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在宁府寿辰宴席上意外遇见王熙凤的那位贾瑞瑞大爷,竟是胆大包天去调戏凤姐儿。终于被凤姐发了狠,令贾蓉贾蔷狠狠地戏弄了他一回,又拿住了他的欠债欠条儿,三五日便以探病为名,上门逼债。
这贾瑞原本只是风寒,这回却格外病得沉重了下去。
倏忽便是冬底。忽然扬州来了林如海的书信:“病重,盼女速归。”
接到消息的荣宁二府一震。
林黛玉在贾母怀里痛哭了一场,只要立即起行。贾母如何舍得?忙命贾琏:“你大老爷二老爷这阵子朝务忙,都走不开。你辛苦一趟,送了你妹妹回去。那边姑老爷枝叶零落,只怕你还得陪着看了丧事完毕。到时候,仍旧把你妹妹接回来,万万不可让林家留下,可记得了?”
贾琏忙答应了,回屋去收拾行李。
贾探春听了,忙去了黛玉屋里给她道恼。
众姐妹刚劝了她,见探春来了,便都微笑道:“我们家三姑娘最会劝人,还是你来劝劝。”
李纨有眼色,便先带了众人走了,让她姐儿两个说话。
贾探春见林黛玉眼泪不干,也便只有叹气而已。觑着紫鹃去倒茶,屋里没人,便悄悄地把一个小匣子递了过去,使眼色令黛玉收起来。黛玉懵懂,却依言悄悄收了。探春便劝了几句少哭,终不能自己反倒在路上病倒了,回去反而不是去安慰病危老父的意思了。林黛玉这才擦干了泪,点点头,因亲自送了探春出来。
探春便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夜里都睡了再看。”
林黛玉心里知道贾探春这是在避着自己屋里所有的丫头,心里也是一凛,但还是照做了。直到夜里众人都睡下,她才悄悄起身,开了小匣子,借着月光一看,竟是一沓子小额的银票!
林黛玉大吃一惊。
她自小到大,手上便没有真正摸过钱。有什么想要的便张口,先前是父亲母亲,后来是外祖母和宝玉,都会二话不说给自己弄了来。所以她对钱上竟是一窍不通的。还上回贾探春自己私自开铺子挣钱被她发现之后,她才开始暗暗留心自己的钱匣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奶母王嬷嬷,日子竟是过得比自己还宽裕,起了疑心之后,林黛玉悄命雪雁避了紫鹃去套王嬷嬷的话,才知道了那些事……
只是贾探春……
她那样艰难地在贾府挣扎,以一个深闺女儿之身,竟然能号令了自己的乳母一家子在外头替自己挣钱,并且经营得看来竟还那样好,如今竟能有一千两银子,说送给自己便送给自己了——自己等人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也不过二两而已!
林黛玉沉默了很久,直到四更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紫鹃雪雁等人都忙着收拾东西。林黛玉只做不耐烦,站在门口发呆。一时紫鹃过来劝她:“姑娘,早起刚吃了药,别在风口站着。实在难过,去宝二爷那里混一混?”
林黛玉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他只会陪着我哭。罢了,我去大嫂子她们那边转转吧,这一去,姐妹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呢。”
紫鹃忙拿了斗篷来给她围上,要服侍她过去。
林黛玉却摇头道:“雪雁不会,你跟她一起收拾吧。我坐坐就回来。”
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去了探春的院子。
贾探春估量着她这个时辰会来,早就命人备了热茶点心,又拿了自己的手炉给她捂上,赶了众人出去,且仔细看她的眼睛,叹道:“你是不是又一夜未眠?”
林黛玉苦笑不答,反而问她:“妹妹给我那样多银子做什么?”
贾探春先看了看窗外,方道:“你回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带着,防万一吧。”
林黛玉摇头道:“妹妹,我父亲虽然病危,但那毕竟是我的家。我回自己的家,你还怕我没银子花么?”
贾探春莞尔,端了碗热茶给她,道:“你冬日里出发,路上行船,冷得很。光是船上烤火用的炭,便是一大宗。你们只怕一两日就动身,哪里来的功夫去买那样多上好的银霜碳?只怕要路上买。到时候钱在琏二哥哥手里,他去买,多了少了,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只怕万一冷着了,也只肯吃药,不肯说自己是冷着了。”
☆、第七十一回 谁是皇商
林黛玉沉默下去,许久,方道:“三妹妹给我送了这一匣子银票,想必还有其他的话要叮嘱了我。”
贾探春细细地看她,只见这位古往今来第一个娇弱美人并没有上妆,松松地挽了细软的长发,发上只插了一根莲子大小的珍珠簪。素缎小袄,素白绫裙,外头穿着月白色对襟长袄,只有领口袖口上用银丝线绣了卷草花纹。颈项上往日里搭配的璎珞项圈儿也并没有戴。这一身若是寻常看起来,竟离着孝服不远了。
叹了口气,摇摇头,贾探春强忍住心里的酸楚怜惜,强把泪意按了下去,方摩挲着茶碗,低声道:“林姐姐,你这一趟回去……林姑父若是还能起得来床,只怕就不会给你来这样的信件。所以这一回,林姐姐,你记得,回去之后,万万不能离开林姑父的病榻边才是……”
林黛玉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虽然父亲病重,即便自己是唯一的骨血,但毕竟是女儿,而且是长大了的未出嫁的女儿,果然在父亲的病榻前寸步不离,于国朝的礼法上,只怕并不合适……
贾探春看着她惊讶的脸,便又道:“林姑父只有林姐姐一个女儿,其他的亲支近派的兄弟们都不曾有了。若是有日有时,林姑父突然回首,姐姐竟然不在身边,那最后这一句遗言,该听谁的好呢?”
林黛玉恍然大悟。
贾探春是怕林家的人伪造了林如海的遗言,怕自己到时候吃了亏。这个却绝对不会的。
林黛玉微微笑着摇头,道:“三妹妹不用担心。我林家虽然也大,人也多。尤其是我父亲,因为早年求子心切,我母亲很是给他纳了几房姬妾。但是我在家里,还是说一不二的。”
贾探春发现她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究竟是让她防备谁,便只得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林姐姐,到时候,林姑父怕是会支开你,要跟人私下里说话。那时候,你也不能走。”
林黛玉脸色一变。
父亲支开自己跟别人私下里说话?那会是谁?林家只怕只有几个远房的族亲过去帮着料理父亲的后事——三妹妹竟是在说琏二哥哥?
林黛玉终于想到了这一层,脸上却腾地一下子红了。
她自家心事自己有数,而宝玉那虽是个傻子,但对她的情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何况还有外祖母一直流露出来的倾向……
林黛玉低下头咬了咬唇,羞得有些着恼,偷偷地瞪了贾探春一眼。
贾探春忍不住再叹一口气,换个方向再继续说:“说起这件事来,我便觉得心酸。林姐姐你说我为什么这样拼命挣钱?还不因为按照贾府的规矩算起来,我这样的女儿出嫁,公中只有三千银子的嫁妆。这不仅是各样器物,便是连压箱银子也在内的。原本,若我是正室的女儿,还有我娘的陪嫁可以分给我一些,可如今我姨娘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她不过是贾家家生的奴才,哪里就有私房银子了?便有,只怕也得留着自己养老,或者贴补环儿。其他的,若是老爷肯疼我,开口替我多要几分,也许还有。但我有个弟弟,老爷为了日后环儿娶亲时能多给他一些,这个时候必是要俭省我的……”
林黛玉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忍不住细声细气地开口:“三妹妹说的很是。女儿的嫁妆,一是母亲的陪嫁,二是父亲的赠予。可我父母只有我一个……”
贾探春欣慰地松了口气,深深点头:“不错。所以,林姐姐,你林家不论是万贯家财,还是破屋三间,不管从哪里论起来,只要林姑父不留下话要给别人,那就都是你一个人的。旁人,凭他是谁,也休想平白地沾你一文半个!”
林黛玉疑惑地看她:“这些东西,林家的族亲这些年都跟我们没来往,虽然我父亲每年给他们银子建族学、置祭田,但并没有要把家产也分给他们的意思。我林家世代书香,以往来往的那些族里的长辈们,我见着的,也都不是那等为了钱便丧了天良的人。难道我有外祖母在侧,竟然还有谁有那个胆子抢我的东西不成?”
贾探春哭笑不得,怎么又绕回去了?
“林姐姐,这些东西,除非是皇帝明旨抄家,否则,不论是谁,拿走自是不敢的,但即便是保管,也没那个道理!你明白么?钱在你自己的兜里,和在别人的库里,是不一样的。你自己匣子里有碎银子,想买银霜炭,就买银霜炭;想多置一个熏笼,便多置一个熏笼;想打赏一下船上的厨娘,明儿就能额外要两个爱吃的菜;哪怕是回程时你想给兄弟姐妹们带礼物,也能决定究竟是买一两银子一份的,还是买一百两银子一份的——你明白了么?”
林黛玉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如果因为自己是女儿,又这样年幼,又表现得格外不知世事,那父亲即便是再担心,也只有把家产都托付给贾府这一条路。但是银子一旦进了贾家的库里,只怕就会像上回父亲给自己带来的私房银子一样,转眼便被挪用了。到时候,人家歉意地笑笑,难道自己还能翻脸不成?毕竟是寄人篱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