回来叨叨自己——什么已经嫁人了还睡得这般晚?当心传出去你婆母厌恶你!更有甚者一定会将她叫醒强迫她吃了早膳再去睡。
可如今盈时随便睡到什么时候都没人敢再来烦她了。
因为桂娘她们自己也不好受,自从得到了消息也是如盈时一般,每日每夜的睡不着觉,劳心苦思。
见到盈时还在床上躺着歇息,都恨不能叫她继续多补点觉,养精蓄锐。
如此,也还是没抗住来昼锦园劝说自己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起先是韦夫人过来,盈时没睡醒,桂娘便自己做主说盈时病了不见人,韦夫人被儿媳的一个嬷嬷拦在园外,可想而知面色有多阴沉了。
可如今这关头上,老夫人还等着她的话呢,她也不好得罪了盈时,只得悻悻然落下一句:“什么时候有空,叫她去我那儿,婆媳两个继续好好说说话。”
桂娘看着韦夫人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
“呸!老鸨子来拉皮条来了!”
除了韦夫人,萧夫人转头竟带着萧琼玉也过来了。
桂娘还不好将所有人得罪,连忙跑去盈时床边轻声唤她,将她唤醒。
盈时睁开眼睛,有些惘惘的问:“她们来干嘛?她们该不会也是来劝我的吧?”
桂娘:“您说呢?”
竟没人反对一句?
还一个个都来劝说自己?
梁家可真是好得很啊!
盈时重重叹了一口气,她从床上探出头来,桂娘拿着衣裳给她披上,便要给她梳头,盈时打了一个哈气伸手劝道:“别瞎折腾,不是都说我病了吗?那我就在床上躺着,她们乐意,就叫她们进内室来吧……”
显然萧夫人只是走一个过场,甚至怕染了病都没敢往盈时内室走一步,只是隔着屏风幔帐问候客套了两句。
谁知萧琼玉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竟是不顾自己有孕的身子,踏进了内室。
这时该换盈时窘迫了,她趿着鞋赶紧跑去一旁脸盆架子上洗脸。
盈时刻意装起糊涂来:“嫂子怎么来了?”
萧琼玉抿着唇,道:“我知晓你只怕不愿意接受兼祧的,可你还太年轻,嫂子亦是想真心实意劝说你一句,你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为三爷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世间难得了,如今多往前看吧。”
盈时一时震惊,抬眸看向那个立在自己床边不过两尺距离面容清冷的女子,她拿着干净帕子抹了一把面上的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过后,盈时望着铜盆里泛起涟漪的水面,平静地说:“他以前待我终归是好的,小的时候的许多事情我总也忘不掉,他那时候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都揣在口袋里留给我,所以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所以他……”
所以他明明做了许多自己永远无法原谅的错事,盈时也做不到全心全意的去恨他,去报复他。
萧琼玉垂着眼,语调清冷:“三弟只是去得早才叫你忘不了。他若是去的晚了迟早也会同其他男人一般模样,纳妾生子,只是早晚的事。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若是他真如我说的那般模样,对待这样的男子,你可还愿替他守寡?”
盈时被她问的怔住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苦笑起来。
自己好歹也是重生一回的人,竟会被她两句话问怔住。
萧琼玉看着她,定定的道:“弟妹你还这般年轻,若这事儿是推你入火坑的,便是旁人再劝说我,我都不会来劝你。可如今这对你而言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公爷一来并未成婚,而来他身边干净,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至少公爷不会比三爷差……”
公爷不会比三爷差。
这是萧琼玉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却也是最出格的一句话。
萧琼玉语罢,并未久留,来去匆匆。
园子里,顷刻间恢复了平静。
盈时眼皮颤了颤,也彻底失去了回床补觉的心思。
若是前世没有发生那般不堪的事,萧琼玉朝自己说这番话时,自己一定很生气吧。
毕竟在年轻的姑娘眼里,自己的感情天下第一,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可云消雨散后,回头看真是可笑了。
盈时止不住的想,也许便是没有前世那些措手不及的事,她与梁冀的最后会怎么样?
最初二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
萧琼玉与梁直,不是也如此么?
也许男人总是得到了一个青梅竹马也不够的。
男人的心很广阔,总还有挤出许多其他的位置,留给旁的娘子。
奢求男人的爱本就是错的,只会使自己遍体鳞伤。
那自己呢?
盈时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其实早就失去了重新喜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追求的是另外一份归宿,轰轰烈烈的感情的最终归宿——她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谁也夺不走的孩子。
那么,诚如香姚所说,她需要一个符合自己少女时期憧憬向往过的男子模样,找这样一个男子做她孩子的父亲。
自己并不会给他过多的感情。自己只想要给孩子一个不能输给旁人的家室,不能输给旁人的相貌。
可自从那日过后,梁昀几乎都没回过府邸。
说不上他究竟是在躲着府上的人,还是朝中政务繁忙到连回府一趟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盈时等了一整日,也没等到他的任何消息。
奈何自己素来都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再退缩的人。寻不到梁昀,盈时却能找到梁昀的贴身侍卫章平。
盈时去吩咐香姚:“问问他主子如今在哪里?我想要见他的主子,该怎么找?对了……”
她又格外叮嘱了香姚一句:“这事儿切莫再叫旁人知晓了。”
香姚登时点头如捣蒜:“娘子放心,事儿包在奴婢身上,准能成!”
没出两刻钟,香姚很快便有连蹦带跳的跑了回来,覆在盈时耳边,悄声说:“问过章平了,他说公爷若是下了朝申时就会从政务堂出来。您若是去宫门前的神武大街街口候着,一准就能见到!”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不早不晚时间正是午时。
神武大街两侧商肆酒楼林立,大街小巷店铺门前小二的吆喝声,伙计客人们进进出出,炉灶里的炭火劈里啪啦,迸出火星。四处都是一副热气腾腾的热闹模样。
盈时寻了一处视野极好的酒楼,定了一间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
她也并不着急着等人,只叫小二先上了几个招牌酒菜,糕点给香姚吃着先垫着肚子,自己则是四下张望起来。
盈时并未等候很久。
视线中便出现了那道身姿。
宫门缓缓打开,一人立身玉阶之下,朱红公袍,长冠束发,朱红祖缨垂挂在胸前,宽大袍袖也不能遮掩的端挺身姿。
那亦是她头一回看到如此的梁昀,他被许多朝臣前呼后拥的模样。
梁昀一路走来亦是面容冷沉,周身上下沉甸甸的气势看着叫人心中发寒。若说在此之前,肱骨重臣只浮现在盈时脑海里的词,在此之后,这个词便有了具体模样。
他是梁昀那般,面容冷肃,运筹帷幄的模样。
盈时立刻不动声色的提裙下了楼,朝着宫门前小跑了过去。
可是她还没跑到梁昀面前,便被守着甬道两边的禁卫拦住了。
“你是哪家的娘子?难道不知宫门不可擅闯!还不快退回去!”
盈时一时间着急,因为她已经瞧见梁昀转过身,打算登上马车了。
她隔着重重人群,朝梁昀喊:“兄长!”
梁昀听到这个称呼,眉心轻轻一皱。他的视线似有所觉,朝着盈时所在的地方看了过去。
正值落日熔金之际。
夕阳璀璨的华光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泛着一种绸缎般的光泽,少女香肌赛雪,眉眼艳丽。
她仰起头,眼中全是认真,她看到他朝自己看过来,唇角微微的掀起。
梁昀按捺住心神,独步走过去。
少女的手掌小而纤细,一见他走过去,像是唯恐自己被禁卫赶走一般,慌张的抓住了梁昀的袖口。
“兄长,我有话要同你说……”
谁料盈时的话尚未说出口,梁昀便打断她。
“那些事你别放在心上。”
盈时却道:“可是我想,我其实是愿意的。”
梁昀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看见她的眼里,似乎有晶莹的光。
那句话也确实是她亲口所说,半点做不得假。
梁昀垂下眼睑:“你要是被旁人逼迫,无需担心,此事我很快就会处置妥当。你若是觉得日后不知如何面对府上众人更无需担心。我日后会尽量避免归府,等时日一长所有人都会渐渐忘了这件事。不会再叫你为难的……”
这回却是换成盈时阻止住他。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想通了的,决定了的事情。她来时还是那般的坚定,可在听到梁昀如此说时,她的心都控制不住疼了起来。
她明明利用了他,他却依旧全为自己着想。
盈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着唇道:“不,并没有被任何人逼迫我。”
少女断断续续,柔软的嗓音里几不可见的透出点点哽咽:“我只是觉得我的往后还很长,我觉得祖母说的对。我其实很喜欢孩子……我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没了他我总是不知道日后要怎么渡过。我想要一个孩子陪着我一起过。可是我又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兄长……”
梁昀听了她的话,袖底的指节悄然攥紧。
他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来任何情绪波动,平直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梁家对不起你。这条路很难走,一旦决定了更没有反悔的余地。”
盈时极慢的绽放出一个笑,一个释怀的笑:“我不在乎难不难走。就这样也挺好……那日后……日后兄长能代替梁冀照顾我吗?”
没有旁的再多的话,再多的话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便是逾越。
梁昀茫然的看着她,唇角勾出几不可见的一丝苦笑。
他像是一个威严却又温和包容的长辈,又一次包容了她所有蛮横无礼的请求。
哪怕是面对她如此过分的请求。
他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情绪,只是沉默许久,才道:“好。”
一个字,却像有万斤重量。
他终于是答应了。
应下这场荒谬至极的事。
山川草木渐渐染起金黄,寂寥之意在枝头叶梢微颤。
小半月的功夫,也算是府内众人多番挫折, 说破了嘴皮。终是叫那二人牵强点下了头。
老夫人得知消息后很是欣喜, 起先她也知晓府上众人的态度,无非是表面将她捧着,私底下多有骂她老糊涂的。
老夫人自己心里都时常问, 是不是真老糊涂了?
可如今事儿真叫她撮合成了, 转头便忘了先前种种忧虑,真心实意欢喜起来。
自从一听到梁昀松口的消息,老夫人枯老的面上都泛出几分红光, 精气神都足了许多,拉着陈嬷嬷便说:“可该好好奖赏你一番?”
陈嬷嬷亦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夫人先前可是骂奴婢胡闹呢!”
老夫人剜了她一眼, 端肃了面容:“这可是昀儿亲口同意了的,这么些年自己为了叫他娶亲,往他房里塞人,那是想了多少法子都无济于事。如今,如今这般也总比房里空着的好……”
“是啊,那些旁人的说道又算得了什么?老夫人再多催催,只等着抱重孙吧!”陈嬷嬷道。
老夫人当日便做主,吩咐萧夫人与韦夫人两个媳妇儿:“兼祧这事儿虽不好大办闹得世人皆知,却也不能藏着掖着。”
她思忖片刻, 道:“你们往亲近的亲戚府上都说一说, 再四处去问问, 看看旁人家这事儿是如何兴办的?若旁人府上都是要宴请,我们府上自然也脱不得。在咱们府上小设几桌互相通信,便算此事成了。”
韦夫人萧夫人听罢, 自是连声应下。
二人转头去四处打听,那些南边儿讲究些的人家兼祧究竟是怎么兼祧的?可有什么规矩?又要置办些什么?
还有老夫人说要小设几桌,究竟要设几桌酒席?
倒不是她们乐意将这种摆不上台面的事儿捅破了,实在是没法子藏着,老夫人说得对——既决定了要兼祧,那这事儿在京城便是藏不住的。
索性就自家人把这事儿捅破了,日后便也没人敢拿这事儿说事儿,戳梁家心肺子。
当日两位夫人便往府外走的亲近的府上传去了消息。
未肖几日,此事便在京城各处传开。
与梁府亲近的府上只以为送信的来开玩笑,送错了信。等再三确定这事儿不是胡闹过后,一个两个瞠目结舌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永定侯府里,更是为这事儿吵了起来。
“公爷不是还没成婚么,怎的兼祧起来了……”
“哎,信中说老夫人怜惜三少夫人年轻,这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嫂嫂是个良善的性子,只怕也是操碎了心!”
梁家那群老迂腐们一听到这事儿便是深深皱起眉头,道:“梁家累世清贵的声名,叫这老嫂子闹得!这回只怕是要遭人说了去!妇人之仁当真是胡闹!日后抱养大房的孩子便是,嫁来了梁府还短她吃喝用度了不成?这般学了那等穷苦人家才有的做派,究竟像什么模样!他们府上竟也都同意了?”
“哎!您少说两句罢,都已经定下日子了还能再说什么?到了那日我们府上送去一份礼,咱们究竟去还是不去……”
梁家那群老迂腐们一听,自然是黑着脸连连摆手。
“不去!他们更不乐意我们去。”
“此事终究上不得台面,我们心中清楚便好了。”
倒不是不给梁家面子。
只是众人心里都清楚,虽说穆国公府为了这事儿摆宴,可也只
是全了人情,穆国公府上真能乐意他们跑去看笑话?
这是兼祧,又不是成婚。
有什么值得可喜可贺的。
兼祧这事儿,在大乾并不少见。
只是世家里头还是头一遭,且还是梁氏——梁氏一族在朝廷之上是何等地位?
梁太公没去前官拜尚书仆射,太宰。
明公更是官拜太尉,手握重兵,几度扶持皇帝。
如今的穆国公又是何等人物,纵因当年河洛之战不再掌兵,可转头入朝为官才几载功夫,已是官拜正二品左仆射,平章事。这官儿可不比旁的,不是一般人能当,三台八座金印紫綬的少帝近臣。
这般人物满朝只怕也寻不到第二人,看中他的世家贵女皇子王孙不知凡几。迟迟未婚先前朝中众人不是没听说过原因——无非是父孝,立誓罢了。
怎么如今,竟荒谬到同意起兼祧来了?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穆国公要兼祧的事儿起,满京的未婚娘子们芳心碎地。
原本她们总想着,未来穆国公夫人不知是哪家的名门闺秀,该是怎样躬全懿范的贵女典范,才能叫梁家聘为嫡长媳,才能与穆国公举案齐眉。
怎会想到,原来同穆国公举案齐眉也没那么难,做不了他的夫人,那便先嫁给他弟弟!
八月初四。
一大清早,春兰着急从门房跑回来给盈时递来了一封家信。
“娘子,是陈郡来的家书。”
盈时正在梳妆,闻言偏头看了一眼,她未曾拆开也猜到了里头写着什么,定不是些好话。
“无非是那些来训斥自己的话。”她说的语气毫无波动。
“到底是娘子长辈,娘子要不还是拆开看看,回一封书信吧。”桂娘在一旁低声劝说。
盈时还是听从了桂娘的话,将封口一点点撕开,拆开信纸映入眼帘的头一句便是斥责的话语。
洋洋洒洒整整三页,盈时已经不想看下去。
“娘子不看完?”
盈时一下子收拢了书信,随手将信纸丢去桌子上:“都是些骂我的话,你们想看自己拿去看。”
春兰香姚两个不敢冒昧,桂娘却是不怕的,捡起盈时丢在案几上的信纸目光飞快掠过上面字迹,脸色越发难看。
盈时瞧见桂娘的脸色便知晓,自己叔父在得知自己同意兼祧一事后只怕是将他生平学会的所有话骂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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