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很快出来,冲姒夭招手,俩人到偏殿等候。
耳边不断传来调笑声,伴着低沉又厚重的男子音,一阵觥筹交错,烛火又灭了半盏,整个大殿幽深如海。
姒夭与灵儿躲在一盏跪立铜人像灯后,四处瞅瞅,问:“尚宫哪里去了?”
“小声点——”灵儿连忙嘘下,“她被赶走了,那位夫人不喜欢,嫌笨手笨脚,只留下我伺候。”
姒夭点头,再不说话,余光透过昏暗的大堂,直往屏风后去。
火映在上面,倒影出两个人如胶似漆的影子,简直快叠在一起,不知为何一阵恶心,突然想到上辈子,可她绝不与眼前人似地,如此低贱。
看来对方要豁出去,她又何尝不是,来到守卫森严的后宫,等会儿能不能四脚俱全地离开,都难讲。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不了许多。
院子里响起蟋蟀叫,偶有一两声,又陷入沉寂,忽听冷夫人娇滴滴地喊:“哎哟,这是什么啊,刚进嘴甜,喝下去却苦,搞得人怪难受,王上替我揉揉嘛。”
紧接着又是一阵盈盈笑声,姒夭轻蔑地咬牙,却见灵儿探出头,蹙眉道:“我劝你还是进去吧,好赖解释几句,别让这位夫人说你们的汤有问题,害人难受。我虽今日才见她,也能看出是个厉害角色,你想啊,王上平日不苟言笑,才没一会儿便被哄得乐呵呵,不要惹祸上身。”
姒夭站在原地不动,那碗给冷夫人的汤里有毒,特意从挚舍人处得来,乃对方从塞外带回,因还没配置出相应的解药方子,所以藏在屋中,连两个药童都不晓得。
而此毒特性又与鹤顶红极为相似,除挚舍人之外,别人很难分辨,这才是她放心下毒的原因,想来安神汤由专人熬制,与自己左右扯不上关系,而鹤顶红作为毒药,并不易得,全由御医掌管,平常医官根本拿不到,查来查去,不过是个死局,只要挚舍人不参与,无需害怕。
可如今进去,虽然脸上涂黑,戴着宽大的冠,毕竟两人都在楚宫待过,彼此熟悉,若被认出,岂不麻烦。
不过听方才的话,显然冷夫人已喝下汤,又生出几分底气,认出又如何,反正活不下去。
她后面还有丰臣,在王上面前美言几句,彻底揭穿冷夫人的用意,应该也能铤而走险,保住条命。
寻思之间,又听屏风后的人叫唤,“哪位医官炖的药汤,我倒要问问,你们宫里的养颜汤是不是都难喝。”
没办法,只得应了声,快步进去,绕过屏风便下跪,恭顺地回:“此汤由专人熬制,不知夫人如何喝得不舒服,告诉奴,一定重新配方子。”
对面还没回话,旁边的齐王却先开口,“想来是我们夫人身娇肉贵,喝的一点不是滋味都承受不住,还是别难为我的医官了,在宫中当差,不容易。”
“王上真是体恤,显得我是坏人了。”冷夫人娇娇地笑,余光将跪在地上的姒夭扫了个来回,又问:“你怎么声音不大呀,那样低沉沉,幸亏你们王上耳聪目明,我都听不清。”
姒夭只能跪爬几步,略微提高声音,“奴素来说话声音轻,又没有见识,胆子小,请还夫人赎罪。”
“哎呀,清朗得很,挺好听,多说话吧。”
冷姬站起身,细长眸子里藏着讳莫如深的笑,烛火下瞧眼前黑黝黝的脸,却藏不住蝴蝶般睫毛落下阴影,眉毛飞长,可见是个美人呐。
猛地伸出手,一下接开黑纱冠,秀丽长发瞬间荡在空中,姒夭下意识地往后躲,抬起眼,正对上对方冷淡的眸子,由于才做了魅惑人的功夫,眼角还带着一丝散不去的诱惑,但目光深邃,满是凌厉。
“公主,好久不见。”
第95章 芝兰玉树(九)
烛火在黑暗中摇曳,殿内鸦雀无声,齐王揉了揉昏昏欲睡的双眼,喝得太多,快不省人事,悠悠地问:“什么,屋里还有公主?”
冷夫人仰头大笑,飞鸟般又扑到他怀里,伸手指着姒夭,“王上有福气,以往总说妾身美丽,若论起美啊,我还差得远,王上可还记得楚国有位六国第一美人呐,如今正跪在下面。”
姒夭恨得咬紧牙,早知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此时倒也镇静,温顺地回:“王上,夫人说笑了,奴曾是楚国的小公主,如今可不算,楚已成为楚郡,就连我也入了上卿家,只不过近日对学药产生兴趣,所以才让上丰卿送我来宫中,因不是大事,未曾惊动王上。”
“丰上卿啊——”齐王动了动花白的眉毛,生就一张坚毅的脸,平素不笑却有一种孤寡感,喃喃道:“这件事他做得不好,既是身边人来宫里,起码也要知会一声,给女郎安排个好地方,怎么中秋佳节还值夜呐。”
不等姒夭应声,冷夫人又急急接话,“王上管的也太多了,难道所有臣子的家人来做事,还要王上特意恩准啊,到时宫里都是别门别院,全装着臣子的家眷。”
说得对面乐,伸手将眼前妙人搂到怀里,年纪一大把,竟还有此种逍遥时刻,后官妃嫔大多无趣,何况还需端着恬淡虚无的样子给前朝看,倒不如偷偷来,悄声去,鬼鬼秘密,别有一番风情。
“你最会讲俏皮话,大晚上还精神,明明喝得比我多。”
语气慢慢低下去,最后几个字飘飘然,已完全没了力气,身子陡然晃了晃,噗通一下倒在榻上,直震得案几上的酒盏,差点落地。
姒夭以为对方醉酒,偷偷抬眼瞧,却见齐王面色如土,唇角发青,吓得一激灵,不由得叫了声,“王上——”
顾不得旁边的冷夫人,起身向前,伸手搭在腕部,心口怦怦跳,果然脉搏微弱,气若游丝,厉声道:“冷姬,你居然下毒!”
对面半靠在软枕上,单手撑住头,满脸笑容,“怎么是我下的毒,不是公主的毒嘛,你不会以为我会稀里糊涂喝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吧,自然要有人替我先尝了。”
一边笑得放肆,唇角飞扬,完全收不住,“好公主,虽比你的母亲聪明些,但也强不到哪里去,最后还不是为我做嫁衣。本来还为难,要如何做,这下可好,得来全不费功夫。一个亡国公主本有仇恨,又要为自己的兄长能够当上楚郡守奔波,忽地听说对手夜会王上,怕事情有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毒害齐王,好让太子即位,一切便可顺理成章,对不对啊。”
故事编得天衣无缝,姒夭心里直发狠,“你杀了齐王,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外面有多少侍卫,就算栽赃给我又如何,你以为自己脱得开关系!”
对面笑得越发厉害,那红艳艳的唇仿佛一朵嵌在脸颊的食人花。
“所以说你呀,倒底年轻,还是傻乎乎的,公主以为我如何能来这里,难道没有别的手段,要么你试着大喊几句,看有没有人进来。”
猛地想到灵儿,为何没任何动静!不像小丫头平素的作风,起身往外走,却被冷夫人一把抓住,“我劝你还是算了,那个侍女早死了,哦,叫做灵儿吧。”
姒夭的心直往下坠,回头怒不可抑地看着对方,“冷姬,你杀了多少人,有没有想过,她们——全是无辜之人。”
冷夫人摇头,竟是满眼天真,双手摇晃着,“挺多的吧。”又仰笑着倒回榻上,倒像听乐子般,“公主啊公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自小被送来送去,连这点觉悟都没,我要是你,早寻到往上爬的路子,才不会被人唾弃。”
她是太得意了,笑意猖狂,连着腹部也跟着抽疼起来,连忙伸手捂住,一只手还撑住榻边,“傻丫头,傻丫头——”
突然觉得不对,休息半晌,愈发难受,一阵阵绞着不舒服,整个身子靠在软枕上,若不是自己一口汤都没碰,还真以为也中了毒。
随即浑身发冷,止不住打颤,慌乱中有声音传来,温温柔柔,一股桃花香便飘至鼻尖。
“夫人觉得如何啊,是不是醉了?”
勉强抬眼,对上那双漂亮的狐狸眸子,似笑非笑,心口噗噗跳,像有口深渊,身子腾冉落下去,想大声喊却没有力气。
姒夭抿唇,乐悠悠坐在边上,半弯着身子瞧她,“夫人还有什么话想讲啊,哎呀,我忘了,你现在张口也难,那不如听我的。”
笑意盈盈,语气越发柔情,“与夫人打交道,怎能不事先算好,今秋的螃蟹可还能入口啊。”
螃蟹——原来有问题,冷夫人霎时脸色苍白。
她自然猜不到,姒夭在给灵儿手上擦养肤膏时,已悄然下毒,灵儿的指甲极长,自然藏着,一边剥虾一边便带进去,当然那一点远远不够,但足以让对方毫无力气。
装模作样叹口气,“唉,仔细算来,咱们还是亲眷呐,不如告诉我些事,也好想办法救救你啊。”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艳丽又带着可爱,说的话却异常冰冷,“夫人怎么还犹豫,只怕那毒等不了。”
寒意从胸口升起,冷夫人死死抓住软枕,发觉五指都握不到一起,黑黝黝大堂,像无底海,她慌得不停喘息,半晌挤出几个字,“你——想知道什么。”
“夫人聪明,还猜不出来。”
她目光迷离,气息奄奄,没想到被这个死丫头算计,忽地唇角又挤出一抹笑意,带着幽幽的凄惨与悲凉,“公主真以为我会乖乖就范,即便我被你毒死,你也别想从这里出去,别忘了,外面还是我的人。”
声音依旧很低,但手上的力气恢复,挣扎着去抓案几上的酒盏,想闹出动静。
须臾之间,脖颈一阵寒凉,竟有短刀架在脖颈上,“我的事自然不用夫人担心,你只要想想,若不答应我,如今就活不成了,这刀子比毒还快。”
冷夫人牙齿咯吱作响,咬得嘴唇出血,紧闭双眼,不予回答。
显然要对峙到底,姒夭明白,人家还没死心,以为背后的大靠山能扭转乾坤,毕竟她死了,自己也得不到答案,有恃无恐。
硬来不行,顿了顿,将刀柄往后收,笑道:“夫人,说来我和你又有何恩怨,不过就是我想查女闾而已,雪家大公子对我有恩,不能不报,至于楚郡守之争,想来涵与庆不都是楚王室的后人!又有何不同。只要咱们今日达成协议,无论谁当上,以后都善待对方,夫人之前做过什么,相信也是被威逼利诱,全可以当做没发生。”
说得天花乱坠,对方却钳口不言,姒夭语气急转,凉了几分,“别不识好歹,你以为我是为你!还不是看在庆的份上,与我血脉相连,那么小就被人攥在手里,可怜啊。”
冷夫人听话里有话,眉头蹙起,强忍着不舒服,眼睛张开条缝,“什么意思,休想唬人,庆有人保护,十分安全。”
“天下哪有安全之处呐,夫人也糊涂。”姒夭脸上显出嘲弄之色,缓缓道:“我一直以为丰上卿家里安全,还不是被你们搅进来,雪大公子以为雪国最安全,照旧一败涂地,夫人要是不信,看看这是什么?”
手上一晃,从腰间掏出枚玉佩,晶莹剔透,雕刻成一只凤的形状,冷夫人当即睁开眼,眸中全是暴风骤雨,此乃她特意在庆出生时所制,一直戴在孩儿身上,从未离开,突然发疯似地扑来,话语断断续续,“你——抓了庆!”
姒夭一只手扶住刀柄,并不放松,语气却变得无可奈何,“抓他,可笑!我哪有如此大的本事,就算是上卿,早离开去边境,也没有一手遮天的能耐,分明是你背后那位大人物将他囚禁,夫人这段日子忙着进宫,大概没见过公子庆吧。”
冷夫人愣住,很快又反应过来,狠狠道:“你别想挑拨离间,若是被我的人抓住,为何玉佩却在你手上。”
姒夭轻轻喟叹,眸子陡然一转,竟落下几滴泪,“夫人还不知道吧,庆——已经被杀了,抛尸野外,我才拿到玉佩呀,你仔细看看,上面是否有血痕!”
冷夫人才睁大眼,果然瞧见玉佩映出茵茵血迹,刚才太慌乱,完全没注意,心口砰地裂开,倒在面前。
姒夭收回刀,晓得此人已完全崩溃,一边静静道:“现在哭天抹泪也没用,纵然把外面人招来,无非灭口罢了,我若没猜错,你身后的人早想弑君,才找你做替罪羊,夫人仔细想想,自己知道对方那么多事,人家怎会留你和庆去做郡守,你死了,还可以设计嫁祸给涵,一网打尽,方能大权独握,难道真要见到庆被害的尸首,才满意!”
对方彻底说不出话,纤细身体俯在银白色榻上,如一枝陷入白雪的红花,颤颤巍巍,风吹雨打。
说的没错啊,丰晏阳是什么人!这么多年耳鬓厮磨,自己依旧看不透,老狐狸一只,利用她乃一本万利之事,竟被眼前利益蒙了心。
冷夫人怒不可遏,可惜身体虚弱,仿佛怒火只烧了自己,无可奈何。
如今只有活下去才要紧,她没了,丰晏阳岂不逍遥自在。
狠下心,索性说个明白。
“你——想知道背后之人,也不难,但我若讲出来,公主可要受得住。”仿佛又来了精神,露出一丝凶光,“不正是你的情郎父亲,丰晏阳,丰太宰。”
瞧见姒夭愣了下,禁不住抿唇,“怎么,怕了!还是觉得意外,也难怪啊,丰晏阳埋下的网实在太深,二十多年了吧,我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棋子而已,你大概不知道,他本不属于丰氏族人,原是奉家人,后因一桩旧案被齐王灭了族。雪家族长雪映客在危难时伸出援手,留下丰晏阳这个贼种,为他改头换面,方可入朝为官,走仕途需要垫脚石,女闾才横空出世,秘密往各国送探子,在朝堂上立功,位置自然水涨船高。”
“说得好听,我如何信你,就算你们在同条船上,毕竟是私密往事,你怎会清楚。”
姒夭仍保持清醒,一针见血地问。
对面不慌不忙往后靠,用软枕撑住腰部,冷冷道:“我——与他的关系,可不只是探子与主人,年少相识,想来也是段好时光啊,可惜他心狠手辣,利益当前,任何东西都能舍下,我也不怕你知道,月知便是我与丰晏阳的女儿。”
原来如此,记起丰臣曾讲过冷夫人入宫前的事,倒是完全对得上,不觉又回忆在安国,萁冬奄奄一息时说了个字——风,其实是丰。
眼睛动了动,始终不解,“既然雪家于太宰有恩,为何被灭族。”
“所以说你傻啊。”
冷夫人急促喘气,为保留体力,刻意放慢语速,“世上哪有永远的共同利益,当时绑在一条船上,如今丰晏阳已成为天下第一宰相,儿子又如日中天,早就不需要雪家,留着女闾这条线,始终是个祸害,才要把知情人都毁掉,而那个羽国夫人的弟弟,御史大夫之所以仍活着,根本由于他不知底细,万一露出马脚,还能有个顶罪之人。”
计划如此周全,姒夭不禁打个寒颤,那——丰臣有没有参与其中!忽地心乱如麻,眸子沉下,细微变化也被冷夫人觉察。
“公主——想起自己情郎了吧?”略带揶揄,淡淡地:“其实他晓得多少,我也难讲,不过父子俩全不是省油的灯,你以后日子不易过,最好早做打算。”
忽地伸出手,力气太大,以至于浑身抖动,“先把解药给我,如今咱们言归于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自安好,如何!”
浑身开始发冷,无法再等下去,催促着:“如今天大的事,都已经告诉你。”
姒夭缓过神,抿起唇角,从腰中掏出粒丸药,“好,前尘旧恨,一笔勾销。”
看对方迫不及待吞下,紧接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冷夫人紧紧捂住胸口,“不——不对!”
她方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襟,慢条斯理地:“夫人,我可没承诺给的是解药啊,你中的毒根本治不好,我不过又加了点,让你少受些苦。”
“好狠毒啊。”
“刚才不是说了嘛,前尘仇恨一笔勾销,你当年杀了我的母亲,这笔账不会忘吧。”
她是何时知道!冷夫人一声呜咽,再也说不出话,朦胧间仿佛出现另一张脸,与姒夭的容貌重叠交合,想了想,终于记起,那是白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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