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依旧不接话,芸霁可是个热闹人,一边问甘棠要酒喝,一边回:“这种事怎么少得了我,反正一天到晚在家也无聊,总要出来逛逛,难不成只有他们男人能天天不着家,我们偏要琴棋书画,没那个道理。”
姒夭点头说是,低声又问雪姬,对方才抬起头,不咸不淡地:“我倒也闲,但制胭脂这种事都是家里的奴婢干,我一点不会,你要不嫌添乱,那我就来。”
言语虽客气,话里话外却端着尊贵,甘棠撇嘴,扭过脸去,芸霁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当然听得明白,哪知姒夭竟不生气,反而附和说对。
“不需要女公子插手,我与甘棠弄就好,你若喜欢就在旁边看着,若是烦,等我们做好送过去,也一样。”
果然是聪明人,不会硬对硬,雪姬无非小女孩心性,总归气不过,势必要压她一头,没必要逞一时之快。
芸霁几盏酒下肚,心情舒畅,身子热乎乎 ,“依我说桃花开还早,不如趁春祭去泷水上看景,老太太也早惦记呐。”
她说到做到,晚上便在上官夫人身边念叨,很快便将此事定下。
高门望族出游,即便泛舟划水也不能说走就走,准备之物颇多,整整三天后,船才下水,前方甲板宽阔,船舱分两处,用做休憩与煮食,老太太发下话,今日不分尊卑,只为开心。
姒夭与甘棠靠在船杆上,迎着春日和煦的风,看两边柳枝浮水。
小丫头玩得舒心,扭着被风吹散的发梢,笑道:“姐姐,自从出来后还真没这般逍遥的日子啊,不愁吃,不愁喝,也不用做活。”
“等以后咱们离开,去外面更自在。”
她瞧着两岸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衣襟翻飞,笑语盈盈,正趁着春花盛开,倾诉衷肠。
不远处的女娇娥,反手摘一朵海棠花,鼻尖嗅嗅,挑眼看向远方,原是无意一扔,不偏不倚,却落到柳树下捧着竹简的呆书生,惊得对方满脸惶恐,扭头偷笑,也不知那个傻子明不明白。
姒夭抿唇乐,暗忖男女之间也能如此天然有趣,水荡船走,暗猜两人能否互通款曲,陡然又觉凄凉,她那匆匆而活的一辈子,竟从没过此时此刻。
一片暗云,遮住船舱,众人突然安静,她余光看见前方岸边站着一个俊秀身姿,到了近处方才瞧清楚,乃丰臣与仆人乌羊,正欲上船。
春祭未过,国君仍在休朝,老夫人出游,孙儿必然跟上。
目光划过,又看到雪姬与芸霁坐在船舱内,笑了笑,算是难得的机会,让这对生疏的未婚夫妻也亲昵几分。
想法奇怪,人家的关系何须她操心,只是住在丰家两个月,闲言闲语听得不少,奴婢们常私底下议论,自家公子人中翘楚,看着都眼热。
“咱们公子的未婚妻雪姬,不就是个小丫头,以前也来家里,都不见公子与她说话,无非面上罢了。”
姒夭没来之前,大家便这般念叨,如今美妾入门,流言传得更厉害,与她却无半点好处,再不想蹚浑水。
丰臣已上船,在老太太身边落座,也瞧见姒夭与甘棠打扮得衣冠楚楚在船头看景,一个藕荷粉,一个竹月青,两人生得太美,纵然存心躲避,依旧挡不住耀眼。
老太太不明就里,以祖上的规矩,正妻是正妻,侧室乃侧室,本不相矛盾,还应和平相处呐。
招手吩咐檀奴,让桃姜姐妹进来吃饭。
扭头又对外孙说笑,“不知你要来,准备不周,上卿勿怪哦。”
丰臣拱手,“祖母存心不想让孙儿来了啊。 ”
说罢见檀奴领桃姜与棠姜过来,俩人跪拜,在案尾处席地而坐。
三月初春,草长莺飞,岸边飘来小贩的吆喝声,伴着女子吟唱歌谣,老太太兴致好,又问今日可带了优伶,话音未落,便有男男女女挑竹帘进来,吹萧拂琴,音儿荡在水波上,别有一番风味。
众人乐悠悠,唯雪姬不语,芸霁用胳膊肘碰她,低声道:“别这样丧气,扫老太太的兴,你看那对姐妹花,总春风满眼,谁看着不喜欢。”
也不知人家是不是成心,说得雪姬更不高兴,哼了声,“我又不是陪笑之人,干嘛要笑。”
她从小到大任性,一句不顺耳的话都听不进去,芸霁本来好心,也讨个没趣。
“行,不笑就不笑。”她拿起耳杯喝酒,无奈道:“今天趁着好机会,赶紧给我表哥送定情物,别怪我没提醒,你看——”
说着手指一伸,对着岸边一树树花开如海,一朵朵海棠垂下,阴影掩住痴男怨女的身,春祭定情,自古就有。
“我问你,可选好定情之物!”
见对方红了脸,猜到一二,忽地觉得雪姬年纪小又一直娇生惯养,不通人事,也有几分可怜。
“别怪我话多,你与表哥啊,不过两家婚约,等入了门,日子过得好不好还要看夫妻情分,他那个人,不识风情,打死也不会送东西,你就主动点嘛,别总落后于人。”
雪姬愣住,咬紧嘴唇,“礼物倒是有,不知行不行。”
“行不行有什么要紧,只要不被人比下去。”说着瞅了眼姒夭,低头道:“我去给你探探口风。”
她笑着凑到案尾,倒杯酒,递到面前,“哎,小美人,今日可是男女互送定情物之时,你准备什么好礼物啊?”
姒夭摇头,“我——算了吧。”
她与他不过唱戏,才不会费神。
芸霁心满意足,回去又与雪姬附耳,甘棠撅嘴,“怎么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
姒夭心如明镜,人家是来探自己虚实。
闲闲看着,见雪姬从袖口拿出一枚玉佩,虽在远处看不真切,晶莹光滑,已知贵重非凡,想必就是送丰臣的礼物,不觉叹气,傻丫头,玉再尊贵,对方也不缺呀,何况丰臣并不喜配饰,最多带上一块羊脂玉璜,据说还是母亲留下,后来老太太又赏了南阳玉佩,总共才两块,不似其他贵族,腰间环佩叮当。
送别人不用的东西,再好也没趣。
第40章 美目盼兮(二)
耳边嬉笑声不断,船内酒香弥漫,不远处又飘来几条小船,上面有卖果子的少女,腰肢扭摆 ,袖口挽上去,露出皓白的腕子,高声喊着:“新鲜莺桃,才摘下来,可甜呐。”
姒夭听闻起身,看那水灵灵的女孩捧着鲜灵灵红果,映上金灿灿水波纹,别管口味好不好,瞧见也舒心。
俯下身,端一漆盘,招手唤对方过来,买了捧红果,先进去孝敬老夫人,又来到芸霁身边,“乡主尝尝,咱们真是富庶,连莺桃都有,随处可见呐。”
芸霁捡起一个放嘴里,又酸又甜倒很爽口,眸子起了笑意,“好姐姐,你被骗哦,莺桃少见,专供宫里,以前祭祀才用,虽说近年民间能吃几口,也不是好品种,你这个啊,连边都不沾,不知哪里的果子,样子相似而已。”
姒夭唇里含着一颗,盈盈笑,“是不是莺桃也不打紧,只要好吃就行,不白花钱。”
“味道还不错——”芸霁又拿起一颗,送到雪姬唇边,“你的嘴从小最叼,尝尝怎么样。”
雪姬慌乱吃进去,并未品出滋味,应付道挺好,一边把玉佩塞回袖口。
姒夭抿唇乐,偷偷附耳 ,“乡主方才问礼物的事,我虽然没准备,却觉得有一件东西特别好,适合丰上卿。”
芸霁与后面的雪姬都愣了愣,瞧对面满脸坦然,忙问:“什么——”
“佩帷呀,就是香袋!乡主没发现上卿衣服上都有股香,幽远深邃,我从小鼻子灵,没弄错的话,应该是青麟髓的味道,可见他喜欢香,春祭送香袋又辟邪,不是很好吗?总之不送玉就成。”
芸霁不解,好奇问:“为何不能送玉,君子佩玉啊。”
姒夭摇头,“送人之物,为讨人之心,玉虽珍贵,难道家里还少啊,羊脂玉,南阳玉,墨玉,简直堆成山,再说上卿穿戴素来简朴,你可看清他平时带的玉,总共能有几块?”
芸霁哪里寻思过这些,与雪姬俱是一对呆头鹅,又觉对面人厉害,还想再问,却见姒夭已起身离开。
雪姬咬紧嘴唇,“香袋虽好,但都是女孩家亲手缝制。”叹口气,发愁得快哭,“别说我不会,就算能,现在如何有时间!”
还是芸霁机灵,安慰道:“别急,我给你弄。”
她先派人到街上买,寻思蒙混过去再说,可惜来回找了一圈,不是香料刺鼻,就是做工太粗糙,突然看到老太太的丝绢手巾,上面的喜鹊栩栩如生,想起乃棠姜所绣,可见有本事,不妨问问。
甘棠做不得主,转头找姒夭商量,制个香袋倒不难,现成就有一个,外绣金凤,里面放的兰花,原想用来给公主祈福。
姒夭却叫她送出去,刚好与雪姬缓和关系。
云霁这边也不瞒,告诉雪姬从甘棠处拿来,翱翔的一只金凤,展翅穿过牡丹,做工极其秀美,宫里的绣工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雪姬意外,“她肯给我,人家姐妹俩不是同心吗?自己不送,竟给我——”
“这不是放到你手里了嘛,还看不出来啊,人家想与你和平共处,她们不过侧室,现在也没名分,寄人篱下挺可怜,将来还不是要看你脸色,依我说就收下,何必为难人家,婚配之事,咱们女子有几个做得了主,你要真恨,就恨我表哥,色欲熏心。”
倒是合情合理,雪姬虽然气傲,却不糊涂,想来那姐妹俩也不像生事之人,将香袋藏在身上,心口突突跳,自从长大之后,再未与丰臣单独相处过,春祭会上只匆匆见了一面,对方像躲着似的。
只等到晚上,老夫人回家休息,嘱咐年轻孩子留下守夜,左不过看丰臣平日太累,好不容易逮到休息的机会,需要放松。
哪知老夫人一行人才离开,丰臣便躲在船尾偏舱内,半步不出。
芸霁瞅准时机,一把拉着雪姬,来到在外喝酒的段瑞安跟前,拍对方肩头,“哎,段御右,偏舱里还有谁?全叫出来,我找表哥有私事。”
段瑞安差点呛住,清清嗓子,粗声粗气,“乡主,下次千万别突然打人,万一属下没反应过来,再伤着你。”
芸霁哼了声,“省省吧,你那点三脚猫功夫!”
他可是凭一身好武艺才当上御右,段瑞安满脸尴尬,面对乡主也不好发作,拱手回:“有事尽管去,里面只有上卿在看书。”
芸霁心里呐喊,这人太无趣,欢乐之时看什么书!扭头朝雪姬使眼色,对方点头,鼓足勇气挑帘子,走进船舱。
偏舱不大,迎面一座小花枝屏风,隔着盏人鱼青铜灯,案几上摆几册竹简,旁边漆盘里堆着一捧红果。
左边一扇窗,倒映出水光与烛火,又落在丰臣的青色衣襟上,他单手拿书,灯火阑珊下一副仙人之姿。
听到动静,轻声问:“谁,不是说了不见人。”
语气不耐烦,直让雪姬害怕,暗忖自己打扰对方,不会被骂吧!
唯有傻乎乎站在屏风边,一阵沉默,偶有冷风吹过,晃动她腰间玉佩,叮叮咚咚。
丰臣方才抬头,竟是雪姬,立刻起来行礼,“怠慢了,不知是雪家女公子——”
他对她总是礼貌有加,成年之后更如此,还不如小时候呐,至少偶尔能亲近地说几句话 ,心里一片凄凉,也拜了拜,手中紧紧攥着香袋,指尖发汗,不知如何是好。
丰臣先请她坐下,看对方面色犹豫,温善地问:“是不是有事?不妨直说。”
“哦,也没事——”
她慌里慌张,脸颊绯红,只怨自己太不冷静,话都说不清。
“就是——看众人都在外面喜乐,不知君泽——”想说君泽兄长,又顿住,“不知上卿怎么走了?可是太疲乏。”
丰臣抿口酒,神色轻松,“倒也不,今日难得休息,我精神好得很,但如果出去,大家会有所顾虑,只怕玩不尽兴,我平时也够招人嫌,何必再去添一天的乱。
雪姬禁不住唇角上扬,至少对方不再一板一眼回话,让她恍惚回到年少时光,那会儿的君泽兄长虽也不爱言语,但只要开口,总能逗得她笑嘻嘻。
也许她一直都那么喜欢他吧。
喜欢他漂亮的容貌,文雅的举止,甚至是那一抹难以捉摸的诡谲多变,都沾染上神秘色彩,让她怦然心动。
天下纷乱,六国争斗,她知道他的名声在外,多有争议,可在一个初恋少女的心中,爱慕之人永远如玉如松,那是站在竹林里赏月读书惊鸿一瞥,依在柳树边看花念诗的俊郎少年,万年不变。
她一时失神,又听丰臣问玩得可尽兴,恍惚接话,却是所问非所答,“君泽兄,这些年过得好吗?我们自从定亲之后再未好好相处过,总是远远看一眼。”
丰臣点头,“我公务繁忙,很少有机会出去。”
说着眼尾一挑,发现竹帘被风吹动,隐约透出一段竹青色袖口,坠满栗色云纹。
他瞧见过,就在今日船头,两位迎风摇摆的姐妹花。
雪姬还在犹豫,暗自生气,平常也没这般上不得台面,如今都到这会儿,香袋若送不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把心一横,直接掏出来,“君泽兄长,今年春祭我好不容易来了,这个香袋,拿去祈福消灾吧,往年也没机会。”
丰臣眼光还驻留在那段竹青袖口上,淡淡哦了声,目光回到香袋,又看向雪姬,“你从哪里弄来?”
雪姬定了定神,“我学着绣啊。”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必须得说自己做,要不也太敷衍。
她对她的情意,可没有一点虚假。
丰臣眼底略过笑意,将香袋辗转在手心,“没想到你能有这般手艺,金风绣得栩栩如生,还有旁边的卷草纹,我竟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绣法。”
他在夸她,虽然名不符实,至少称呼了你,雪姬心里高兴,“君泽兄长,你喜欢就好,不过我的一份心意而已,没别的意思。”
真怕人家客气一番,还回来。
丰臣并不搭话,仍微微笑着,手上的香袋却不放下。
雪姬红脸,算是收下了吧!她做贼心虚,不敢多待,起身拜一拜,“君泽兄长,不耽误你看书,我——先走了。”
怀里揣着兔子似地,一溜烟离开。
丰臣不语,又瞟了眼竹帘外的竹青袖口,也一并消失在夜雾里,这位公主,真做起自己姐姐来,操心的事还挺多,他心里有一根细细的线摇摆,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知从何而起,不晓得飞向何方。
香袋末端坠出五彩丝线,印在凤尾之下,牡丹花纹中,精巧地绣着一个狭长婉转的字,旁边还有小鸟之形,那是鸟虫书,属于楚与吴越独有的文化,一般人并不认得,但他懂。
自小以一统天下为己任,熟悉各国习俗,认得出是一个湄字。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①。”
他轻轻念着,将香袋放在身上,晚风拂面,却是春风不再寒。
第41章 美目盼兮(三)
春日夜雨,黏湿地上散落的花瓣,顺着梧桐树环绕的幽径往前走,很快便来到俩人住的小院。
甘棠扶着姒夭,低声道:“姐姐最近太累了吧,没吃几口便不舒服,要早早回来。”
对方摇头,“活都是你做,我有什么累,今日来了月事,早点回来,好休息。”
挑眼看小丫头,微微笑道:“你是不是玩得正在兴头上,不想回来,早说我一个人,又没几步路。”
“那怎么行,到处黑黝黝的,保不准出事。”甘棠抿唇,满脸严肃,“我又不贪玩,就是心里别扭,姐姐方才让我把香袋给雪家女公子就罢了,还不放心,非要看着送过去,也太操心。”
小丫头总想不明白,她们已进入丰家,明显要依赖丰臣,公主如此貌美,怎么就不能有个好归宿,缓和关系也成,干嘛要替别人做嫁衣。
姒夭知道对方一心只为自己,笑了笑,“你个丫头,我说过多少遍,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平日的聪明劲到哪里去了。”
甘棠努嘴,进屋先去倒水喝,过来依然不忘刚才的话,“这个雪家女公子明显看咱们不顺眼,何必贴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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