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夭抿口热水,肚子舒服,慢悠悠解释,“我老早讲过,咱们是暂住,再说人家也没认真,各有各的想法,丰臣与雪姬乃家族联姻,其中牵扯利益诸多,不可能作罢,插在中间当绊子,到时两边不讨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起来没错,甘棠却不情愿。
“殿下如何讲丧气话,我也知要远离是非,可天下大乱,到哪都不安稳,丰上卿挺好的嘛,对公主也不算无情,怎知咱们将来要做妾,以公主身份,等二公子成为郡守,也是尊贵无比,雪家不过商户而已,何必搞得他们俩个热辣辣,不给自己留后路。”
“我的好妹妹,一时说一时的话。”
她笑着不再吭声,等对方把软枕拿来,躺下休息,如果上辈子,也许会与甘棠有同样考量,可事过境迁,已见过男男女女之事,绝不愿重蹈覆辙。
这世上最不安稳便是人与人之间,而男女的那点情意,更是变中之变。
瞧见公主睡下,甘棠也不再多话,看窗外夜雨渐浓,想着春日暴雨下起来没完,万一对方不舒服,大半夜麻烦,还是决定去老夫人院里讨药。
走出小院,穿过花径,绕过几个碧湖,又走过山石亭子,来到老太太院前,檀奴还没睡,从屋里取艾绒桂圆丸给她,叮嘱一次只一剂,放入肚脐,要是明日太累,不用到前面服侍,老夫人不会怪罪。
甘棠笑说好,也讲了些讨巧的话,转身往回走,路上安静,想来外面闹的人还没回来,她平时忙得前脚打后脑勺,很少在院内走动,刚巧月亮探出云层,雨又小些,便收住伞,一边打着灯,从养孔雀的花园上假山,挑眼往前望。
恍惚看到山下有灯影游动,有个女子走来走去,定睛瞧了瞧,竟十分眼熟。
夜太黑,想来自己眼花,丰家怎会有认识之人,何况那乃丰宰相的屋子。
一阵风吹来,手中提灯的帛纸乱响,对面也看见她,喊了声:“是谁?”
甘棠连忙吹灭火,往后退,初来乍到,免得给公主添麻烦,恰巧有只猫从树上跳下,对方以为是猫弄出动静,不再叫唤。
她又躲在树后半晌,方小心离开。
没多久回到屋,却见里面的灯亮了,原来是姒夭起身,披衣服问去哪里,“光吓唬我,大半夜的不见人。”
甘棠笑嘻嘻,先擦把脸,才从怀里掏出药,邀功道:“奴婢去取这个啊,晓得姐姐晚上一定不舒服,现在赶紧用上,还要等会儿才能睡。”
姒夭心里暖融融,小丫头素来体贴,她听她的话,放上药,俩人靠在床上说话。
甘棠想起在太宰门口那一幕,好奇地:“真有意思啊,我竟瞧那个人眼熟,但肯定不是——”
姒夭笑问,“像谁?”
小丫头犹豫一会儿,似乎也觉得自己离谱,“有点像寒玉姐姐,就是以前伺候在冷夫人身边的。”
“寒玉——”
她心里一惊,却见甘棠使劲摇头,“怎会呐,就算冷夫人来了,也不会到丰家,无论如何与太宰扯不上关系。”
说着扑哧一笑,脸颊微红,“姐姐,人都说丰宰相自夫人仙逝后,屋内从不放人,我看呐,都是背地里,外人不知道而已,像今日那个丫头守在外面,屋里指不定有人,咱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听她说得有模有样,姒夭也觉得自己多疑,也是啊,冷夫人生在羽国,又在楚那么多年,与丰太宰不可能认识。
掀开被子躺下,暖和和,困意袭来,“你做的对,私事不要管。”
打起哈欠,也要盹着了。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后半夜又下起雨,淅淅沥沥反而让人好梦,丰宅最东边,丰晏阳的屋内亮出光。
侍女伸出手,扶住一位浑身玄色,戴帷帽的女子。
俩人匆匆从后门离开,坐上马车,滚轮碾动,压出一片雨痕,那女子卸下帷帽,露出张无比妖艳的脸,嘴唇单薄,眼尾细长。
黑黝黝的夜里,月光一照,满眼清冽,像挂在墙上的画,被雨打湿般,有种冷悠悠的美。
“夫人,奴婢遇到件事,拿不准——”
旁边的侍女开了口,引冷夫人厌弃地哼了声,“有事就说,你跟我这么多年,还犹犹豫豫的。”
寒玉娇俏的脸上无故生出一丝春色,“刚才夫人在屋里说话,奴不是守在外面吗,好像在假山后瞧见个人,十分熟悉,但不确定。”
见对面肃个脸不回应,自己又道:“像是姒夭公主身边的侍女,名字叫甘棠。”
姒夭——冷夫人嘴里念了声,“原来还活着,我以为早被乱军抢走。”
“奴婢看得不清,不敢乱说。”
“是不是也无所谓。”
冷夫人闭起眼,往后靠了靠,“不过一个小丫头,靠着美貌才得以生存,若不是那个老楚王贪心,要利用她交好六国,也活不到现在,没什么危险。”
“夫人说的对。”寒玉附和着,十分服帖,“想来她也掀不起风云,之前君王还在的时候,都被夫人牢牢挟制,一直幽禁深宫,如今更掀不起风浪了,只要等小公子当上郡守,谁也不怕。”
冷夫人唇角勾了勾,到底是小丫头,只会说场面话,自己的儿子当上郡守,谈何容易!
只要丰晏阳不点头,压根没戏,偏偏这个人说话没头没尾,她使尽本事,也得不来一句准话,甚至还说亲儿子已向齐王拟奏,拟定公子涵。
一旦定下,很难再改,她与公子涵压根没打过交道,姒夭与自己也不对付,想来名声已经坏了,要让兄妹俩得逞,以后的日子肯定人人喊打,苦心筹谋若许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马车晃晃悠悠,车内人不再说话,一并引入夜色。
这一夜,姒夭用了暖宫的药,睡得深沉,早上醒来,甘棠已到老太太跟前伺候,她洗脸梳妆,也准备过去。
随意挽个发髻,还没迈出腿,外面响起脚步声,驻足等了等,打开门,竟见丰臣站在外面,手里还拿着包药。
“上卿怎么来了。”
她连忙施礼,对方摆摆手,眼神里荡着关切之色,“殿下身体好些吗?我来给你送药。”
瞧对面一脸吃惊,又笑了笑。
“别乱琢磨,在下还没神通到这个地步,今早去给老夫人请安,祖母嘱咐,让把药给你。”
说着将药包递来,姒夭伸手接,“多谢上卿,我已好了,在屋里怪没意思,还是去老夫人身边热闹。”
丰臣不接话,兀自走几步,站在廊下看桃树,乐悠悠地:“殿下要是无聊,可以爬树玩啊,你看那树上的桃花,已经开始抽芽了。”
他脸上带着浓浓笑意,谁知是不是存心戏弄,姒夭敢怒不敢言,心里腹诽,谁爱爬树玩,你才爱爬,你们全家都爱爬!
第42章 美目盼兮(四)
春日阳光明媚,落到他脸上,桃树越发繁茂,阴影交叠,整个人便陷在半明半暗之间,姒夭转身,靠在廊下,并不言语。
突然发现她与他的关系,也好似那光影交替的线,不可言说。
想必是春季,君王休朝,对面也能暂时休息,他是太忙了,自己到丰家几个月,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姒夭捧着药包,垂眸瞧台阶被雨水打湿,长出绿茸茸青苔,丰臣方才走过,一片歪歪扭扭的姿态。
她笑了笑,寻思这人磨磨蹭蹭,竟然还不走,故作轻松,“上卿今日气色好,想必平时太忙,人总要休息够了,精神才足,像你这个年纪——”
话音未落,对方扭头,眼中含着笑意,“我这个年纪,公主又在提醒我年岁小,办事不牢靠。”
“哪能啊,我可没这个意思,谁还能说天下第一谋士行事不稳重,只是你这个年纪,总该找点乐子。”
阳光被拨乱,千丝万缕,在俩人眼波中流转。
一阵风吹来,隔壁迎春花点点鹅黄,绕了满院。
丰臣抬起眼,此情此景,仿若梦境,那花瓣如雪,只是眼前的女子并未满脸泪痕,而是笑意盈盈。
沉默半晌,往前慢走几步,轻声问:“公主认为我这个年纪,能找什么乐子。”
“乐子可多了,与人结伴春游,像昨日一样泛舟河上,或者跳舞唱歌,哪个不成?何况你们男子的乐子更多,赏花看花,章台垂柳,何乐不为。”
章台处,声色犬马,女闾兴旺。
话里有话,丰臣并不回答,转身看桃树上抽出的嫩芽,“正如公主所见,我是一个很无聊之人,有时间不过翻翻书,很少出门。”
伸出手,指尖落了花瓣,幽幽道:“公主恐怕是想家了吧,现在春天,楚国的景色一定很美,我虽然只去过一次,还是在边境,却也记得那漫山遍野的青翠。”
姒夭不再吭声,她是楚人,自然思恋故土,可自从成人之后,又确实没得到多少欢乐,只听对方继续悠悠地:“有件事我一直好奇,据说楚国人人善巫,公主懂吗?”
他到底心里悬着这件事,不问不罢休。
姒夭笑出声,“那是大祭司才会的本领,我怎么会,难不成楚人都能呼风唤雨,要真这样,早就——”
想说称霸四方,如今却落个亡国的下场,抿住嘴唇,倔强地将话咽下,不再吭声
丰臣瞧着空中的落花,寻思学巫也不容易,但为何梦里总见到她,实在说不通。
门外有脚步声,檀奴与棠姜一前一后,请两人到前院用饭。
一张案子摆满蚌肉酱,生笋白羹,烤肉,蒸脯,车前草拌茼蒿,一眼望不到头。
老太太一边给姒夭加菜,一边问外孙,“你父亲好久没见,不知忙什么?”
丰臣如实回:“如今正要商议楚郡郡守之位,国君总召父亲入宫。”并没看过来,也知姒夭在认真听,笑道:“已定下公子涵,等忙完,父亲一定会常来看祖母。”
老夫人叹口气,“我倒不求常来,只愿他保养自己,说起来也是,早劝他身边放个人,知冷知热,省得操心。”
姒夭口里含着鱼粥,暗忖老夫人还不知道呐,人家私底下早有了,那晚甘棠不就看到,满眼唏嘘。
意味深长地笑,惹丰臣瞟一眼,又慢慢收回视线。
老夫人还在说话,看着满屋热闹,打开话匣子,竹筒倒豆子般。
“你们的事也要早办,雪家秋天才能完婚,这才刚开春,中间还有个夏天呐,依我说咱们先娶进来,立夏就好,快点定下。”
甘棠一边添着茱萸酒,笑嘻嘻接话,“老夫人说的对,夏天花都开了,图个好兆头。”
姒夭狠狠瞅了眼这丫头,还没断了要留下的心思,她也不急,想来丰臣自有说辞回绝,挑眼看对方正不紧不慢喝粥,竟没开口,心内怔了怔。
一顿饭很快吃完,众人散去,姒夭免不了教训甘棠,以后再不可胡说。
小丫头抿唇不回,心里自有主意,今日上卿不也没拒绝嘛,可见有些事说不准,虽是以侧室入门,将来难讲。
姒夭却心烦,走出院子,抬眼看丰臣正往桥上走,四周无人,想了想,还是说清楚得好,独自往前跑几步,“上卿,请留步。”
丰臣停下,颔首应声,两人坐在桥边的花亭内,旁边种了几株海棠,想是要开了,香气四溢。
姒夭别过脸,并不想对着他的眸子笑,“上卿,方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与雪家女公子的婚事要紧,我们——肯定要走的。”
“公主想去哪?”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回楚郡,还是别的地方。”
姒夭不想隐瞒,再说也没意义,直接道:“等涵的事定下,想去别处过活,隐姓埋名,安稳余生,上卿也别一口一个殿下了。”
前几日醉酒,他早晓得她的计划,其实不太明白,一国公主为何总想过平凡日子,与涵归楚不是挺好,那愿望太热烈,让人吃惊。
“世道不稳,天下都差不多,殿下如果不想回去,留在齐怎么样——”
这话问得有趣,姒夭不觉冷笑一声,不信对面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自己恨不得跑到塞外去,怎会留齐。
“上卿说笑,我既想隐姓埋名,当然不能在这里,最好去小国,永远别碰到认识之人。”
“小国日子艰难,你要早做打算。”
“是呀。”她眉眼弯弯,仿佛已看到将来的好日子,抬眼道:“不劳上卿费心,我如今也有一技之长,再不似以前养尊处优了,人总不能永远那么傻。”
说着笑起来,眼光落到对方腰间。
一个绣着凤凰的香袋,坠在玉佩之间,金丝流转,美丽异常,正是雪姬所送。
看来人家挺喜欢,也算情投意合,雪姬若瞧见,肯定高兴,她也替小姑娘喜悦,自己这辈子不能有两情相悦之事,看到别人也觉得好。
姒夭并不讨厌雪姬,一来对方小,二来所有情绪都在面上的人反而好交,她恨的是表里不一。
目光落在香袋上,满眼堆笑,丰臣瞧着她,倒像有喜事,收回目光,眺望桥边蔓延的青苔,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昨日春祭玩得好吗?我看不少女子在绣香袋,公主可会——”
“我手笨,哪会这个。倒是甘棠巧,绣出的凤啊,龙啊,栩栩如生,花都能招来蜂蝶。”
丰臣手一伸,将腰间香袋取下,送至眼前,“那公主仔细看看,这个绣工与甘棠姑娘相比,又如何?”
姒夭愣住,到底做贼心虚,伸手接来,“我看都好,不知上卿从哪里得来,心上人送的吧!”
抬头迎上对方目光,灼灼而燃,那眼神藏着洞彻一切的睿智,直落到心尖,吓得她不敢多言。
连忙将香袋还回,再没揶揄的心思,“上卿戴着吧,既然没事——”
“我猜这个,应该是楚女所绣。”
丰臣手中辗转着香袋,整个人放松而慵懒,好似随口一说。
姒夭不明白,“何以见得?”
他笑着看她,指尖拂过金色凤凰,落到那湄字上,“殿下,如果我没认错,此乃鸟虫书,楚国与吴越独有的文字,而这只金凤凰身形婀娜婉转,怎么看都是楚风。”
姒夭咬咬牙,死活也不能认,“天下会绣凤之人颇多,或者有人学楚风来绣也未可知,上卿何必在乎,只要收着心意吧。”
说罢拜拜,转身离开,没半点继续攀谈的意思。
她心里暗恼,甘棠和这丫头也太巧了,竟连鸟虫书都会绣,差点露馅,幸亏无人知道,那个湄——可是自己的小字。
丰臣将香袋放到石台上,看对方身影消失在一片青枝花海处,不觉抿唇。
“你——叫什么名字?”
齐肃公十二年,江涵秋雁,梧桐落,秋风吹来,冷得他寒衣骤紧。
抬起头,却见一少女亭亭玉立,帷帽歪了半边,只露出一点朱唇。
“什么名字不名字的,你就记得一个湄字,在水之湄的湄,便好了。”
第43章 美目盼兮(五)
春祭举国欢腾几日,姒夭与甘棠也乐得清闲,想来已很久没这般玩,加上听丰臣所言,涵的事节后便会定下,十分高兴。
姒夭还抽空去传旅看锦夫人,让对方放心。
目前还没有冷夫人入齐的消息,想必等对方来了,他们早远走高飞,心情越发舒畅。
欢乐日子少不了乡主芸霁,自从上次带雪姬与桃姜见面,竟觉得两人投缘,最起码都表现得落落大方,这样也好,本来嘛,以后都是自家人,先打下基础,说不定老夫人还要夸呐。
这天傍晚又兴冲冲拽雪姬来,对着姒夭神神秘秘,说南边开了家新酒肆,卖最好的果酒,可以乔装打扮去看,她则女扮男装,带上二位美女家眷,好不热闹。
众人都明白,那是乡主贪玩,自己又不好去,所以拉上她们,谁也不好驳面。
“好不容易过节,你们都得去!”
姒夭与雪姬只好换上衣服,带上甘棠,跟着离开。
“我给你们说,也不单为我。”芸霁坐上马车,一边靠在车杆上,还在笑嘻嘻地念叨:“老夫人前一阵也闹着喝果酒,家里的都尝不惯,再说我表哥酒量不好,别的都喝不下,也就能抿几口果子酒,他那么忙,又没时间操心琐事,你们真弄些回来,也是心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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