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墨打发了值夜的女人,再走过来时,却看到贾探春已经满脸是泪。不由吓得手脚都抖了,急忙一把抱住她:“姑娘!”
贾探春已经站不住,堵着嘴靠在翠墨的怀里痛哭了起来。鹦哥在里头听见了动静,问了一句:“外头是谁?”
贾探春便如同受了惊一样,胡乱擦了一把脸,拉着翠墨便一阵飞跑,逃掉了。
鹦哥出了门,站在门口却又没见有谁,正疑惑着,却发现院门刚刚被关上。心头惊疑不定,折身走了回去,笑着回禀:“想是有丫鬟出去,从咱们窗下过。”
回到屋里的贾探春倒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
赵嬷嬷和待书都吓傻了,拉着翠墨逼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翠墨也急得掉眼泪:“谁知道怎么回事?进了院子就站在人家窗根底下听,也不知道听见了些什么,我走过去的时候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鹦哥问是谁,姑娘倒是进去说话啊,她又不去,转身拉着我就跑,路上几次磕碰,明儿洗澡看吧,身上必有青紫的!”
赵嬷嬷慌了,上来硬生生把贾探春从棉被里挖出来,搂在怀里,搬着脸,哭着问:“好姐儿,嬷嬷把你从小带到大,除了上年在老太太跟前哭过那一回,从你五岁上到今天,嬷嬷就没见你哭过。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林家姑娘到底是哪儿好,又或者是哪儿不好,竟能惹得你这样心神大乱?我的姐儿,你若还不赶紧想透了,嬷嬷怕这一场风寒根本打不住,你非酿出一场大病来不可!”
贾探春抱着她,哭倒在她怀里,可又无法说明,便只是摇头。
这下子连待书也撑不住了,急得额上冒汗,提高了声调道:“姑娘若是还这么着,夜深了老太太不敢惊动,奴婢就去报太太!这可是冲撞着什么了?要不要去一趟庙里?!”
冲撞?
赵嬷嬷恍然大悟,手脚颤着连连点头,把贾探春推开,一叠声道:“快去拿祟书本子来!只怕真是撞客着了!”
贾探春心头一紧,却想到这话当真传出去,只怕王夫人分分钟就吩咐人流传出去林黛玉命中带煞等等谣言,前生在宫斗宅斗中看过的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戏码一闪而过,慌忙擦泪:“我没事,我没事!你们别急!”
三个人正慌乱着,一见她忽然间自己又全好了,不由心里更加没底,三双眼疑惑地打量:“姑娘说的是实话?”
贾探春边擦泪边叹气:“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别说她爹娘都不在身边,就是我这有爹有娘的,又怎么样?不是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不得自己去老太太跟前讨巧?说起来高门大户,这家常过日子的烦难,她经历起来,还在后头呢。”
赵嬷嬷的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就为这个?”
贾探春没精打采地坐到梳妆镜前,一边自己拆了发髻,一边漫不经心地敷衍:“不然还能为了什么?我有父母如同没父母,她又是个货真价实的孤女来的……同病相怜罢了……”
赵嬷嬷、待书和翠墨三个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写得都是不信。
贾探春也知道她们不信,可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难道说自己知道她只要进了贾府,就开始了还泪之旅,只怕是一生都病愈不了,还会年纪轻轻地把一条命送在这里!
想到这些,贾探春就莫名烦躁。
翌日,一大早贾母就令鸳鸯亲自来问:“怎么回事?昨儿晚上来了怎么没进来?听得说在林丫头屋外哭了一场?竟然还没进去?”
贾探春陪笑着让了鸳鸯坐,自己靠在床上,做了羞涩模样出来:“醒了,知道林姐姐来了,想去看看。谁知道一路走过去,越想越心酸,尤其是想着林姐姐没了姑妈,总归是比我们都可怜,就忍不住了……头次见,哪能让林姐姐瞧见我这样,一害臊,就跑了……”
待书忙含笑圆场:“我们姑娘病中,忒容易伤春悲秋。今儿一早说起林姑娘来,还哭了一鼻子呢。”
鸳鸯打量了她半天,却真心信了,站起来笑道:“那病好了就没事了。三姑娘好好养着,别让老太太惦记。我回去了。”
贾探春意外地看着她,眼睛亮了起来:“多谢鸳鸯姐姐,她们三个都不相信我!”
鸳鸯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我信。昨儿宝二爷回去也哭了一场,说妹妹太可怜。”
贾探春沉默下去。
☆、第三十二回 我是妖怪你怕不怕
贾探春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寻常。
赵嬷嬷忧心了好几日,寻了待书悄悄地问:“姐儿有没有发现,从上次磕着了头,姑娘就有些不同了?”
待书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悄声道:“我瞧着,不仅仅是对家里各人的态度都不一样了,言行处事也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翠墨忽然进来了,见二人窃窃私语,好奇地看。赵嬷嬷忙招手把她也叫过来,先问了一句:“姑娘在做什么?”得了探春睡了午觉的说法,便低声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又道:“翠墨瞧着姑娘是不是不一样了?”
翠墨却没当回事,嘻嘻地笑:“姑娘比先时更聪明、更能干了呗!这难道不是好事?何况,姑娘七周岁生日之前,咱们都只当姑娘是个傻子,结果呢?不是那天才知道姑娘竟那样聪明?如今不过是更上一层楼,这有什么不好的么?”
赵嬷嬷皱着眉,嘀咕了一句:“我总觉的姑娘现在的这个样儿,实在有些像是撞客着了……”
待书心中一动,悄声笑道:“便是撞客着了,也没什么坏处不是?你瞧宝二爷的玉,老太太和太太不是视若珍宝?”
赵嬷嬷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打她一下子,笑骂:“小蹄子,妈妈跟你们说正事儿呢!”
翠墨学着贾探春的样子耸耸肩,双手一摊:“正事儿就是姑娘变得让咱们的日子好过了。我觉得挺好。”
待书笑着也推了赵嬷嬷一把:“若三姑娘精明些了就被说成撞客着了,敢问妈妈可敢报上去,请个人来给三姑娘做法收惊?”
赵嬷嬷失色,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这个我可不敢!果然报上去了,那一位万一扣个妖孽的罪名在我们姑娘头上,可不是要了这好几条人命了么?!”
对啊,不仅是探春自己,就连赵姨娘、贾环,还有自己这一屋子服侍的人,只怕都得遭了毒手……
赵嬷嬷忐忑不安地想着,连忙摆手道:“还是翠墨说得对。姑娘这是长大了,所以更聪明更能干。我这把老骨头自己不中用了,反而去疑惑姑娘,真是罪过。”
赵嬷嬷唠叨着,站起来走了,就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一样。
翠墨嘻嘻地笑着,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甚么姑娘爱吃的东西。”也走了。
屋里只剩了待书一个人,她却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三姑娘的确从撞了头就不一样了。
忽然想起来那天魇住之后,自己进来叫醒她,不过数息的功夫,三姑娘就能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贾府会家道中落,说自己要力挽狂澜……
待书只觉得后脊背有些发凉。
屋子里只她一个人,让她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匆忙出了耳房。习惯性地进了正屋的外间,就听见里头贾探春粗重的呼吸声。
待书急忙掀帘走了进去,果然看见贾探春又魇住了,满脸通红,眼角连泪水都迸了出来。
刚要走过去唤醒她,就听贾探春自己终于从梦里嚷了出来:“林黛玉,你不准死!我会救你,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救你!”
待书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乱跳,手心里都是汗,腿上一阵一阵地发软。但还是强咽了一口口水,过去轻声地请醒。
贾探春终于睁开了眼睛,一身几乎要汗透,喘息未定,看着待书青白的脸色,苦笑了一声:“又吓了你一跳?”
待书勉强笑了笑,摇摇头,匆匆出去端了热水进来,给她擦脸擦身,又换了被褥。
贾探春朦胧中记得自己似乎说了梦话,又看这丫头这般模样,心下暗道糟糕。等她端了茶水过来给自己吃时,便试探着问:“待书,我梦魇的样子吓人么?”
谁知待书也正下定了决心要试探她一下,镇定地抬头反问:“姑娘,你还记得七周岁生日那天,跟赵嬷嬷、翠墨和我,都说了什么吗?”
贾探春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记忆,自己委实是没有的。
待书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方道:“姑娘那日吃完了面,关了门,叫了我们三个,一一地点了我们的家世,然后告诉我们,咱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好坏坏,都是一起的。旁人定给不了我们其他的好处,也必定不敢再用我们。所以姑娘跟我们说,生死在一处。”
贾探春睁大了眼睛!
什么?!原身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精明了?难怪自己这阵子表现成了这样,这三位最亲近的人竟然并没有觉得十分意外……
待书看着她的表情,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颤声道:“你,你果然不是我们姑娘……”
贾探春尴尬地笑,连忙补救,扯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话:“瞎说什么?我只是撞了头后,有许多东西,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