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宫人同军汉因为男女有别,大部分时间不会混在一处,且除了特殊些的时刻,魏泫也少有机会凑到昭兰跟前,小宫人也不似芙蓉能时刻伴在殿下身边,因而,她虽然觉得驸马爷有些眼熟,但始终不敢乱猜。
她也不是殿下的近侍,也不好同主子在这种时候碎嘴子。
于是乎,昭兰一路安静被领回了新房,坐在了撒满枣生桂子的喜床上,听着门被阖上的声响,确定了屋内再无旁人,立即将盖头扯了下来。
习俗上称盖头应由新郎亲手揭下,然此刻无人,谁会知道她扯下盖头透气?
眼前晃眼的红落下,入眼却又是一片喜庆艳红。
芙蓉说得没错,新房确实同她的寝殿大差不差,魏二郎倒是用心了。
看清屋内布局,昭兰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不过那又如何,她不会因着这个便会对他生情。
直到这一刻,昭兰才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自己安静一下,独自冷静思考。
先不提未来的路该如何走,是姑且浑浑噩噩在朔州过一辈子,还是暂且在这过些日子再寻机会同魏二郎和离回金陵,眼下就有一道难题困扰她。
今夜是洞房花烛夜,按理要与新婚丈夫行周公之礼。
昭兰还记得那图册上不堪入目的画面,就算是过了许久,也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一想到今夜要同她那糙汉驸马行图册上之事,昭兰便满心拒绝。
那体格,那模样,想必那恶物生得比图册上还要丑陋,昭兰一想到那东西要往何处去,便吓出一身冷汗。
可她用什么法子才能让魏二郎打消新婚夜行周公之礼的念头呢?
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若真如父皇和芙蓉推言语中透露的那般,魏二郎对自己有几分心思,那今夜他哪里又会放弃本就应该存在的周公之礼?
昭兰觉得自己进了个死胡同,越想越头疼不说,肚子还被想饿了。
明明先前吃了不少点心,怎的才坐了这么一会便没用了?
捂着有些咕咕叫的肚子,昭兰心中诧异。
殊不知,她出神想七想八的时候,时间已经飞速流逝了。
屋内静悄悄的,同那头婚宴的热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目光移到珠帘后,昭兰记得桌子上摆了几碟子糕点,临进来时瞥了一眼,似乎还有栗子酥和云片糕。
顶着脑袋上沉沉的冠子,昭兰提着裙子往外间走,将珠帘拨得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坐在桌子跟前,昭兰上来就吃了两块栗子酥,第三块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嚼碎咽下去,一串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朝着这边来了。
这院子寂静,忽然来了这么一道声音,想听不到都难。
那脚步声还在继续,明显是朝着新房来的,这人是谁毫无疑问了。
惊慌失措之下,昭兰被栗子酥噎住了,赶忙灌了一口水,也来不及管剩下的栗子酥了,囫囵扔在了碟子里,一边嚼一边往里间跑,慌里慌张地将盖头盖上,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驸马爷。”
时间卡得刚刚好,就在她完全咽下栗子酥时,房门被推开,那吱呀的声音,直戳昭兰的心脏。
不知怎的,她呼吸都急促了,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紧张得双手都在不自觉绞着,迟迟没个主意。
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就像是踏在了昭兰的心上,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今夜是他的洞房花烛夜,纵然他酒量出众,在军中惯是个能喝的,今夜也有些微醺。
踏进房门伊始,魏泫一眼便瞧见了还未完全静下来的珠帘,轻轻晃动着,有几分调皮。
俨然是刚被人匆匆拨开过的。
视线转到桌子上,那上面,一叠栗子酥被吃得有些凌乱,还有一块被咬了一口,可怜兮兮地躺在碟子里,诉说前不久的兵荒马乱。
下意识联想了一下先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魏泫眼眸弯了弯,被红袍衬得清艳无双的面庞染满了笑意。
看着坐在喜床上明显有些局促紧张的姑娘,魏泫攒了长长久久的期待尽数溢了出来,那股子兴奋几乎要压抑不住。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一瞬间,魏泫脑中只有这句话,他再不迟疑,将手伸向盖头。
那双大红的锦靴再次立在昭兰面前,这一次,昭兰看清了那只手,五指修长,瘦长有力,丝毫不是想象中那魏家二郎应该拥有的手。
盖头被掀起带起一阵轻风拂在昭兰面上,眼前赤色褪去,柔和的光线再次扑面而来。
昭兰适时顺着那双锦靴向上看,却没有看到预料中模样粗犷魁梧的魏家二郎,而是一个容艳骨清,身姿挺拔的翩翩少年郎。
虽然此刻他身上不再是平日里的窄袖劲装,而是一身大红宽袖新郎锦袍,但昭兰又怎会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这分明是她见不得光的小情郎!
本就处在高压下,忽地见了这个意想不到的人,昭兰的脑子如浆糊一般,傻傻地盯了人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强烈的好奇心再也压抑不住,昭兰犯傻问了一句话,短短几个字甚至都结结巴巴的。
“你、你怎么穿着……驸马的衣服?”
“还、还入驸马的洞房?”
巨大的冲击下,昭兰晕乎乎的脑袋没有参透一些事情,竟还像个呆瓜一般问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魏泫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的反应,觉得这副傻兮兮的模样十分可爱,毫不客气地上手去捏了。
“竟还没看出来吗?”
“平日觉得你挺机灵的,怎么如今倒傻了,我是谁,夫人真的猜不到吗?”
爱不释手地揉捏着少女柔滑的脸颊肉,魏泫语气挑逗,将天窗打开了。
红烛明灭间,昭兰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眼眸顷刻间瞪大了。
过往一幕幕走马观花一般在昭兰眼前接连晃过,往日聚在心头难解的疑惑也瞬间土崩瓦解,通通都得到了答案。
“所以,你其实是……魏泫?”
木着脸,昭兰讷讷问出声,神情微妙,看不出喜怒,呈现一种诡异的乖巧。
魏泫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以为昭兰也处在惊喜中还未反应过来,于是好心情地半蹲在昭兰跟前。
因为身高的缘故,就算是半蹲着,魏泫也没有比坐着的昭兰矮,恰好是跟昭兰平视着。
这样的姿势,无疑是利于情绪剧烈翻涌的昭兰做一些抚慰自己事情。
比如,揍人。
巴掌又快又狠地打在脸上,那脆声几乎传遍了整个屋子,也让在外头守着的两个小宫人诧异地回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可惜只能看到紧闭的房门。
两个小丫头对视了一眼,皆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面露疑惑。
不过很快她们就要知道了。
喜床边,魏泫直接一个不稳歪倒在铺着锦绣地衣的地上,单手抚上火辣辣的左脸,神色是还未反应过来的懵状。
他本就没有对新婚妻子设防,更没用料到自己会挨这么一巴掌,哪里能及时防住这一下,全然结结实实地接了。
这是一个极其狠的巴掌,可以说用了主人十成十的力气,打在脸上,让人半边脸都麻了。
他人也跟着往右侧倾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毫无平素少年将军的风采。
初始的呆愣过去后,面上火辣辣的痛意将魏泫的神叫了回来,他僵住了脸,眸中情绪翻涌,为首的便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掌掴后的怒。
面色发青地从地上站起,魏泫双眸欲喷火,字几乎是一个一个往外蹦的。
“你打我?”
打人不打脸,这仿佛已经成了人与人之间约定俗成的规则,但今夜,魏泫猝不及防领教到了这是何种滋味。
站起后,他身形高大,将坐在床上本就矮小的昭兰衬得愈发娇小,看着十分弱势。
那一副盛怒之态,活像是要吃人,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吓得软了腿,赶紧求饶了。
然昭兰不同,她同样处于盛怒中,且占据着十足的道理,她现在恨不得上去再给人一巴掌,打个对称才好。
以昭兰目前的状态,怕是战场上最不怕死的战士都不遑多让,哪里会被这个戏耍了她一日又一日,让她深陷痛苦和挣扎中良久的狗东西吓到。
倏地自床上站起,虽个头矮了对方一截,但那股气势却丝毫不弱,颇有旗鼓相当的意思。
想来是嫌这狗东西离她太近,昭兰上手便猛推了一把,将人推离了她几步远,才踏下床边脚踏,环着双臂,气势汹汹道:“怎么?你还想打回来?好啊,你尽管来就是,正好何将军还在,你今夜动我一下,我明日便跟着回去,任父皇如何处置我,来啊!”
昭兰一肚子气正没出发,此刻几欲冲昏她的理智,哪里还知道孰弱孰强,仅凭着一腔热血罢了。
然就是这样一番不要命的态度,却是镇住了也处在暴怒中的魏泫。
少女璀璨的眼眸胜过世间最闪耀的灯火,但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烧尽一切的怒火。
因为怒极,少女那一双眼眸通红,两颊也如同染了艳丽的胭脂,繁复嫁衣下的胸脯正剧烈起伏着,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弧度,但此刻的魏泫却不敢多看。
蓦地,他的气势弱了下来,神色变作讪讪的意味。
很明显,他知道了昭兰动怒的原因,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和惶恐。
“怎会,我不是说过,我不打女人,更不会打媳妇的。”
左半边脸还疼着,但内心驱使着魏泫只敢说这些软话,神色一再窘迫。
不说还好,这一句话又唤起了昭兰的火气。
回想那夜的自己有多认真,现在便有多可笑。
“我说哪里来的二郎,原是魏二郎,你这一个多月倒是春风得意地看着我这出戏,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我是你手里的猴吗?回回看着我因为你痛苦难言,你是不是非常骄傲,非常自豪,觉得自己特别有本事啊!”
“你明知道我本就不愿嫁到这,还用假身份让我越陷越深,一边请婚一边引诱我,让我心神大乱,让我痛苦不堪,你安得什么心?”
气愤之下,昭兰压根不回去克制音量,那一堆堆话如炮弹一般,打在魏泫身上,又透出了房门,让在外头守着的两个小丫头面露惊惶,频频回头,想进又不敢进。
到了这种程度,她们耳朵不聋,自然听得出来里头是在吵架,但这是公主和驸马的洞房花烛夜,她们两不敢贸贸然闯进去插手。
如热锅蚂蚁一般在门前转了几圈,两人皆是灵机一动,去寻能插手的人去了。
而屋内,新婚夫妻间的战斗还在白热化。
被昭兰这般语气凛凛地质问了一句又一句,魏泫就像是哑巴了,半句也辩解不出,只讷讷说了句:“你起初不是也骗我了,咱两半斤八两。”
说这番话时,魏泫像是也知道这话不顶用,一副底气不足的模样。
昭兰气得啐道:“谁跟你半斤八两,就算是你后来没用发现我的身份,我本也打算告诉你的,你倒好,足足从金陵瞒到朔州,愣是一个字都不说,你嘴多严,比死人都严!”
越骂越起劲,昭兰叉着腰一边转圈一边骂,就像一只正准备斗架的公鸡,下一刻便会冲上来给魏泫一爪子似的。
理亏使然,魏泫本能地无法反驳,想着只能先将人安抚住,后续再慢慢赔礼道歉。
毕竟这是新婚夜,这样闹下去不大妙。
念此,魏泫上前一把将还在转圈的少女搂在怀中,拼命安抚道:“这厢都是我的错,你先冷静一下,咱们坐下来好好说,好不好?”
一腔怒气正攒着还没释放完,昭兰就被这个狗东西严严实实地抱住了,昭兰气不过,胡乱捶打着,怒喊道:“你这个挨千刀的还敢抱我,你给我松开!”
男女力量太过悬殊,仅凭着昭兰这般捶打根本挣脱不了,她心一横,张口咬在了对方的胳膊上,逼得人松开了自己。
“你属狗的啊,咬人那么疼,嘶~”
魏泫按着自己被咬到的上臂,面色有些扭曲,也有些不可置信。
昭兰不欲与他争辩,她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见这厮,循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她冲到门口,将两扇门哐地一声打开,对着追过来的魏泫道:“你给我滚出去。”
眼下的自己,光是看着对方就来气,哪里还能继续同他心平气和待在一处。
今夜必须有一个滚蛋。
起先看着昭兰提裙就跑,还以为人要走,魏泫不顾身上两处伤,急吼吼追上来,才知是让自己走的。
他哪里愿意走,这可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别那么无情,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把我赶出去我怎么办?”
魏泫都快要不认识此刻的自己了,他觉得如今的自己好似不由他控制,变得卑微又软弱。
他十八年来何曾这般央求讨好过别人?
但眼前的姑娘,魏泫真的拿她没用办法了。
还想哄什么,就听昭兰挖苦他道:“事到如今,还想洞房呢?我看你长得像洞房,告诉你,不可能,赶快给我滚出去,别再磨叽!”
然这话撂下,眼看着魏泫还是屹然不动的模样,昭兰深知是赶不走他了,深吸了一口气,反笑道:“好哇,看来是赶不走你了,那就我走,你自个待在这洞房花烛夜吧!”
说罢,昭兰身形像一阵风,倏地一下冲出了房门,艳红的裙袍在夜风中飞扬,姿态决绝又美丽。
被小宫人着急请来的月娘和芙蓉,一个还身子发虚,一个还需靠人扶着才能走动,刚匆匆忙忙到这,便目睹了这一番场景。
“殿下?”
她们二人只听两个小宫人言说殿下和驸马吵得厉害,但不知究竟是何种情况,正满心担忧着,过来便瞧见自家殿下疯了一般地从新房里跑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月娘心都要跳出来了。
刚要强忍着不适追上去,就看见新房内很快又蹿出来一道红影,动如雷霆之势,直追着殿下去了。
朦胧的夜色里,只见两团红影一前一后蹿到了院子里,一个比一个快。
而魏泫那张又急又怒的脸也被月娘两人瞧个正着,两人当即傻了眼。
月娘知道的少,只辨出这是魏家军一同过来的那个不安分的小将,正满心疑惑着,忽闻身旁的芙蓉冷不丁咬牙切齿来了句:“太可恶了!”
作为从始至终跟在殿下身边的近侍忠仆,芙蓉自一瞧见驸马爷的面容,作为旁观者,她只迷糊了一瞬,很快便将事情捋顺了。
芙蓉自然是站在主子这一边的,知道了驸马爷做了什么好事,一个没忍住嘀咕了出来。
月娘见芙蓉这副明显是知道什么的反应,倒是想问些,但此刻说这些太不合适宜,她的重心全在满院子疯跑的殿下身上。
两人很想同驸马爷一样去追殿下,但一病一残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能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外加时不时呼唤一声了。
将军府新修的院子很大,一改平日朴素的作风,颇有金陵富丽精巧的意味。
昭兰也没料到这院子不小,跑了一阵也没摸到院门在哪,听着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慌不择路地提裙乱跑,钻到了假山群里。
男女体力悬殊摆在那,加上魏泫又是个武人,昭兰自知跑不过,但胜在她身姿灵活,靠着假山地势的优势,在那里左蹿右蹿,硬是让魏泫好半晌没抓着。
“元昭兰,我不该说你属狗,你应该属猴,这么会蹿,别闹了,我们回屋说去!”
若是白日,定是能瞧见魏泫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黑,一半是气得,一半是窘的。
这丫头倒是能跑,以前还真是没看出来。
魏泫有些气喘,但并不是累的,而是因为久久抓不到人恼的。
再这样下去,怕是一大家子都要看他的笑话了。
但偏偏他还不能将人怎样,只能继续陪着在这一簇假山里玩猫捉老鼠一样的游戏。
“休想,我今儿就要回去,才不跟你过日子,你自己过吧!”
跑了那么许久,昭兰早已气喘吁吁,但还是倔强地说话气他,不过身体的疲惫已经让她开始扶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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