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身上正疼的厉害……
走近了盈时才猛然瞧见,往日英俊明挺的二爷梁直如今简直大变了样——梁直一张脸从脖子到脸颊大片的赤红,根本辨不出原先模样!
瞧着……瞧着竟有几分可笑。
盈时却是不敢笑出来,她心里咯噔一声。
原先她只想叫他同那偷偷摸摸的娘子二人搂搂抱抱一同吃点儿亏,谁知竟这般严重?
今日的一切发展,显然脱离了盈时意料。
郎中们围在梁直身边朝着他也不知说什么,盈时不免心里捏了一把汗,她迟疑着走过去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却听见都是说叫梁直这几日要忌嘴避光避水的事儿。
没发现,那便好……
盈时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将此事悄无声息遮蔽过去,如何光明正大的处理干净梁直的衣裳,等她走进了迎着灯火时却猛然发觉梁直身上早不是自己傍晚送过去的那件衣裳!
梁直身上穿的是一件玄色内袍。
外袍呢?外袍去了哪儿?莫不是叫他脱掉了?
盈时眼皮控制不住的猛烈抽动,瞬间手心冒出一层冷汗。她眼神强做镇定的环顾四周,去找寻消失不见的外袍。
少女仿佛打量四周环境一般,眼眸四下张望,却是猛不丁瞧见不远处岩石后头立着的那道身影。
乌蓝的深夜,苍穹间点点星光闪烁,半轮月牙挂在其中。
那个身影仿若披星踏月,肩背笔直,他的身侧数名仆人引着灯烛,照亮他冷峻如画一般的面孔。
梁昀立在灯火里,眉眼冷冽,手里拿着的正是梁直的外袍。
他似乎听见声响,眸光从那件男子外袍上移开,视线拂过盈时的面庞,平静的注视着她。
梁昀没有说话,他的双眸夜色一般的漆黑深沉,冷淡寒凉。
盈时做了亏心事,根本不敢看他的眼。她慌忙避开顺道没骨气的咽了咽口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盈时一刻钟都不想多待,她总觉得梁昀能一眼看透自己……
盈时搀扶着两个面色比她好看不到哪儿去的婢女,迈着六条软腿回了宴厅里。
外边月色朦胧,夜幕低垂。
梁府到底是世家大族,极为规矩,便是后山方才出了事儿似乎也只是一块小石头落入了水面,震荡一下过后便再没掀起一丝涟漪。
酒过三巡,梁府宴厅的灯火逐渐暗淡了下来,热闹一日的寿宴终是落下帷幕。
宾客们醉眼朦胧一一离去。萧夫人与韦夫人脸上挂着客套的笑意,往府前送客。
老夫人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回房。
盈时也终于可惜休息一会儿。
她才一回到昼锦园,春兰就着急的问她:“这可怎么办啊?公爷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事到如今,着急还有什么用?
只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盈时小声安慰她们:“你们放心,那香是我亲手放上去的,事儿也是我亲自谋划。若是真被发觉了你们只要一口咬死了不知情便是,他总归动不得我……”
可究竟是不是这样,盈时心里也在打怵。
盈时一夜都没合眼,一闭上眼噩梦滚滚而来。
哪怕前世活了二十多载,过过许多煎熬难眠的日子,只怕也没这夜来的煎熬……盈时满脑子都想着若是被梁昀发觉了,要怎么辩解?
直接说自己怀疑梁直公然在老夫人寿宴中与娘子厮混的事儿?
不成,绝对不成……
梁家那般爱好面子,梁昀也不见得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男人间多是互相包庇,便是与他说了,他也一定觉得他弟弟只是犯了点男人都犯过的错罢了。且自己更是无凭无据,就凭梁直身上那点儿脂粉香味就去害人?
这夜闹得这般大是盈时未曾想过的,原本她只是打算叫梁直与那暗中的娘子好生吃些苦头,叫那娘子遮掩不住。
可谁知好几个无辜的姑娘郎君倒霉了……
因她的缘故叫人受了伤,扰乱了老夫人寿礼,这一层层罪名扣下来盈时一时间也慌了神。
她思来想去只能安慰自己,梁昀一定不知道。
自己想多了罢了……
可老天爷显然没听到盈时的祷告。
翌日一早,天都还没亮,于盈时而言简直堪称噩耗的消息便传了来。
梁昀差人前来传话,喊她过去。
“公爷请三少夫人往清正堂去。”
彻夜未眠,才刚眯眼一会儿的盈时一下子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清正堂?
那可是梁家子弟犯了大过错,要去请家法的地方。
干什么……
梁昀他还想惩罚自己不成?
盈时心里闪过万千种可怖的推测,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想要磨蹭时辰,磨蹭到梁昀去上早朝的时辰。
可梁昀差来传话的嬷嬷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几番催促,最后盈时只得匆匆梳洗换上衣裙,便垂手低眸跟在她身后朝清正堂而去。
盈时跟在人后,穿过幽深的长廊,不知拐了几处弯,最终停在一间高耸的屋舍前。
引她来的嬷嬷动手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往日叫人冷静的熏香今日却叫她心中惶惶。
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案几横陈,案面宽阔,案几的四角雕刻着狻猊。案几后方是一张高背太师椅,太师椅两侧各立一盏铜制的立灯,灯罩上绘有麒麟纹路。
灯芯燃烧间火光跳跃,映照出太师椅上那道苍青道袍的衣角。
盈时才踏步进去,便听那人冷道:“跪下。”
随着男人冰冷的斥令, 身后大门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阖上。
正堂中只余二人,盈时眼皮轻颤, 丝丝绝望在心间蔓延。
跪下……
梁昀一开口便是要自己跪下, 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少女身后的窗纸被外边天光照得发白。
盈时兀自坚强的抬起了下颌,牙齿轻咬着失了血色的唇:“兄长一大早叫我来这里,无缘无故发的什么火……”
她从来都知晓男人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 她也知晓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副尚好的相貌。盈时尽量叫自己的语速冷静而曼妙, 无辜的眼眸抬起,将自己最稚嫩无辜的相貌展向他。
梁昀素来话不多,便是到了如今他也依旧没有与她争辩的意思, 只是低淡的声音:“本想叫你自己坦白。”
椅边半开的排窗,他眼帘低垂, 有一束朦胧的光束照在他下垂的眼睫上。
盈时心里止不住盘算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还是诈自己……昨夜的事儿应当没有漏洞,便是真查到了自己头上又能如何?接触过梁直衣袍的人不知多少,怎就能断定是自己?
盈时一番思量,心下一横便继续嘴硬道:“兄长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招来不招来的,我听不懂……”
好,好一句听不懂。
自她这句话落下,盈时敏锐地察觉到太师椅上端坐的那人周身气势瞬间冷了下来,寒凉气息朝她扑面而来。
梁昀视线从偏窗上移开,看了她一眼, 语气一点点悄然严肃起来:“昨夜飞虫袭人, 梁直领口衣袖几处被查出熏了蜜合香。”
蜜合香能叫百兽发狂, 想来昨夜的飞虫躁乱非是什么巧合。
盈时无辜的望着他:“什么蜜合香?”
梁昀本还想给她一次机会叫她亲口承认,可见她一直狡赖,已经不想继续与她攀扯下去, 直接便道:“你与二弟间又有什么仇怨,要使如此腌臜的法子去害他!”
盈时眼皮控制不住的颤抖,咬死了牙继续不肯承认:“我哪里知晓有什么香……兄长误会了我,这事儿若是真有也必不是我犯下的!再说昨夜那么些女眷都来了,兄长为何将这事儿往我身上猜?我同二爷无冤无仇的凭什么就说是我?我可是不依!”
梁昀一直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直到盈时说完了后,他才道:“天仙子,旋覆花,蜜合香中这两味香料想来难得,昨夜我往前院去一查,你说我查到了什么?”
盈时神情瞬间变得古怪,她硬着头皮强笑:“天仙子,我睡眠不好,用一些怎么了?这也能怀疑到我头上?昨日宴上许多人谁知有谁碰了二爷?我只是见没婢子帮忙才帮他送了过去,一路上能插手的人不知有多少了,兄长怀疑我还不如仔细查查那日二爷都与哪些人在一起待着……”
梁昀原先还不知她给梁直下药的原由,如今听她这番话倒是猜到了几分,他眉心缓缓蹙成一座小山,便骂:“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攀扯他人?可见是你惯用的手段。上回借着送香的事儿栽赃了三弟院子里那些嬷嬷还用上瘾了?”
盈时一听,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却听梁昀还没结束那话:“还有衡州扶灵一事,是我亲自下令封口的,究竟是谁四处传叫母亲都知晓的?你借此事挑拨母亲与祖母间和睦,你与母亲间屡次针锋相对我也只当你年幼不知事罢了。你以往做过许多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说过你一句……”
梁昀往常时多是面无表情居多,鲜少如今日一般,蹙着眉头,眼里蕴含着无穷的失望与冷意:“可你耍小聪明,一次次得寸进尺。”
他一字一句冷声道:“如今竟是想出这等阴毒的法子,旋覆花少量便能致人昏厥休克,你怎敢往二弟身上用?可见在你眼里——一切都随心所欲?人命如此轻贱了?”
盈时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切筹谋,一切成功后的沾沾自喜竟早叫梁昀知晓的清清楚楚?
她所有不能见人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
那一刹,盈时瞳孔都缩紧了。
她捂着胸口,心里彻底凉了半截。
他怎么知道的?
人要脸树要皮,如今盈时是被他几句话说的既没了脸又没了皮,她又急又气之下,竟险些真晕倒了过去。
可如今她若是真晕过去,面对她的该是什么下场?
梁昀方才话已经说的那般冷酷无情了,他必不会再帮自己,甚至会扭头将一切告诉老夫人,告诉梁直……
届时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下场?
盈时不敢想,她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浑身的血液却一点点凉透。
顷刻间心思百转千回,盈时已经红了眼眶,他方才不是让自己跪下么……
只要他开心,跪就跪……
盈时朝着梁昀面前的蒲团缓缓跪下,眼泪说来就来。
堂下少女眼角含着泪,语气哀求:“兄长饶恕过我这一回,我只是瞧见二爷同一个女子一同,我也是怕家宅不宁这才……我哪里知晓什么毒不毒的,只知晓往日蚊虫都喜欢闻这个味道……”
她这话,逻辑根本站不住脚。
可是她眼眶发红,眼底蓄满了泪,一副真心悔过的可怜模样。
若是往日,梁昀见她哭只怕也是点到为止。可这日,他却并不打算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她秉性不定,喜欢耍小聪明,这回只是放些无伤大雅的香,若是继续这般放纵下去——日后会不会谁得罪了她她直接下毒的?
梁昀冷冷凝望着她,许久不说话。
直到她瘪着嘴慢慢止住了哭意,他才道:“此事我绝不会姑息。你亲自往二弟处请罪……”
盈时见他仍不吃软,只能更加哽咽着哀求他:“兄长能不能饶了我这一回?若是祖母知晓我扰乱了她的寿辰,只怕她会讨厌我了……”
少女正当韶华,生的娇俏无双,如今眼眶通红,眉头下垂,可怜的同时,又于这片暗室之中增添几分靡丽而妖冶。
梁昀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被她一两句哀求,装可怜而改变了主意。
他甚至不去看她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梁昀起身拂袖欲往外走:“此时你知晓哭,先前没想过后果?谁都帮不了你。你去祖母处坦白兴许她能饶过你。”
他话还未说完,盈时已是死劲儿抱着他的腿。
“不行!你不能去……”
“你作甚?还不快快松开!”梁昀察觉少女柔软的身躯全贴在自己腿上,顿时面泛愠怒,高声斥责。
“我自是不服!我为何要服?我都有自己的苦衷,你就不能听我解释一下……”她大声叫,声音远远盖过了他,却是半天编不出一个合理解释。
梁昀语气冷漠的叫人害怕:“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推脱?究竟是谁将你教成这般蛮横无理模样!阮氏,你太令我失望!”
也不知梁昀哪个字词刺痛了她,盈时哭声一顿,她意识到梁昀根本不吃她哀求的这一套,便渐渐止住哭松开了他的腿。
她喃喃反问说:“兄长骂我,兄长又凭什么骂我?”
“你……”
“兄长秉性好,谁人不知兄长光风霁月,玉洁松贞?可您的优秀也不过是因为自幼便有许多大儒名师教导,有许多人疼爱您,许多阴私事轮不到你动手。可我呢?谁教导过我一回啊?我当然与你不一样了……”
梁昀眉心蹙起,觉得她胡搅蛮缠:“有何不一样……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
盈时吸了吸鼻子:“当然不一样。你是郎君,你一出世你的祖父便将你当成继承人培养,对你寄予厚望,你的父亲更是疼爱你,怕你受到继母欺负外任也是将你带在身边。你更有疼爱你的祖母,将你当成眼珠子一般。便是夫人刻薄了旁人也万万不敢得罪你……兄长瞧啊,所有人都在喜爱着你。便如昨日寿宴,你没来席面上,谁也没动筷子呀……”
梁昀面上的愠怒缓缓转淡,不说话了。
盈时继续说:“你哪里像我……我阿爹阿娘去世的多早啊,朝廷嘉奖了我父亲,我母亲,可是又能怎么样?平洲落入徐贼手里,我父母至今尸骨也没找到。他们离我太远了,我连够都够不着。我从小就寄人篱下,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我自小就会看人眼色,唯恐旁人嫌我累赘,不要我了……”
“我以为嫁给梁冀是我人生唯一救赎了,我终于可以告别自己凄惨的童年了。可是你看,连这唯一一点温暖也没了……”
盈时时常想,自己错的彻底。
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可不是错的彻底。
可是她有旁的法子么?
前世的自己,只有梁冀啊。
“你总说我和你妹妹一样,可她们同我怎么能一样呢?她们有父亲,有母亲,有能依靠的血缘至亲……可我有什么?”
“我没有父母了,早就没有血缘至亲了……我没有孩子,我注定这辈子都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不明白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我明明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老天爷为何要这般待我?叫我幼年时无父无母,长大后没有丈夫,也没法子有自己的亲生骨肉。难道真的是命不成?不然为何我什么都没做错,却落得这番下场……”
盈时声音沙哑,喃喃说:“我不过是怕罢了,我不过是想活得有尊严一点,不用再每日战战兢兢罢了。兄长说我秉性不好,满嘴谎言,可我也想像兄长一般光风霁月,谁给我这个机会……”
盈时起先情绪起伏的厉害,等真的说完这番话时反倒没了什么情绪。
原来,人在阐述自己经历过的过程时,会像一个局外人一般,
她的声音淡淡的,越诉说越是平静,冷静的不像自己。
盈时说了许多许多,却不见梁昀说一句话。
他在沉默。
窗外天光升起,朝霞泛着煞是好看的粉色光晕。
梁昀不知何时已经面朝着窗,背朝她而立。
窗外细细的风灌入男人的宽袖,衣袖纷飞,他长目微垂,迎着窗外的光,盈时瞧见他乌黑的眼睫上隐隐沾着晶莹的光。
盈时怔怔看了一会儿,顿时有些不可置信。
这个严肃又内敛的男人,他该不会是在……哭吧?
盈时心中不免为自己的猜测惊诧起来。
窗外那束浅浅的光恰巧落在梁昀下垂的睫毛尖上, 盈时察觉梁昀仿佛沾了金粉的睫尖几不可见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梁昀短暂的失神,当他察觉到身后那颗探头探脑的脑袋,她那双哭得通红偏偏还抽空偷看自己的眼眸——
梁昀迅速恢复了面上的神色。
他转过了身子, 却见她跪坐在地上, 两臂松松垮垮的撑着身子。
许是自己方才对她真的很严厉,叫她眼里盛满了忧虑,叫她脸颊苍白的厉害。
她生了一副独得老天偏爱的面孔, 卷睫长掩眼中的梨花春雨, 明明是一双温柔稚嫩到毫无力度的眼眸,却偏偏昏暗中尤如一把利刃,望向他时像是能直直刺入人的心腑。
她的那些话语……
以及同她先前说的那般, 极会看人眼色。她后撑着身子,玉瓷一般精致的脸上全是小心翼翼。
“兄长真的不能原谅我这一回么?”她重新酝酿起了鼻音, 可怜巴巴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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