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得了元妃的这话,心气平了一些,对着王夫人终于有了笑模样。而王夫人再怎么愚直,也明白过来,倘若让外人说出来自己跟婆母置气的话来,不孝的大帽子一扣,元妃在宫里立时便会有人指摘。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变了脸色,当着元妃的面儿诚恳地跟贾母赔不是,话也会说了,笑容也有了,反而让元妃添了三分不喜。
待邢夫人和尤氏回来,几个人把归省的事情议了一遍,大家往外走时,元妃却又示意王夫人慢一步,拉了她的手,肃然告诫:“祖母做事,一辈子有理有利。太太不要想左了,占小便宜,吃了大亏。”
王夫人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咬了唇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疾步赶上贾母等,安静回了府。
贾母因出了这口气,心情自然好转,便也肯张罗着问元妃归省的仪程了。贾政这才放心下来,回头再去半真半假地安慰王夫人:“你只是想不开。女儿须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还能为了个旁人疏你不成?但毕竟从生下来没几个月便跟着母亲长大,全京城都知道那是母亲教养出来的好孙女儿,难道这个时候,她竟然把老祖母丢到脑后,且偏向你罢?宫里太后立时便撵了她。你好好地等着享子孙福,比什么不强?”
王夫人被女儿把心思剥了个干净,本来就羞愧,丈夫这话虽然也不留情面,但毕竟是几句软和话,带着那么点子心意,便顺势下了台阶,道:“老爷说的是。我浮躁了。”缓了两三天,便去贾母跟前迎奉。好歹到了除夕祭祖时,两婆媳算是恢复了正常关系。
王熙凤和探春只觉得两个人多余闹这一场,待到祭祖传菜排班时,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目中的不以为然,惊异之余,不由得心头又微起惺惺相惜之意。
初八日起,宫里便开始来人,看了方向,一部分人布置着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等等事宜,另一部分便开始指示着贾宅的人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示等种种仪注。
元妃十分细心,早就请了皇后的懿旨,初五日便从自己宫里送了四位老教养嬷嬷出来,专门教导家里的姐妹们相应礼节,如何走、如何坐、如何饮宴、如何开口。
贾宝玉是第一个不耐烦这些礼仪的,林黛玉心下也不愿意学。两个人被探春一起叫过来,关起门来问着他们:“家里从老太太到珍大嫂子,都是常在宫里行走的,可需要这个礼仪教导?宝姐姐原本就是进京待选的,以后只怕有更规矩严格的人出来训示,她可需要这些礼仪教导?大姐姐进了宫,我们三个姐妹只怕这辈子都与宫室无缘,可需要这个礼仪教导?大姐姐这四个嬷嬷,究竟送出来是教谁的,你们俩心里果然一点儿都不明白吗?”
贾宝玉这才恍然。
自己是元妃亲弟弟,若论起来,勉强算得上是皇帝小舅子了。若是日后需得入宫,难道竟然还要单令官员教导礼仪不成?
而林黛玉,听到这里便通红了脸。
若是从入宫一事上论,贾府三艳不会再去,自己也是一样。但如果日后自己要做贾宝玉的妻子,那入宫觐见元妃,简直就是一定的事情。这个时候不借机跟教养嬷嬷学习,还等甚么呢?
☆、第一百零二回 成了精的嬷嬷
两个人讪讪地走了。
贾探春这才叹了口气去回贾母的话:“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他们俩!”
贾母哈哈大笑。
鸳鸯背了人却拉了她道:“宝姑娘也要跟着学。林姑娘娇弱,只怕顷刻间就被比下去……”
探春知道她又是替贾母指使自己,没好气地回道:“管她作甚么?宫里的老嬷嬷哪一个不是火眼金睛?谁是为了什么一眼就看个透。林姐姐哪里用得着比谁强?何况这种事,老太太心里明白,不就等于娘娘心里明白?既然娘娘心里明白,林姐姐又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人计较,就由着她去呗。大家都看着她最规矩,那才好呢!”
鸳鸯被她的白眼翻得嗤嗤地笑,调侃道:“三姑娘,你为甚么不肯跟人家比一比?我倒是觉得,三姑娘你若愿意,那规矩肯定比旁人强百倍!”
探春扭头就走:“你也说了,那得我愿意。我现在不愿意。”
鸳鸯笑弯了腰,回去跟贾母说了这话,却引得贾母动了心,特意把迎探惜三姐妹都找了来,细细地叮嘱:“娘娘赐了教养嬷嬷出来教规矩,一共也不过十来天。其实教不了多少。但对你们姐妹来说,只怕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咱们家平常的规矩自然不错,但宫里的教养手段却不比寻常,你们必须要好生习学。”
三姐妹只得称是。
贾母又格外叮嘱探春:“你比你姐妹都不怕吃苦,好好地学,万一她们两个记不住的,以后都指着你再教她们呢。”
第二天教养嬷嬷们来了,贾母便请了来,客客气气地问:“敢问几位是日日回宫呢?还是干脆在我们这边住几日?”
打头儿的老嬷嬷姓许,恭敬回禀:“娘娘有话,令老奴跟着老太太,这几日给太太奶奶们讲讲。余下的三位,每位姑娘派一位,好好跟她们说说!”
贾母闻言大喜,朝上拱手:“皇后娘娘天恩,贵妃想得果然周到。就是这样。”顿一顿,又问,“我们家现住着一位姨太太和她们家姐儿,还有我的一个外孙女,娘娘可有吩咐,也该学的吧?”
许嬷嬷迟疑片刻,颔首道:“按说是不必的。但既然都是极近的亲戚,以贵妃娘娘的宽厚,只怕到时候是会诏见的。这几位便都跟着老奴罢。”
贾母一听,就知道这许嬷嬷只怕并非是元妃亲近人,而是皇后指派下来的,心中更加畅意,满面堆笑:“是。宫中有仪制,我们无不遵从。”
许嬷嬷也长出了一口气——倘若这位老祖宗果然胡搅蛮缠,逼着那几位亲戚也跟着贾家的三位姑娘家学习,那元妃娘娘私下里的拜托只怕就无法一一实现了。
薛姨妈自然是跟着王夫人行,每日里一早王夫人等先到贾母正房跟着听一遍该怎么起、怎么跪、怎么拜,然后再去办理家务。巳时一个时辰,许嬷嬷便教导薛宝钗和林黛玉礼仪规矩。午时吃过饭,许嬷嬷跟着贾母的习惯也歇个晌,小憩一个时辰,下午则是陪着贾母闲话家常的时间。
薛姨妈和薛宝钗自然十分想要把下午这一两个时辰也占用了,请这位许嬷嬷多教一些,却被贾母不客气地撵了回去:“嬷嬷年纪大了,哪里禁得起这样劳累?何况我们两位老人家讲古,也算是私房话,就不请你们二位听了。”
薛宝钗臊了个满脸通红,拉着薛姨妈,掩面跑了回去,几乎想要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薛姨妈连忙劝道:“原本也是的。你是要待选入宫的,你该学的规矩与她们截然不同。宫里的嬷嬷们都是挑通眉眼的人,规矩大上天,哪里就肯这个时候尽心教导了你?万一日后你有入宫的那一天,她们教的东西用在宫里却不合适了,到时候出了茬子,算谁的?她们也是要加个小心的缘故。”
薛宝钗这才缓过来,不敢再哭。但心里却十分清楚:元妃得了宠,自然不会肯让自己入宫分宠;若是她失了宠,便是把自己弄进宫去,也是去吃瓜落、背黑锅的;哪里还会有什么人再来尽心尽力地教导自己宫里的礼仪规矩?这已经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只是可惜,人家不肯……
她们母女走后,贾母又恳切地跟许嬷嬷道歉:“家里领着皇商,多少年不进京了,规矩都忘了。让您为难了。”
许嬷嬷笑着摆手,却似十分爱看林黛玉的娇怯模样,只是绕着她问:“府上您的外孙女儿倒是规矩得很,一步不肯多走,半个字不肯多说,听得说是当年的探花郎的闺女?”
贾母听着便抹泪,叹道:“可不是,她们家世代书香大家,原是极好的人家。可惜她父母没的早,剩了这孩子孤单一个,只得来投奔了我。”
许嬷嬷顿时也怜惜得很,便让请了来一起坐着吃茶闲话,眉目间看着十分惊艳。待林黛玉告辞去了,方笑着对贾母道:“我听我那几个老姐妹说,府上的三姑娘极好极聪明,一点就透。却又会装憨,不让姐妹们显得太差。心性十分厚道。我那老妹妹十分爱她,求我转问老夫人:若是有朝一日能出宫,不知道三小姐可愿意收留么?”
贾母意外之喜,忙不迭地点头:“若果然如此,我们家三丫头的福分!”
许嬷嬷抿着嘴笑,又问道:“至于你们家这位林姑娘,我本人十分敬佩,若果然我那老妹妹有这一日,想必我也就到了日子,不知林姑娘可能收留我么?”
贾母听得落了泪,离座而起给许嬷嬷屈膝行礼:“若果然能得了您照顾她,我便能安心闭眼了!”
这样一来,许嬷嬷反而不急着教导林黛玉礼节,而是每日里拉着她闲谈,偶尔提醒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林黛玉心下诧异,悄悄地去寻了探春,想要问问,却发现住在探春处的那位沈嬷嬷十分严厉,探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于吃饭睡觉,都眼珠儿不错地盯着。林黛玉看了便心虚,吐了吐舌头,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