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在贾家,只要不违逆了贾母,竟是一二十年间说一不二惯了,也不管自己家是冬天还是夏天,且只管颐指气使地让母亲去搀和这等丑事,不仅如此,竟然还捎了一句:那该死的奴才竟拿着你给的新鲜宫花泄愤,俱都扯坏了。这哪里是叙事?这分明是警告母亲:事情都是从你一盒宫花上引起来的,你不了结谁了结?
有心不管这件事,但毕竟是寄住在贾府,头一回就为这些闹翻,委实不值当的。
薛宝钗想了想,点点头,把信递还给母亲,笑道:“罢了,让同喜姐姐跑一趟吧。咱们也来了许久,舅舅虽说升了边任,但舅母尚且在家。便是母亲当年与这位舅母的关系不甚好,也该做个人情往来。咱们还是刚进京时去了一趟,到现在几个月了,都还没令人回去一趟呢。”
薛姨妈对女儿的话,一向都是言听计从,闻言点头,便将王夫人寄回去的信件和自己早就备好的礼物,令了自己贴身的大丫头同喜送了去王府:“问好,送礼物,然后把我姐姐的信给他们,话说漂亮些。”
同喜听了,出了门且悄悄等着薛宝钗。过了一会儿,果然薛宝钗找了借口出来,看着她便笑:“同喜姐姐,你也有那么一回不偷懒的行不行?次次都要再讨我的主意。”
同喜满不在乎地赔笑,已经行了几个礼了,道:“这趟差听着就非同小可。奴才办坏了可怎么处?那边太太的脾**才们好歹听说过一些,心里着实地发憷呢。”
薛宝钗轻笑着摇头,道:“妈让你把话说漂亮些,你心里才憷的。其实不必。你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来龙去脉的你都看见了。光看姨妈的信件,舅母不免会想偏了。你全都说了,舅母就知道怎么办了。我教给你,你落后只要记得加这么一句话就行:薛家姑太太说了,这件事按说是贾家的事情,但毕竟是咱们王家的奴才,不能真的赶到大街上去。所以既然贾家姑太太发了话,我们只好照办。还请舅太太耐烦着,自己裁夺。”
同喜这些年来,凡有重要的人来客往,尤其是去那些利害关系的人家,但回话都要私下里讨薛宝钗一个示下,早就熟了这个腔调,闻言自己念叨了一遍便牢牢记住,笑着行了礼,赶紧去了。
薛宝钗淡淡地看了她背影一眼,这才掀帘回了里间。
刚才贾宝玉和林黛玉忽然派了人来问候自己的病情,想必也是知道了此事吧?这究竟是问候,还是试探呢?她得好好地想一想。
原本以为有姨妈在府里做当家太太,自己和母亲在贾府应该是游刃有余的,怎么忽然觉得过得这般艰涩起来?偏生舅舅正在外头,舅母跟母亲一向不合,此时回去……还不如留在贾府呢。
☆、第五十一回 两道菜打遍天下
因事情委实上不得台面,王夫人也不敢闹大,便悄悄地过去了。甚至即便对贾探春恨得牙根痒痒,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对她使不得半点儿不妥当的手段。
贾母那边见她因为这件事瞬间成了鹌鹑,哼了一声,便暂且放过了她。回头却不太给薛姨妈面子,甚至薛宝钗来了,也一句“不自在,正歪着打盹儿”就打发了。碰了几次钉子的薛宝钗明白了过来,安顺地每日给王夫人请了安,便跟李纨迎探惜说笑,轻易不往贾母跟前凑了。
贾探春见这样风平浪静,越发相信了赵嬷嬷和待书她们告诉自己的,这些世家大族,能摆出来吵嚷的都是小事,真正遇到大事时,都是安安静静地悄悄解决,人人都懂得如何能做到不动声色。
叹息了半天这个本事真是够自己学上一辈子的之后,贾探春便高兴地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且去操心自己的茶铺。
这一日,正巧赵栓家的进来,愁眉苦脸地讨主意:“铺子不大,花费也不多,但就是没几个进项。如今坐吃山空,姑娘给的几个银子,已经花得不剩什么了。这可怎么好?”
贾探春仔仔细细地问了往来的客人情形,又问:“可有人问我拿去的茉莉花茶?”原来探春头年过年时琢磨的茉莉花茶,乃是为了给茶铺使用。
赵栓家的便点头:“倒是有两三个女客问。瞧着衣着打扮,不像是哪座府里的下人,所以我们当家的便没有细细盘问。”
贾探春又好气又好笑,忙道:“亏得他没问。嫂子,你回去认真跟乳兄说,打探消息这种事,从来都得不动声色做的。哪有个看人家衣饰不凡,便去细细问人家的祖宗八代的?你只让他留心这样的人。如果街上遇到,或者下次再见,必得能张口叫出人家当初报的字号来。那方是显得你待人家重。可明白了?”
赵栓家的听说,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从怀里摸了一个小小的账簿出来,双手捧着递与贾探春,红了脸道:“我不识字,这都是我们当家的一笔一划地记下来的。让我转呈姑娘看看。这样可使得?”
贾探春以为是账目,打算随意翻翻就得,打开一眼,却发现赵栓虽说是一笔烂字,又一堆别字,却将那几个打听茉莉花茶的女客都记了下来:“严六娘,长脸,杏眼,问花茶可售,其价几何。随行者母亲、姨母。衣着整洁,鬓发不乱……赵姑娘,圆脸,发黑亮,问花茶制法,随行者姨妹、堂妹。举止大方,声音甜脆……”
贾探春又惊又喜,赞叹道:“乳兄真是个仔细的人才!这账册甚好,以后便照此办理!”
边说边往后翻,却看见又一行字曰:“有小吏约人喝茶,私语半个时辰,令不得靠近。小吏四十许,鼠目,三绺须。客大帽低头,下颌光洁,其余看不清。先后离去。小吏进京兆府衙门,客人往南城方向去。”
贾探春心中一凛,忙问:“这册子只此一份,还是乳兄处还有一份?”
赵栓家的忙道:“还有一份。那份就在店里柜上,我们当家的随手便记了,乱得很。他说便是个神仙也未必看得懂。这一份是誊了给姑娘看的。”
贾探春这才放了心,神情严肃地嘱咐道:“嫂子回去跟乳兄说,他做的很好。但一定要多加小心。万一让人瞧见他在记这个,只怕转眼便是杀身之祸。消息不如人值钱。便是不打探消息,乳兄也万万出不得事——不然,我跟奶娘怎么交待?”
赵栓家的笑得眼睛都要没了,连连点头称是。
贾探春一一看完了,才将账册又交给她拿出去。方道:“乳兄那边如果难以为继,我便出两个菜,你让他午间时卖上一个时辰的饭。记得不能久。只能卖午时一个时辰。”说着站了起来,令赵栓家的跟自己去了大厨房,觑着没旁人的时候,亲自指点着她做了麻婆豆腐和毛血旺。尝了味道并没错处,立即装了白饭,令赵栓家的、待书和翠墨小蝉,就在厨房里,将所有的东西吃尽,然后锅碗瓢盆洗刷完了,回了院子。
因贾家祖籍金陵,王夫人等姻亲不是京城便是金陵的人家,一家子里竟没有一个人是川蜀过来的。虽然偶尔有几道辣菜,却未必有几个人能吃得了。是以这两个菜,竟吃得赵栓家的几个人都发起愣来。
贾探春心里自然是知道经典川菜的威力的,不由得笑了笑,道:“嫂子记得,这两道菜乃是川菜,我教给你的法子是从书里看来的。我跟你说的那几个步骤乃是诀窍,便是京城最好的川菜馆子的厨子,也未必知道的。所以这两个菜谱,是万万不能告诉人去。不然,茶铺的钱就更挣不着了。”
赵栓家的如梦初醒,高兴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答应不迭,又叹道:“从来不知道读书多还有这般好处。等我们有了儿女,必要让他学着读书写字。”然后兴兴头头地便忙去了。
又过了半个月,赵栓家的再来送册子时,笑得合不拢嘴:“如今一条街上,到了午时便是咱们家生意最好。这两日已经开始排队了。”
贾探春一边低头看账册,一边笑道:“过几日嚷嚷动了,只怕门前要排长队。我教你们个法子。每日里做上两大锅菜,然后做上一大锅白饭,摞上一摞海碗。但有人来买,屋子里坐不下了的,便拿着海碗,大半碗饭,一勺豆腐一勺毛血旺,带着些辣汤。再给双筷子,吃完了且把碗送回来便是。若有拿来买了家去吃的,你也用大海碗这样装,装完了往他自己带的家伙什儿里一倒,便得。”
赵栓家的便犹豫:“倘或有人弄了家去,然后仿着做呢?”
贾探春笑了起来:“头一件,这天下的钱是挣不完的,我们并不指着这两道菜过一辈子;第二件,你当世上的厨子都傻么?便来店里吃上几回,他要琢磨也能琢磨个七八成。至于嫂子担心的,我早说过了,只要你自己别让人看去了那几个步骤,这菜,他们要真原模原样仿出来,也得个一二年!”
☆、第五十二回 人性本贪
俗话说贪心不足蛇吞象。贾探春看着账本猛赚了一个月之后,流水便有些减少,心里便有些微不安。想了想,便叫了小蝉私自来问:“你表哥识字么?”
小蝉红了脸摇头:“并不识字。但是这两三个月我告诉了他,他正在学呢。听得说,赵家大兄有空了,也会教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