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烟儿的眼圈儿都红了,哽咽道:“我娘的事情,我一向都不敢问。前儿我听见说三姑娘锁了她,跟那几个聚赌的大头家一起关了柴房,我就知道是因为我。我跟了二爷这几年,二爷一向待我极好。她却做出来这样打嘴现世的勾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我没去瞧她。等老太太太太回来了,她领了罚,我就来跟二爷辞了差事,好生地在家里只守着她。免得旁人要算计二爷,又从我这里下手。”
这小猴儿通透得,宝玉简直叹为观止。
坐在马上,宝玉看着茗烟儿自己低头抹眼睛,叹了口气,道:“这样大的事情,想必老太太、太太是饶不了你的。这件事上,我虽然说不上话,却能请三妹妹去给你求个情。你跟我这么些年,孟浪的去处有,惹祸的时候也多,却都是一心为我,半分半毫害我的心思都没起过。我不瞎,都看在眼里,你放心。”
茗烟儿痛哭起来:“有二爷这句话,我死了都值了。”
宝玉又安抚他两句,主仆两个上马直奔倪二的酒楼。
倪二亲自接了出来,笑着给宝玉打千儿请安:“二爷可老没来了。柳爷已经来了,在后头雅间儿,知道您身上有孝,所以没有宴席,只是两盏清茶,您二位聊聊天儿。”
宝玉笑着点了头,忙往里走。
柳湘莲依旧洒脱,大笑着迎了上来:“好兄弟,可算是见着你了!”
宝玉拉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见他不似是受过什么苦的样子,却心里依旧发酸,大哭起来。
柳湘莲忙劝住了,笑道:“这几个月不见,你怎么越发婆婆妈妈起来?”
宝玉止了泪,站起来深深长揖:“柳兄,若非为我家的事,怎么能害得你风餐露宿地漂泊在外?”
柳湘莲笑着拉住了他,道:“你这样说,我倒过意不去了。你坐下,听我好生告诉你。”
却把自己出京时被忠顺王府的追杀说了,道:“好在他们是要捉活口,不然,只怕我在那人手下走不过二十招,何况是围捕。”
宝玉只觉得心惊R跳,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忙问:“那你是如何脱险的?”
柳湘莲苦笑:“我哪里是脱险?我是被人救了。”
又告诉了宝玉,自己是被南安王府世子带人假扮山贼掳走,在府里关了这几个月。
笑道:“我在南安王府时,冯公子倒是常来看望我,所以你的事情我都一一知道了。”
宝玉一听冯紫英竟是一清二楚的,不由气得拍案而起:“枉我拿他当过命的朋友,林妹妹还认了他母亲做干娘,三妹妹还跟他妹妹那样好!怎么明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家的事情被关起来,还不告诉我,还不放了你!”
柳湘莲呵呵地笑。
宝玉越想越生气,不由得大骂起冯紫英来。
正骂得起劲,房门咯咯一响,冯紫英推门而进,拊掌大笑:“你也有背后说人被逮住的时候!”
宝玉竖了眉,几步上前便揪了他胸前衣襟:“你来得正好!我倒要问问你,你是什么意思?安世子又是什么意思?他既然知道柳兄是被忠顺王府的人追杀,如何还关着他不放?”
冯紫英拂开他的手,笑着先打一躬:“此事算是我瞒了你,我跟你先赔个不是。”
宝玉只管瞪着眼睛等他说明。
冯紫英却又笑着坐了,倪二也进来,给他又端了盏热茶来,方退了出去。
柳湘莲便拉宝玉坐下,笑道:“我原问过冯公子,为何不告诉你我的境况。他说你心太软,受不住。我那时还不信,现在看了却信了。”
因解释道:“那个时候,忠顺王府虽然一时退去,却是因为他们不欲暴露身份。我那时若没个隐秘安静的藏身之处,还贸贸然在外头行走,难保不立即便被他们抓去。所以,安世子把我关在南安王府,竟是个最安全的去处了。何况,每日里好吃好喝的,我这都养胖了。”
宝玉犹不肯信。
冯紫英笑着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半真半假地喝道:“行了!这是什么大事?我乃是提前从皇陵赶回来的,就为了能在你祖母母亲回来之前见你一面。可不是为了说这些的。你好好地收拾好了心情,我要跟你说正事儿。”
宝玉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你有什么正事儿跟我说?您是皇上的御前侍卫,绿营的都司,南安世子的好友,在京城里横着走都有人嫌您的架势不够足。您还能跟我说什么事儿?我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罢了!”
冯紫英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失笑道:“柳兄你看,咱们宝二爷现在像不像女子们使性子发脾气的样儿?”
☆、第三百五十四回 详细解说
第三百五十四回
宝玉怒目而视。
柳湘莲哈哈大笑,两边说和道:“原是为了我的事情。我如今已经没事了,咱们不妨说说正事。”
宝玉这才哼了一声:“也罢,你有什么说的,我洗耳恭听。”
冯紫英瞪了他一眼,方心平气和地告诉他:“皇陵之前,忠顺王和北静王又闹了一场。这一回众人都不吭声,唯有你们家令伯父贾赦将军替北静王说了几句话。皇上因要守孝,脸上只是一碗水端平,各打五十大板,让二位王爷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勒令回去闭门思过而已。但是背后,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宝兄弟,皇上气得回房就砸了最喜欢的砚台,你们家那位贵妃也被寻衅斥骂了一顿。”
宝玉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谁都想不到,贾赦竟然在那种时候巴巴地把自己送到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那我祖母呢?”
冯紫英叹了口气:“老太太气坏了,当天晚上找了个茬子,罚贾大老爷在院子里跪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贾大老爷就有些风寒,说要请假。老太太当面泼了他一脸的茶,然后*着他继续去随同守制。好在又过了两天事情就完了,各府里收拾东西回程。我私自去悄悄探了探,听说你大姐姐先后被太后和皇后责罚,晕倒了。太医去看,发现竟然已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
冯紫英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着宝玉不语。
宝玉半分喜意都没有,而是脸色愈加难看,汗水涔涔而下。
冯紫英心里暗暗点头赞叹,这宝二爷虽然看起来天真无邪,乃是个糊涂里子,其实就是不愿意去想,果然想通了,竟是比旁人都聪敏十倍不止的。
柳湘莲原本想要恭喜宝玉一声儿,却见二人的神情都不轻松,不由得问道:“怎么,贵妃娘娘有孕,竟不是好事么?”
宝玉长叹一声,颓然靠在椅子上:“贾府有了一位怀孕的贵妃,还有一位糊涂的大老爷,这不是明明白白地给人家当了众矢之的么?我大姐姐的这个孩子保不住了,不仅如此,倘或万一我们家里有谁因此露出得意喜悦的神情来,竟是瞬间便能失了圣心,成了天大的罪过。到时候,莫说是孩子,便是我大姐姐,也会动辄得咎。”
冯紫英点头微笑,轻声道:“宝玉,咱们两家子已经成了干亲,连成一体也许言过其实,但毕竟有了比旁人还深的牵扯。我想问你一句明白话,你们家,究竟还有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
宝玉被他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问得几乎要炸了,跳起来摆手不迭:“绝对没有!决然没有!我大姐姐是端庄稳重、亲和可人,但我们家里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去当国朝正经的外戚,我们家可是万万不配的!若是一不小心果然走到了这一步,既不是朝廷之福,也不是我家之福——甚至,竟是我们家的灭族之祸啊!”
柳湘莲听得晕头转向,忍不住要起身离开:“你们这些话,我只听得懂一半,不听了。”
宝玉忙拉了他道:“你往哪里去?”
柳湘莲笑道:“我既然能这样大摇大摆地明白回来,若是躲起来不出门,不反而着了人家的眼么?我出去走走。”
宝玉忽然一笑:“既然如此,我跟你说,这几日清虚观有个法会,十分热闹,你去瞧瞧。”
冯紫英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也笑道:“果然的,清虚观你们家那个张道士十分有趣,柳兄无事,去走走也好。”
柳湘莲满不在乎地抖抖袖子:“既然你们俩都说好,我就去看看。”笑着走了。
冯紫英这才看着宝玉,笑了笑:“你刚才虑的虽然很是,但也未必就有这样严重。”
宝玉不信:“你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冯紫英笑道:“你自己数数你们家。赦老爹虽然承着爵,但朝中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才干平平。贾府里即便有些姻亲故旧,也都不会听他的话。你父亲政老爹乃是娘娘的生父,得你祖母的宠,众人心里也更信服他。若说他有些什么别样的心思,只怕圣上还会忌惮三分。可偏偏你父亲是个最方直的读书人,忠君爱民这一条上,那可是死也不退半步的。所以,圣上最放心的人,还就真是你这看起来最迂腐的父亲了。
“宁国府的父子二人,不是我冯紫英当着你的面儿唐突冒失,那就是两个酒色之徒,实在是不足为虑。剩下的还有谁?最可望有些个出息的琏二爷,已经远走江南。你宝二爷又如此明白情势。所以说,对于圣上来说,贾家,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