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终于也反应过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心疼地搬着探春的脸去看头上的伤口:“她爱怎样怎样!快来,嬷嬷看看,疼得怎么样了?”
贾探春便笑着由着她看,乖顺地伏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赵嬷嬷看了一回,小心翼翼地扶她又躺下,接着就指着待书翠墨一顿臭骂,但这次却不再说是有人谋害贾探春,只说是两个人不小心服侍,就该打死云云。好容易歇口气,贾探春忙道:“快倒碗茶来给嬷嬷。”
怄得赵嬷嬷又气又笑,叹了口气,摇头道:“姑娘主意大,也原该都听姑娘的。只是既然年纪还小,有些事情便不能急。嬷嬷还不老,还能帮着姑娘几年。等过些年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家里却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能给你用。姑娘放心,”说着便拉了探春的手拍,“我们赵家是姑娘的人,每一个都是。”
贾探春知道这是真心话,也知道这话只是赵嬷嬷一个人的真心,其他的人却不能当真便信了,笑着点头答应着,绕了话题接着问她儿媳妇:“乳嫂长得可俊?”
赵嬷嬷有一儿一女,长子赵栓,就是昨日娶亲的那个,今年二十岁了;次女赵杏儿,今年八岁,原想着也进来服侍的,但赵家除了探春一个并无其他亲眷门路——赵嬷嬷去世的老伴倒是有个兄长,其妻是贾琏的奶母,可如今连他家的两个儿子都在家中赋闲,哪里就能帮上赵嬷嬷的忙了呢?
赵嬷嬷心里头乱转着念头,口中缓了下来,跟探春唠叨着家常:“哪里讨得到那样俊的?一般人吧。不过看着手脚宽大,应该传言不虚,是个勤快人。昨儿晚上我听了说姑娘碰着头了,吓得我当时就要回来。倒是这媳妇跑了来陪了我半宿,又说必不严重,不然就直接请我回来了;又安慰杏儿不叫哭,说是传到主子们耳朵里,对房里的待书翠墨们不好——是个懂事的,往后不至于给咱们家里添乱,就行了。”
当然,最令赵嬷嬷满意的,是这儿媳妇髋宽屁股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相——自然,这个话就不能跟贾探春说了。
贾探春稍一思忖便明白了赵嬷嬷这个时候下意识地提起赵杏儿的意思,不由得便笑了,道:“这些年嬷嬷在里头照看我,乳兄一个人带着杏儿姐姐,日子过得难。如今乳嫂来了,且让杏儿姐姐过几年好日子。”
赵嬷嬷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看来贾探春对自己担心赵杏儿前程一事心知肚明,如今已经有了安排,自己只要等着听信儿就行。
想起来大房那边王嬷嬷天天抱怨二姑娘懦弱,什么好处都没得捞,赵嬷嬷不禁满心骄傲起来。自家姑娘也是庶出,而且上头还压着个进了宫的嫡姐,一个倒三不着两的姨娘天天添麻烦,可还是长成了这样好的德行,论起来利落能干,论起来见识不俗,连宝二爷都另眼相看!
如今,姑娘不过**岁,却已经知道帮乳母震慑儿媳,还知道要给自己的乳姐安排将来的去处,这哪里是个庶出的女儿的样子?这分明就是个大家闺秀,是个堂堂正正的公侯小姐啊!
赵嬷嬷看向贾探春的眼神越发怜爱起来。
贾探春假作不知,且去吩咐待书翠墨:“去,弄块冰敷敷脸,然后进来服侍我起身。我好了许多,今日该去给老祖宗和太太请安才是。”
赵嬷嬷等人忙苦苦拦着:“姑娘还是再休养两日,等好全了再去。不然老太太太太们该担心了。”
贾探春假作犹豫,最后咬了牙退了一步:“那我再睡一天,午后你们一定给我洗个澡,晚间我定要去给老祖宗瞧瞧我——你们这个再不依,我就现在就去。也不想想,除了二哥哥不自在,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可曾亲自去过谁的屋子望慰病人的?我便再不懂事,也不能这样拿大起来。”
话传到贾母耳朵里,老人家笑得眼都眯起来,且去夸王夫人:“三丫头你教得好,不嫌弃她是庶出,真贤惠。”
☆、第五回 贾母不容易
王夫人到底心情如何暂且放在一边。
且说贾探春言出必践,到了午后,逼着待书翠墨赵嬷嬷给自己洗了个澡——她才不会说这个才是她的主要目的呢——到了晚间,果然扶了待书,慢慢地去了正房给贾母请安。
所谓晨昏定省,真正的顺序,乃是晨省昏定,说的是为人子女晚辈,应该早晚去给长辈请安,晨起请醒,昏时请定。清宫戏里,晚上临告辞的时候,品级低的人们或者是晚辈,会对上位者恭敬说一句:“请安置。”就是昏定的意思:我撤了您睡吧。
所以贾探春才对自己的仆下们说,你们不让去晨省,总该让我去昏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天都不露面吧?
谁知道贾母听说之后,心情极好,还特意令人做了碧粳粥和各样小菜,专等探春过来,一样样亲手指与她吃:“怕你伤后嘴里寡淡。但是那些荤腥委实沾不得,怕于你伤口愈合不利。吃这个,你太太亲自令人给你做的。”
贾探春红了脸,先跟王夫人诚恳地道了谢,接着去哄贾母:“孙女儿原是怕老太太惦记,所以给老太太和太太瞧瞧孙女儿已经好了的样子。谁知这一来,反成了孙女是来老太太这里搜刮好吃的来了!还让大娘也跟着担心看笑话!”说着,又给旁边笑着吃茶的邢夫人屈膝行礼。
果然是大家闺秀的样子,细致周到,也不会落了谁,也不会唐突了谁。
贾母笑脸绽开,十分喜悦,且先推了一把身边的王熙凤,笑道:“这个倒不怕。刚才我做主,你太太把你凤姐姐从你大娘那里借了过来,帮着照管你们。她是个嘴最馋的,咱们祖孙以后就跟着她吃香喝辣啦!”
王夫人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喜非喜。
贾探春先看了王夫人一眼,又看了邢夫人一眼,方对着满面藏不住得意的王熙凤笑道:“凤姐姐一向能干,如今可要能者多劳了。只是劳碌了大娘,真是怪我淘气,这样给大人们添麻烦。”
是啊,你们当我傻子么?早就想这么干,一直没有借口。这会儿拿我当理由,把王熙凤要了过来做苦工。这样邢夫人埋怨时,肯定第一个冲着我来啊!这个锅,我可不背!
果然,贾母听她这样挑明了说,反倒笑着否定:“你这才多大的事情?休得多想。你太太这一二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原该找个人帮帮她的……”说到这里,忍不住停了下来,叹气。
王夫人一生的心血都在她的三个孩子身上。
元春被她教导得贤孝才德,选进了宫当女史,就不必说了。
两个儿子,长子贾珠自从一落胎胞,就被王夫人管教到了牙齿,自幼读书,十四岁进学,然后娶妻生子。谁知刚刚二十岁便一病归西。
幼子宝玉是个天王老子的脾性,贾母溺爱,贾政不管,王夫人的头发一夜白一根,无论如何也掰不过来。
有出息的长子死了,已经成了纨绔的幼子没辙,进宫都四年了的女儿音讯皆无,几下里夹攻,王夫人这身子能好才有了鬼!
王熙凤见王夫人的眼里瞬间就带了泪,连忙笑着岔开话题:“这三妹妹可真是老祖宗的亲孙女,她一来老祖宗就笑成了一朵花儿,待一说到我了,立马开始叹气。老祖宗,您这是让我来做工的,如何不也给我点儿甜头尝尝?”
贾母哈哈大笑,搂着探春,脸却朝着她骂道:“猴儿!把你伶俐的!还敢跟我讨赏?你先帮着你姑妈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了,不然的话,你看我赏你个棒大槌!”
众人只得跟着笑。
探春却瞧着凤姐和王夫人的脸色并不算好看,忙笑着问:“这样时候,二哥哥从来一天不落,怎么今日没见着他?”
王夫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含笑道:“你二哥哥和东府里你珍大嫂子今晚去了镇国侯家赴席,只怕来家早不了。”
贾母便笑着推了探春起身,与贾迎春、贾惜春一起吃了饭。
邢、王、凤三人服侍了贾母吃过饭,又亲热地嘱咐了贾探春几句,各自散去。
这边贾迎春这才上来开口问候贾探春:“三妹妹头上还疼么?”
贾惜春忙跟了上来,因年幼,话都说不得十分清爽,只顾仰头看探春的额角,拉了奶娘张氏道:“给姐姐吹吹。”
贾探春一把抱住贾惜春,先谢过了张嬷嬷——只因贾惜春乃是宁国府现在掌家人贾珍的胞妹,这张嬷嬷乃是宁国府也就是俗谓的东府的人,礼数上自然是先谢了外人,再跟自己人说话——方正色跟贾迎春道:“多谢二姐姐,我已经好了很多。我听说二姐姐竟带着四妹妹抄了一整天的经替我祈福,我实实地担当不起。明日可万万不能了,不然,不是祈福,竟是折我的福呢!”
贾迎春和贾惜春不过是拿着纸笔画了几个字而已,听得贾探春如此说,心中竟愧疚起来,对着贾探春更加亲热地关切起来。
贾母看着她们姐妹三个这样和睦,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拉着贴身大丫鬟鸳鸯的手道:“瞧瞧,像不像一母同胞的姊妹三个?”
一向温柔稳重、体贴细心的鸳鸯抿着嘴笑:“跟着老太太学的都是好的。不枉了老太太您煞费苦心地都揽了身边来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