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将灭了的灯提起,转身走进夜色中,满眼都是依偎在树下的两个人,一个梨花带雨,一个情真意切。
第91章 芝兰玉树(五)
今天晚上气候不好,又晴又阴,乌羊靠在廊下打哈气,听雨水落在池塘里噼里啪啦,伴着蛙叫声,到处闹哄哄。
隔会儿瞅着雨不那么大,懒洋洋起身,捡一根竹竿,直往门外的池塘去,把杆子扎在水中搅和,嘴上叫喊着,“散了吧,散了吧,别大晚上乱叫,吵的人睡不好。”
难为他把个蛙当人般,两三下大汗淋漓,扭头看一盏夜灯摇曳,晓得公子回来,连忙把竹竿一扔,迎上去。
抬头笑意满满,正对上对面冷冰冰的眸子,心里打个寒颤,如何高高兴兴出去,幽幽怨怨回来,他是在身边伺候惯之人,深知主人性情,定是遇到极不顺心之事,否则不会喜怒全在脸上。
随即压低声音,恭顺道:“这都快夏末了,怎么天气还没个准啊,刚才下雨,公子淋到没,都怪我,应该跟去。”
对面依旧不应声,顺手将灯给过来,只往院里走。
他只好在后面屁颠颠跟着,进屋先递干净衣服,又去打水,刚把铜盆放下,只听丰臣一边理着袖口,一边吩咐:“告诉段御右,明日启程去边境。”
明天就走——乌羊诧异,虽说鲍大司马已带兵出发,但他们没必要如此急吧。
“公子,这是不是太匆忙,小人还来不及准备。”
“带上几件衣服就成。”
丰臣淡淡地说,语气不容置疑,乌羊再也不敢吭声。
走就走吧,豁出去今晚忙个大半夜,也不知对面祖宗是不是一大早就出发,来不来得及给家里捎个信。
接着忙得团团转,又叫侍女来帮忙,总算把行李收拾好。
天蒙蒙亮,鸡叫了几声,乌羊才睡回榻上,眯会儿又醒来,晓得今日可不是打盹的时候。
果然丰臣也起得早,直接到老夫人和太宰身边,秉明要去边境。
丰晏阳嘱咐几句,也知迟早的事,并没太多情绪,倒是老夫人哭天抹泪,“哦哟,明明内朝上的臣,怎么还要去打仗!你又不是武将,刀剑不长眼,虽说有段瑞安护着,还是让人寝食难安。”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让桃姜跟着吧,有个机灵人我也放心。”
丰臣听到对方名字,不免心里扎了下,“祖母不用担心,孙儿也不是第一次上前线,早就习惯,何必带着她,一个女子混在男人堆里,实在不方便,又艰苦,有乌羊伺候便好,孙儿要去打仗,不是郊游。”
老夫人当然晓得,实在心里急,又呜咽几下,被众人劝了劝,才嘱咐乌羊带好东西,顺手又赏不少衣物与生活用件,生怕边境贫苦,委屈自己的宝贝外孙。
丰臣带乌羊与段瑞安很快出发,等姒夭与甘棠到老夫人跟前请安,对方早就离开。
她听到消息,不禁吃惊,虽然也知对方会去,却没想到如此快,又觉空落落,好像失去主心骨,想来有趣,难道自己还能赖着人家。
肯定由于昨日听到母亲的事,心神不宁,其实就算丰臣在又如何,总不能让对方替自己报仇,国事为重,私事又算什么。
一边又琢磨若人家能在中秋之前回来,倒也可以商量,毕竟冷夫人牵扯女闾,这条线丰臣肯定在乎。
神色恍恍惚惚,老夫人也瞧出来,一边拉她的手,又开始抹泪,“唉,我知道你好,必然担心,我也是,又没办法!我本意让带上你,又怕你吃苦,我倒不知他还会疼人。”
姒夭勉强挤出个笑容,疼爱她,哪里的事,恐怕担心自己乱跑,无缘无故惹麻烦吧。
对方天天挂到嘴边——公主好好待着。
可面上不能讲,依旧楚楚可怜,“上卿多虑,我跟他去,可以左右照顾,吃苦算什么。”
她是会说话的,人尽皆知,老夫人听着心里舒坦。
边境开战,齐国上下人心惶惶,虽知两国实力悬殊,毕竟打仗,总有人要上战场,气氛顿时紧张,姒夭抽空去传旅瞧涵,看锦夫人的肚子愈发大了,马上要临盆,叹口气。
“妹妹不好,竟拖了这么久,等打完仗一定——”
涵依旧温谦有礼,连忙摆手,“妹妹别说这种话,都是兄长连累你,如今齐王在朝堂上已表明态度,咱们等着罢了。”
姒夭点头,又拉锦夫人到里间说话,深知对面才是最委屈之人,张口又不知如何劝慰,默默无言。
倒是锦夫人比她洒脱,垂眸抚摸着肚子,无论如何到底自己孩儿,看姒夭满脸愧疚,心里不是滋味,她曾那样看不起对方,如今还不是靠人家左右周旋。
“都好着呐,孩子生在齐国也成,我信你,一定能办好。”
不信也得信,除丰家之外还能靠谁,好在已占上风,只等大军凯旋。
从传旅出来,顺道去崇子牛的衣服铺子,如今丰臣不在,怕不安全,没敢多留,匆忙买几匹料子,又上马车,快过巷口时,听外面响起嬉闹声,她探出帷幔,见一帮孩子在不远处点火,就在自己上辈子住的那处破院子前,门大开着,男孩女孩蹦跳着往火里扔东西,乌烟瘴气。
不由想起鲍夫人,寒玉说得清楚,对方与女闾无关,害她只因为郑国灭了,想来流言蜚语满天飞,恨自己的人也多,全郑国百姓都恨吧,可她又何其无辜。
一时百感交集,喊声停下,“咱们到那边去。”
风岚清知她心绪不佳,能到处转转,透气也是好的,立即吩咐调转马头。
车里的甘棠好奇,“姐姐干什么?几个小孩玩罢了。”
姒夭抿唇,“我听那笑声喜气洋洋的,去凑个热闹,看一看。”
说话间便来到院门前,小孩子们也听到动静,抬头看来人各个锦衣华服,也知非富即贵,其中有个年纪略大的往前走了走,歪歪扭扭施礼,“夫人,有事吗?”
甘棠瞧她细条身材,葱段皮肤,倒是个美人胚子,“我们路过,看你们在烧东西,大白天的,又不是祭祀。”
对面又拜了拜,稚声稚气地回:“我们都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那个——屋子是鲍大司马的,他们说不要了,准备重盖,这几天院门开着,我们就进去——帮着收拾,没用的东西便烧了。”
说着脸红,手不停拽衣角,甘棠和姒夭都明白,这是穷人的孩子,看大户人家要修房,进来拿东西,又怕人瞧见,所以点堆火玩,做障眼法吧。
姒夭给甘棠使眼色,对方从身上掏出几个齐刀,递过去,“我们家夫人乐善好施,如今遇到你们也是缘分,拿去吧,别再烧火,万一引来人,再出事。”
小孩子们看见金灿灿的齐刀,顿时兴高采烈,撒欢似地散去,临走之前还不忘将火熄灭。
“这帮孩子,傻乎乎的。”甘棠抬眼瞧着,阳光太盛,用手遮住眉头,“今日天气倒不错。”
姒夭已来到火堆边,惊鸿一瞥,看到仍在冒火星的灰烬里藏着半张帛纸,密密麻麻写满字,心里不知为何揪紧,伸手去捡,风吹过,灰尘乱飞,目光一落,禁不住打个冷颤。
十月既望,旧伤复发,遣甘棠去寻大夫。
十一月,大少司马出征。
一字一句,不正是她上辈子写的。
如何这辈子却有,心里慌乱,又用手去拨那灰,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手腕忽地被拽住,风岚清俯身,“殿下小心烫伤,要找东西,属下来吧。”
姒夭忙把纸握在手里,“没什么,我刚才看到里面好像有个镯子,成色蛮好,扔在这里可惜,不如也让那帮孩子拿去,却是阳光照下来,并没有。”
风岚清瞧她神色慌张,兀自走到那堆灰边,伸手拿起木棍翻了翻,确定都烧成灰,回头道:“殿下可怜那帮孩子,我再给他们送些钱。”
姒夭连忙应声,“好呀,那就麻烦你了,有月影和甘棠陪我就好,以前在崇子牛铺里做活时,孩子们常在巷边的树下玩,肯定还在。”
风岚清笑着离开,只要能做一点让对方舒心之事,他便知足。
瞧着人走远,姒夭方才舒口气,直觉手心冒汗,连忙往里跑,掏出纸,已被揉得乱七八糟,但字迹十分清晰,真是上辈子被鲍夫人困在院内,无聊时所写。
心腾然骤紧,夏末阳光依然璀璨,一条条打在断臂残垣上,映满眼帘。
仿佛时空转换,又回到备受屈辱的岁月,本是繁茂盛开的桂花树也衰败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杂草丛生,被薄雪掩盖,屋子依旧破烂,门晃晃悠悠。
她迈腿进去,眼前忽地暗下来,望着那熟悉的破榻,倒吸口冷气。
好像什么都没变,仿若这辈子重生不过是个梦,如今才真真切切。
屏住呼吸,心口狂跳,顺手去摸榻边墙壁,空心的,又推了推,黄土裂开,哗啦碎了满地。
显然被孩子们动过,这是上辈子自己藏钱财之地,怕人知道,特意敲松又填了层土,可如今时过境迁,她并没在此住过,如何还在。
光线穿透落了一半的窗棱打进来,三白墙土落下,起了层烟尘飞扬。
她怔了怔,想来突然重生,其中又有说不清的缘由,或者方才的感觉并没错,现在只是个魂而已。
一阵风吹过,帛纸哗啦翻飞,那些在悲苦屈辱中写下的字又出现眼前,提醒着她用尽全力想忘却的痛苦。
手不经意一松,纸张从指缝滑落,俯身去捡,又瞧见几行清秀小字,意识到并不是自己笔迹,仔细分辨,原是甘棠所写。
次年春,齐国上卿丰臣以叛国罪论处,丰家上下几百口斩与东市口。
丰家——上辈子被斩首,就在自己离开几个月后,整个家族一个不留。
心口震了下,险些站不住,连忙扶榻而坐,寻思到底怎么回事,丰臣如今变法大成,又去边疆为国而战,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叛国罪牵扯到一处,即便有人陷害,丰家如日中天,谁又有这份本事,况且对方不是要做齐王贵婿了。
前后琢磨,弄不明白,凭空生出一身冷汗,听院外响起脚步声,想是甘棠来了,连忙把帛纸塞好,掏出帕子擦脸,竟火辣辣得烧手。
真是奇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还闹不明白,反倒担心起丰臣,说来对方死不死,活不活,与她有何关系,嘴上这般讲,心里的慌乱却掩饰不住,知道还是操心,冥冥中不想让对方出事。
总算帮过自己,就算做交易,人家也没对不住的地方,又不像上辈子。
不禁叹口气,“唉,谁叫我是个善心人呐。”
“什么人——”甘棠走进来,屋里到处飘灰,忍不住打个喷嚏,用帕子扇了扇,“姐姐快走吧,快拆了,有什么可看的,屋里森森的,刚走进院门就浑身不舒服,不吉利。”
姒夭抬眼看,小丫头今日穿得朴素,一条萱草黄曲裾,别枚珍珠簪子,到底年轻,背靠着金光,像朵幽暗里开出的花,也不知对方是不是有记忆,竟也觉得不好。
心里缓过来,过来拉她的手,“行,咱们现在就离开,我也觉得不合适,以后再别来了。”
“对呀,还是鲍夫人的屋子,那个人心眼不好,明明郑是齐灭的,与公主有什么关系,不敢挑衅大的,专捡软柿子捏,不就是看咱们孤苦伶仃,没人管,幸而如今有丰——”
话音未落,又被姒夭捏鼻尖,“晓得了,又要给他唱赞歌,我明白。”
小丫头莞尔一笑,寻思承情就行,天上掉下来的贵人,一定要牢牢靠着,不——攀上去才对。
出来招呼月影与风岚清,想着已许久没去瞧挚舍人,如今世事多变,也不知将来有没有机会。
马车很快出城,赶在夕阳西下时来到竹林,远远看见两个药童带着子璐儿在采花,嬉笑一片,十分热闹。
甘棠忍不住惊叹,“哎哟,舍人就是厉害,你看现在的子璐儿唇红齿白,脸色都红润。”
姒夭放下心,暗自感叹虽然除不掉毒根,总算有挚舍人帮着,也能平安。
对方远远看见他们,笑着迎接,几人进屋,药童出去拿糕点,甘棠是个热闹人,子璐儿也活泼,俩人叽叽喳喳,倒是姒夭朝周围看了圈,问:“舍人不在吗?”
子璐儿扭头回话:“在的,只是这段日子不太出门,天天把自己锁屋里,好像要研制药方,又寻不到药材,正拿医书看呐,别提那成堆的书啊,再也没瞧见过的,不愧天下名医,竟都要看懂,还有一些什么文,完全不认得。”
紫葳旁边端着花糕,笑道:“那叫做天书,还有金文,回鹘语,虫鸟书,确实不是咱们一般人能懂。”
天书——不是传说里的事,姒夭好奇地问:“啊,你真见过!该不会唬我们玩吧。”
后边端着米浆的紫菀也过来,满脸认真,“桃姜女郎,咱们的关系还与你胡说啊,若是远的人我们才不会言语,真是天书,舍人屋里好东西可多了,也不是老师不教,实在徒儿们愚笨。”
姒夭哦了声,想来如舍人这般名医,自然有来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该大惊小怪。
“我去瞧瞧。”
说着起身,穿过一道窄小的竹廊,看那竹叶隐隐绰绰,在金光里上下扭转,心里说不上的感觉,母亲的事压得她难受,又不知如何做,岚清到底只是个侍卫,做不得主,最能帮忙的人却不声不响,突然打仗去了。
又开始埋怨对方,这人不知想什么,一阵一阵的,上次见面还没定日子,立刻就不见,又想起纸上的话,心里七上八下。
伸手敲半掩的门,满面忧愁。
挚舍人没料到是姒夭,顿了下又眉眼弯弯,“怎么今日有空来看师父啊,哦不,你才不会瞧我,想必是担忧子璐儿,我知你对她费心,也在想办法。”
姒夭勉强挤出个笑容,虽然心里乱,嘴依然甜,“看师父说的,我也没什么事,上卿去打仗了,老夫人前几日也离开家,日日无事,当然要来啊,子璐儿有师父照料,怎会不放心。”
对方笑着让她坐下,经过那次熬药时的谈话,彼此关系亲近许多,看姒夭故作欢心,掩不住眉宇间的失落,揶揄道:“君泽才走没几天,你就这样,早知惦记,当初不如跟上。”
姒夭脸一红,“我才没那么小心眼,走就走呗,反正人家也没打招呼,我——心里有别的事。”
语气越来越低,眼眶也红了,似有千般委屈,以往她为达到目的,也会扮做楚楚可怜,但这一次绝对真情实感,定是遇到不小的坎。
挚枫荷将刚配好的汤药递来,“喝点舒心汤,烦心事都能烟消云散。”
姒夭拿手巾抹下眼眶,“还有这种东西,师父该早告诉我,何至于让徒儿如此难过。”
一边伸手端起,抿了口,满嘴甜香,确实好喝,但她不傻,晓得只是普通米浆加上雪山蜜,原来挚舍人也会哄人开心。
心里一酸,又落下泪,越发收不住了。
对方并不吭声,伸手轻轻拍上她的肩,“有话不妨讲出来,我已年过花甲,你放心,起不了风浪,记性也不好,绝不会泄露秘密,今日你说完,转头也就忘了。”
天气太好,光线热烈,好像不太适合谈起悲伤之事,但心里又波涛汹涌,不吐不快。
抬眼看对方,眉眼尽是慈爱,想着上次挚舍人说过,在安国也认识眼下长红痣之人,还问母亲是不是同脉,当然这种事实在没影,可如今哪怕只有一丝牵连,也让她倍感温暖。
“我——”张口又合上,悲伤不已。
挚舍人也不急着问,扭头看层叠竹影打在窗上,慢悠悠地:“你知为何古往今来,凡是隐世皆爱在院中种竹呐。”
“竹子高洁挺拔,自然世外之人都爱。”
对方点头又摇头,“我看未必,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你仔细想想,一个笑字上是不是有个竹啊,我看那些人太无聊,种竹好提醒自己,生活需时常找乐子。”
姒夭抿唇,“我看是舍人这样想吧,以后我也要常来,多看看竹子,必会满眼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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