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蛾子究竟玩到了什么程度,李纨连想都不愿意再回想了。只是她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候,便令素云把那两个人送去了王夫人处:“打发了吧。”
儿子都死了,只要儿媳肯把孙子养大,王夫人对儿子的妾室还能有什么留恋不成?连问都没问缘故,就点了头。
人是卖掉了。但是王夫人的不问,和李纨的不说,忽然变成了一向和气相处的婆媳之间横下来的一根梁。
李纨很知道王夫人不愿意见自己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同理,李纨也很不想见王夫人。如果不是王夫人发现自己怀孕后,竟然更加严格地督令贾珠读书上进,贾珠也不会赌气在染了风寒之后还要坚持夜读。时在深秋,夜风已寒。自己的丈夫,竟然就因为跟婆母赌了一口气,就这样一命归西,闪得自己青春守寡,害得儿子一世无父……
李纨微微合上了眼,将扇子盖在了脸上,看起来,却像是躺在美人榻上乘凉。
贾探春就是这个时候走了进去,笑嘻嘻地扑到李纨的耳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嫂!”
李纨一听便知道是谁,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睁开眼,扇子敲在探春的手上:“促狭鬼儿!”
贾探春笑了起来,就势坐在榻上,歪头道:“我侄儿呢?”
李纨抬抬下巴:“在里头,刚跟着奶娘睡着了。”
探春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扒着门帘看了一回,笑嘻嘻地出来,道:“我听我奶妈妈说,小孩子娇嫩,没过周岁之前,不教外人脏兮兮的碰。若要外人抱孩子,必得换衣裳抖了灰,洗净了手脸才行。我懒得,就不进去欺负小侄儿了。改日他醒着,我再收拾干净了陪他玩。”
李纨心下一暖,看向探春的眼神更柔和了三分:“多谢妹妹有心了。”
探春压根不理她这话,且露了好奇去问李纨:“嫂子做什么又想每日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了?”自己安生地过小日子不好么?
李纨漫不经心地地低头整理衣襟:“兰哥儿离周岁不远了,我总得说点儿什么,才能让人想得起来。”
探春顿时语塞。
李纨这言外之意,竟是倘若自己不提起,这些人竟能把贾兰的抓周给放过了不成?
这可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嫡长孙啊,怎么可能……
贾探春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二哥哥一看就不是个肯读书举业的,老爷太太可全指着兰哥儿呢……”
李纨笑着摇扇子,从容不迫:“兰哥儿才下生几天?老爷还有环儿,至于太太,宫里不是还有大丫头么?”
若是元春做了娘娘,王夫人就能给宝玉弄个官儿做,那不是要比兰哥儿来得牢靠来得早?
贾探春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的这位嫡母王夫人,乃是个彻头彻尾的有用主义者啊!
贾探春和李纨说笑了一会儿,又知道她守着寡,自己不宜逗留太久,便起身告辞。
李纨想起来,却被探春摁住了,笑着点了点头当作送别,脸却转向了待书:“三妹妹虽则身体底子好。但终归年纪小,不知道自己保养。你把话说给你赵嬷嬷,让她一应事情上多多留意,不能由着你姑娘的性儿闹。”
贾探春很是娇嗔了几句才离去。
路上待书便轻声地劝探春,却不是保养等事,而是明面上少跟李纨来往,仍旧像往日一样多多靠近宝玉才是。
贾探春嗯嗯啊啊的,总归是没听进去她的话,自己思索了一阵子,方问道:“我仔细回想着,觉得如今咱们家跟大嫂子娘家走得似乎并不近,却是为什么?”
待书噗地笑了一声,道:“还能为什么?大奶奶的父亲任过国子监的祭酒,心心念念地巴望着全天下的人都去读书考试。偏偏咱们家,除了咱们老爷和去了的珠大爷以外,从大老爷算起,到整个儿东府,到宝二爷环三爷,有一个算一个,可有爱读书的?那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何况大奶奶守了寡,贾府一向的规矩,寡妇奶奶只宜清净守节,不得管家。她于家业无缘了,家里人自然就不再给李家人面子了。
贾探春不由得一声浩叹。
若是能借着李祭酒的旧门路,把家里的子弟们塞进国子监几个,念不念得出来是一回事,结交几个正经读书举业的未来朝臣,那该有多好啊!
偏一整个贾家,都觉得自己的富贵荣华是铁打的江山万年青,就是不肯去放下身段往远处看,往穷处想。
摇摇头,贾探春觉得贾府不败,简直是无天理!
☆、第八回 读书也会惹祸
又过了半个月,贾探春完全好了。天气也越来越热,每日里上学写字,简直成了煎熬。
迎春一向体弱,不几日便中暑了,在家里休息。惜春更不要说,五岁的娃娃,书上的字认得她,她可不认得那些字。只有探春,深知自己并非原先那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贾府三小姐,便更加刻苦,竟是每日里读书写字、女红针黹,风雨无阻、一日不落。
引得贾政王夫人明里暗里都指着贾探春骂贾宝玉:“比你小的妹妹都知道用功,怎么你就这样荒疏懒惰?”
贾母心疼孙子,便令探春也休息,只道秋高气爽了再上学不迟。如今且先各自在家温书便了。
贾探春气得要命,跑到贾宝玉房内把他的宝贝脂粉香膏一顿乱扔乱砸,哭道:“原本我们读书的日子就没几年,又因为你不上进,带累得我也没了师父指点。往后我有看不懂的地方,敢是你能给我讲解呢?”
宝玉房里的大丫头袭人听了只管低头,但另一个大丫头晴雯却胆子大,阴阳怪气地顶撞:“大奶奶的亲家老爷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有德。三姑娘既跟大奶奶那样要好,如何不去找大奶奶读书用功呢?”
阖家都知道,李家虽是金陵书香世家,做过国子监祭酒的李守中却一直把“女子无才便有德”这话挂在嘴边,不肯让女儿十分读书,只令她读了女四书等几种书,知道三从四德便了。甚至给女儿直接取名李纨,字宫裁,在家里时,用功得教她女红针黹,甚至纺绩井臼,而已。
但她毕竟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啊!在读书这种事上,还有谁能比得了她?!
贾探春一听,竟觉得此话十分有理,扔下瞠目结舌的贾宝玉不理,直接去求李纨教她。李纨笑得直不起腰,却也满口答应了下来:“我虽然只认识几个字,但教你大约还教得起。”果然便领着贾探春正经地从诗经论语开始整理精讲。
又知道贾探春一向爱练字,李纨干脆连自己嫁妆里不轻易示人的颜真卿的真迹都拿了出来让她临摹。见她爱不释手的模样,越性便送了给她。
贾探春感激不尽。于是悠长夏日,竟是日日去李纨处用功。
阖府无不称奇。
贾政听说了,想起宝玉的惫懒,气无处发,寻个借口又把儿子臭揍了一顿。惹得贾母连日不自在,看谁都不顺眼。贾探春每每便是一低头,装作没瞧见。
看看秋日渐近,贾探春松了一口气,便逼着宝玉自己去找贾母要求上学念书。贾宝玉虽然不爱读书,但对着这个妹妹却一向是没有法子,只得装作欢天喜地去寻贾母,翌日又与王夫人说。喜得王夫人一口气赏了他许多珠玉宝贝,又在贾政面前给他说了许多好话。
赵姨娘便觉得不高兴,寻了空子来跟贾探春抱怨:“你若要带契谁,也该带契你兄弟环儿,如何只帮着宝玉挣脸子?如今阖府都知道你跟他更好,说出来,我和环儿多有脸呢!”
贾探春听得大眼瞪小眼。
我的娘啊,这是什么神逻辑?!
只是……
贾探春微微有些歉然。
自己穿过来这三四个月,安抚了贾母宝玉,结好了李纨,刻意地跟王夫人和王熙凤保持了距离,竟是一口气把默默无闻的赵姨娘和贾环忘在了脑后!
分明这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也曾经立誓要把这两棵长歪了的大树小树都掰正了么?
贾探春使了个眼色把待书和翠墨都遣了出去,方软语对赵姨娘道:“姨娘又瞎想了。姨娘先把旁人挑唆的话丢在一边,细细地想我这话——”
“太太自然是好太太,但她首先是元春大姐姐和宝玉二哥哥的太太。我若是不结好宝二哥哥,太太那边对我只怕跟现在一样,不闻不问,倒是没什么。但若是我不结好宝二哥哥的同时,还借着老太太、太太们对我的一点善意爱护,去额外地呵护环哥儿……”
贾探春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
赵姨娘一下子想到了年初贾环穿着夹袄掉到池塘里的事情,不禁脸色大变,打了个寒颤。
贾探春知道她稍稍明白了一点,便压低了声音,更加推心置腹地说:“姨娘来我这里这样说话,其实并不方便。这一二年我也读了些书,知道了一些事,我也有一肚子的话需得细细地跟姨娘说。姨娘不能急,等一等我,过些日子,我自有法子寻了姨娘好好叙谈,这样可使得?”
赵姨娘心心念念的,只怕贾探春不认她这个亲娘,一则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心有不甘,二来则是觉得会少了她多少好处。但现在听贾探春这样一说,若是自己跟她过于亲近,竟是未必有好处之外,反而多出了许多无法预测的坏处,顿时便觉得自己果然是又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