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迟疑片刻,点头道:“说的也是。家里如今架子虽大,进项却委实不多。该俭省的地方又省不下来;其他的杂项却都是蝇头小利,省也省不下几个。这事还远,待我慢慢筹谋便了。”竟将秦氏所托之事都隐了下来。
众人都兴高采烈,言笑不绝。从主子到下人,走在外头都觉得自己的后背又硬气了三分。
唯有贾宝玉,每日里状似无闻,愀然不乐。众人问时,袭人便悄悄告诉他们:“小秦相公病重。”贾母心中十分不以为然,却知道自家的宝贝金孙就是这个性情,便也只得由他。旁人越发嘲笑他呆子。
贾府这样大的喜事,薛姨妈天天陪着王夫人接受道贺,薛蟠也傻乎乎地跟着贾珍贾蓉等人天天吃酒观花;唯有薛宝钗,忽然犯了旧疾,只是留在家里做针线,竟是一连十来日没有出过屋子。
贾母听说,冷笑不已,却令鸳鸯:“抽个空儿,你去看看,回来仔细告诉我。”
鸳鸯果然下晌时去了一趟梨香院,送了一篮子杏子,因薛姨妈不在家,便直接进了里间来看薛宝钗。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旧衣,盘膝在炕上描花样子,身上项间,竟是一丝装饰也无,鸳鸯不由得笑了起来:“都说薛大姑娘爱素净,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薛宝钗见是她来,连忙下了炕,迎着先给贾母请安。
鸳鸯侧了身,笑道:“您别折煞我。老太太好几日没见姑娘,心里惦记得慌,便令我来探望。那病可怎么样了?虽说有对症的药,吃了这么多年,也未必都合适,不如请了相熟的太医,再给瞧瞧。”
薛宝钗站着一一听了,又笑着答道:“劳老太太惦记着。我这病倒也没什么,只是咳喘些。歇歇就好。如今府里又有这样大事,我最怕人多,索性避了避。鸳鸯姐姐请坐。”
鸳鸯便坐了炕沿上。薛宝钗只得收回往桌边指的手,回身坐了回去,仍旧表情平静地上了炕,继续描着花样子,口中只跟鸳鸯说些闲话。不外乎是府里最近来了什么客,老太太身子如何,最近姐妹们在做什么等话。
莺儿倒了茶来,便忽闪着眼睛站在旁边听着。
鸳鸯看了她一眼,笑道:“瞧见莺儿我倒想起来了。前儿三姑娘还问起薛大姑娘,说如今春天,正是吃各种花的好时候,又说薛大姑娘之外,莺儿也是喜欢的。你姑娘病着出不得屋子,你没事的时候,时常也往我们那边走一走,给你姑娘顺点儿好吃来的也是好的啊。”
莺儿便笑了起来,拽了腰间的香袋儿举了起来:“鸳鸯姐姐说晚了。您瞧,这是三姑娘送了我们姑娘的香花袋,姑娘如今病着,闻不得这些香气,便赏了我。我这每日里佩着,身上都是香的呢!”
鸳鸯便回头去看宝钗,笑道:“啊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回去得告诉老太太,如何没有她老人家的?”
宝钗眉梢轻动,终于露出了个笑容:“三妹妹细心。知道我病着怕是不得乱吃东西,所以才装了一袋子花瓣儿来。如今也快败了。我早晨还说,让莺儿自己再去摘些呢。”
鸳鸯便从莺儿手里接了香袋儿仔细看针线,啧啧称赞:“若说起针线,我们家倒是养了一大群针线上的人,我成日家给老太太做东西,手艺也算还看得过去。可就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三姑娘这心思。瞧瞧,见过绣花瓶儿的,谁见过连瓶架子也一同绣上去的?”
薛宝钗听她说的这话,再看看手里正在描绘的西番莲的花样子,忽然间没了兴致。遂撂了笔,回头捏了捏脖子:“今儿低头功夫大了,怪酸的。”
鸳鸯把香袋儿还了莺儿,笑着站了起来:“薛大姑娘就算病着,也常站起来走走,老这么坐着,腰上累。”又嘱咐莺儿:“姨太太如今天天帮着我们二太太忙活,姑娘这里倘若有什么要吃的要玩的,你一时不够手,便直接去找老太太。”然后笑着告了辞。
宝钗笑着答应了,令莺儿送客。
鸳鸯拉着莺儿的手出了门,又悄笑着塞了一把奶糖给她,低声道:“翠墨那蹄子逼着我给你带来的。”挤挤眼儿,走了。
莺儿又惊又喜,连忙先把糖藏好,才又笑嘻嘻地转回了房间。
回到正房,鸳鸯便跟贾母悄悄回了话,叹道:“薛大姑娘心里不自在,见着我也不似往日里喜笑颜开。”
贾母心中明白宝钗这是在为元春晋封之后,她就没有理由入宫而不悦,冷笑一声,却不跟鸳鸯解释,只道:“这几日,你留心着宝玉些。他自幼跟他大姐姐好,前几年一说到大丫头会二十五岁时放出宫来,他就高兴得蹦蹦跳跳的。如今这只怕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他心里也不高兴。”
鸳鸯笑了笑,一边给贾母捏肩,一边笑道:“二爷还小孩子似的。大小姐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终于能有个好结果,这是天大的好事。哪怕宫中岁月漫长,说到底,也是为了这个家的荣耀。大小姐不容易,二爷便为了这个,也该好好地用功,替长姐争口气才是——我听袭人说,前儿三姑娘当着她的面儿劝了这些。谁知道二爷站起来就走了。”
贾母哈哈地笑:“三丫头没恼了吧?”
鸳鸯摇摇头,噗嗤一声笑:“说起来三姑娘才有趣。见他走了,站起来就去坐了二爷的位置,在窗下整整临了一个时辰的字。临走还嘱咐袭人,把她写的字都收起来,改日她去了,再接着写。袭人说,她当时都看傻眼了。”
贾母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叹道:“若是宝玉有三丫头一半的心思,我也能闭了眼了。”
贾探春却不管宝玉的古怪行径,转天找了个袭人等人都不在身边的机会,拽了他去自己房里,关上门,一个人逼问他:“二哥哥,你这些日子不对,你有大心事。你快跟我说,究竟是为了什么,大姐姐封妃的消息一传来,你就不高兴了?到底怎么回事?”
贾宝玉这些日子东游西荡,却总不肯在内宅。因为只要他不出门,满耳朵里不是听着人谄媚奉承,就差喊出一声国舅爷来,就是宝钗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上进,不要给元春丢脸云云。如今贾探春终于肯问一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不高兴的,他也算松了口气。
只稍稍犹豫,贾宝玉便站了起来往窗外看,见院子里肃静得很,方回头对探春道:“三妹妹还记得给先蓉儿媳妇送灵回来,你问我的话么?”
贾探春心里打了个突,忙止住他说话,快步走到门口,扬声问道:“人呢?怎么二哥哥来了,连盏茶都没有的?”
翠墨连忙从隔壁耳房里出来,笑着端了茶点,道:“姑娘好性急,沏茶也得烧水,点心也要摆碟,这不就来了?”
贾探春见是她,便问:“你待书姐姐呢?”
翠墨会意,走进来,一边笑嘻嘻地给宝玉倒茶,一边道:“赵嬷嬷家去看一眼,下晌才回来。所以趁着这个没人唠叨她的功夫,待书姐姐去领月钱了。小蝉跟几个小丫头在院子外头玩儿,就我一个人在廊下,姑娘有事儿不用喊别人,只喊我就是。”
探春点了点头,命她:“别乱跑,好生听着。”
眼看着翠墨出去,合了门,贾探春方才又回到桌边坐下,敛了笑容,问道:“二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你去北府瞧见了什么?”
贾宝玉愣了半天,方回过神来:“我去北府谢恩,北静王爷留了我吃茶。他说,为了大姐姐,他折了宫里七八个眼线。他让我回来问老爷,贾家,打算怎么谢他。”
☆、第九十二回 秦钟死后再无秦
贾宝玉的话便似霹雳一般。
即便是贾探春早就有了北静王心怀异志的心理准备,但一旦听见这样确实的话,也吓得脸色煞白,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贾宝玉看她的样子,便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过来,憋闷了多时的心事有人懂了,便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一边伸手去擦,一边低声道:“他疯了……”
贾探春被他一语惊醒,紧紧地抓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回来可说了?老爷怎么答?”
贾宝玉苦笑:“老爷只是呵呵地笑,一言不发,然后便挥手让我退下了。”
竟是没有恐惧,只是得意?!
贾探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贾家会败得那样快了,眼底一片冰寒,脸上却伤心地哭了起来:“一个功高震主的世袭王爷,手里又有人才又有名声,竟然还费心心思地拉拢宫妃家人,他到底是想要做些甚么?咱们家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将军府,仗着老太太还在世才厚着脸皮没拆了国公府的门楣,难道还能给他做刀做枪不成?祖宗九死一生拿命才换回来的这份基业啊,难道就为着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宫妃位置,就这样坑家败族了不成?!”
荣宁二公到了晚年都是伤病缠身。荣公挪了院子去一个人修道养静,宁公则干脆开炉炼丹,早早地“飞升”了。家下人猜着,只怕是太难受,干脆自己了断算了。所以私下里,贾母常说如今这偌大的荣宁二府,乃是当年两位老国公的性命才换回来的。
宝玉记起小时候常被贾母搂在怀里这样说话,忍不住也哭了起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老爷太太和大姐姐这是为了什么,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明白,就这样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