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来了精神,笑着道:“我正要说——功高莫过救驾。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当年的那位北静郡王爷在战场上以身挡箭,救过先高宗皇帝一命!他自己却在帐篷里整整地躺了一个多月,那条命差点儿就没捡回来。所以当时先高宗皇帝就许以王位,还发誓将王爵之位世代相传。回了朝,老北王辞了多少回,先高宗皇帝坚持不允。所以直到太上皇那一朝,北府的王爵始终都留着。
“水家当年乃是世家,家风谦和,礼贤下士,温润如玉。所以不仅在朝的人缘儿好,在野的名声也极好。历代的北王又都忠君爱国,潇洒脱俗,皇帝一直都另眼相看——听得说,太上小时候,跟兄弟们见到老北王,都是要行子侄礼的。传到这一代,现在这位北王名叫水溶,年方弱冠,素性最风流不羁的。
“我听老爷和幕僚们都说起过,他家里人口多,族人来依附的更多。因名气日隆,性情又好,众贤上京时,找不着门路售与帝王,便都先去找他。也亏得他耐烦,竟是一一接待,仔细考校。若是有那个治世能臣,他二话不说便引荐给皇帝;若是那些个眼空心大的词臣墨客,他便留在府里一起饮酒作乐。因此,竟是上上下下,无一不说他好的。
“前儿听说,海外来了好些人,鸿胪寺的通译不够使,还是从他府上借了些人去帮忙,都赞不绝口呢。事后那些人都不肯回国,又无处安置,他便亲自去皇上那里请了旨,都带了他家去养着。要走便送路费,不走便跟着门客学中国话。我眼馋了许久,这会子竟因此被他下了请字肯让我进府,我必要趁机去看看的。”
贾宝玉越说越兴奋,贾探春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贾宝玉发现了探春的愁容,停了下来,奇道:“我看着三妹妹似乎并不高兴,却是为了什么?”
贾探春叹了口气,道:“二哥哥,我且问你。你却才说,太上幼时,对老北王持子侄礼,那如今皇上跟现在这位水王爷,却是如何称呼?”
贾宝玉笑道:“这个我却知道。昨儿他给的我见面礼,就是皇上前儿才赠了他的鹡鸰香串儿。所以当今自然是跟他兄弟相称了!”
《诗经*小雅》里有“鹡鸰在原,兄弟急难”的句子,所以鹡鸰一般都用来比作兄弟。
贾探春听了便摇头,叹了口气,又问:“当日他家军功最高?”
贾宝玉何等聪明,自然对贾探春的忧虑隐有所感,忙笑着开解:“那又如何?他家如今又不在军中了。不过领着北静王的虚衔儿罢了。”
贾探春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继续问:“照你所说,他家是不是现在有许许多多的名士奇人?”
贾宝玉有些犹豫,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贾探春接着又问:“而且,他的名声极好?是不是已经有人私下里唤他小孟尝?”
贾宝玉的脸色终于变了。
功高、人多、名声大。这三者一字排开,简直就是——谋逆的必要条件啊!
贾探春叹了口气,摇摇头,站了起来,再点了最后一件事:“他家既然没有实缺,只是郡王的虚衔儿,那么那样多的人口要养活,还不能在外头巧取豪夺坏了祖祖辈辈的谦和名声,那北府究竟得有多少产业才能做到?你说他素性洒脱,不耐俗务,那他得有多少心腹人等替他打理庶务?”
贾宝玉的脸色渐渐有些苍白。
贾探春又道:“咱们家如今便是凤姐姐打发那穷亲戚的话,托赖着祖父的名声,做个穷官儿而已。这样的人家跟前,他都能礼贤下士到了特意见你一面的程度。你可想而知,他在旁的傲骨奇人面前,究竟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二哥哥,咱们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你是当今,你忍得了么?”
贾宝玉额头涔涔,忽然又义愤填膺起来:“这样的好人,难道不该好好待他么?什么忍不忍的!三妹妹,你这分明是——”
小人之心四个字到了嘴边,又被贾宝玉咽了回去。
贾探春轻声地笑了起来,摇头叹道:“二哥哥,但愿是如你所想。只是你也知道的,天子们最擅长的,便是待人——子姑待之……”
子姑待之……
这是郑伯克段于鄢里头的话。这是郑庄公等着自己的弟弟共叔段“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拒绝了大臣提出的要马上剪除祸根的意见,而是要让共叔段自己作死自己——子姑待之:你先等等看。
贾宝玉想到了自己家的两个莫名降了那么多的世袭虚衔,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善良了。
啪嗒一声,茶碗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贾探春沉默地回到了房间。
她知道,自己的这一番提醒,贾宝玉对那位北静王爷一定会兴起戒备之心。以他的性情,若是北静王真的是个红尘外的风流客,那他应该会更热衷于与其结交。但如果水溶有一丝一毫的不臣之心,以贾宝玉的敏锐和偏狭,只怕看了出来便会立即疏远。
自己这一步若是猜对了,那么贾府究竟是为什么败落的,以及该怎样才能真的挽救这一府的人,自己心里,也就有数了。
☆、第八十八回 将至
冬去春来。
过几天便是贾政的生日了,各家的世交亲友都开始备了礼送来。只是这并非是整生日,所以不过是亲族子弟们一起吃喝罢了。
北静王府也送了一份礼来。但并不是普通的四色礼品,满满当当的礼盒中间,还杂着一只细密精致的大红蝙蝠结子。
这东西一看便不是寻常的物件。家下人等瞧见了便觉得不对头,况是北府送来的,连忙呈了王熙凤看。
王熙凤虽然并不认得这东西,却知道蝙蝠的寓意虽然极好,却不应该是生日时男子们之间来往的礼品。当机立断便送了王夫人那里:“太太快看看。我觉得这东西个色,却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谁知王夫人看着那结子手便颤了起来,两只眼的泪珠一双一对地往下掉,声音抖落得拾不起来:“快,快请老爷来!”
王熙凤便知这东西只怕不凡,忙急命请贾政进来。
贾政一脚踏进来,因早听说了是北府送来的东西引起,脸色便凝重得很。
王夫人噙着泪把蝙蝠递了过去:“老爷,快看。”
贾政的脸色顿时也变了,双手接了过去,不一时,老泪纵横。
王夫人便命王熙凤:“你去吧,我跟老爷说话。”
王熙凤满腹狐疑,但又不敢细问,只得自己退了出去,且去忙活别的。
两夫妻商议之后,立即便命:“令宝玉去北府里谢王爷大恩。”
贾宝玉懵懵懂懂地去了,满面沉默地回来。待恭敬平静地回完王夫人和贾政的话,垂着头回了自己的屋子。
袭人等看了也不以为意,各自做活不提。
贾母觉得不对,便找了袭人来问:“这是怎么了?这几天都垂头丧气的。听说今儿是去北府,怎么回来也不高兴?”
袭人忍不住地笑了笑,觉得不对又赶忙收了笑容,恭顺回话道:“前儿听说小秦相公病了,二爷就有些忧心。这两日听说不知为了什么,秦家的那位亲家大爷把小秦相公打了一顿,自己也老病复发,三五日光景便没了。小秦相公一边是旧病未愈,一边是棒疮新起,一边又是老父的丧事,近日来病体十分沉重。二爷的心思一直在他那边,哪里管得了自己去的南府北府?毕竟是二爷难得上心的至交好友,我们当奴婢的,又不敢深劝。就只得由他。听茗烟儿说那位小秦相公左不过这半个月了。想来事情过去,二爷也就好了。”
贾母恍然,便也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知道了,你们好生服侍。若有不对,赶早儿来告诉我。”
袭人恭敬称是退下。
贾母回头便令鸳鸯:“你去告诉三姑娘一声儿,他们兄妹们好,让三丫头去劝解劝解。”
鸳鸯会意,忙先走去见了贾探春。贾探春听了却十分不在意,道:“他个成了名儿的呆子,这种事情上,谁也劝不了。你替我回老太太,我会找时机说两句。不过这几日的事情,让老太太别琢磨了。就是袭人那话,过去了就好。”
鸳鸯去了。
她这里却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管贾宝玉。
照着原著书中的设计,贾元春封妃就在眼前,林黛玉就要回来了,这些事情她得提前有个准备才好。
可巧赵栓家的趁着家里人来人往地乱,便来给她送账册:“近日里听倪二兄弟说,宫中的人出来的有些多。”
原来倪二在酒楼被砸后就觉得有人盯梢,成日家觉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受不得了,便禀了贾探春要盘出去再租另一家。
贾探春手里刚巧有了林黛玉临走时留下的银子,就势便把自己的钱都收了回来,一边自己用,一边令赵栓也干脆买了一间新铺面下来,重新开张。
另一边却将黛玉的银子做本钱,令倪二在北静王府附近找了新店,直接买了下来,重新开了酒楼经营。
因这边靠近北静王府和其他几家勋贵,来往人等众多,且官面儿上要说私密话的格外多。手里有了钱,茜雪和倪二都敢想敢做,索性开了一间大大的酒楼,一楼散座,午茶晚酒;二楼全是雅间,茶酒不论;后头还有个后院儿,是更加私密的地方,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