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套流程下来,除了一个鸳鸯,贾府竟是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动那药材半分。
贾母当晚便不自在,晚饭也没吃。
王熙凤第二天早上过去凑趣半晌,才哄着贾母吃了半碗粥。
探春这时候偏不忘跟前凑,只管在秋爽斋歇着,说是去冯家一个月累着了,如今十分嗜睡。
众人都不敢过分聒噪。王夫人有心让她去哄转贾母,偏探春天天嚷不自在,太医便来看也不敢多说,只得笑着推脱:“姑娘这是太劳神了。这个年纪儿上,可不能太过耗损心神,日后不好补回来的。只宜安静休养为上。”
贾母听了,干脆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她的,殷殷嘱咐:“还没出阁,怎么能落下这样的病根儿?静静地养上一两个月,就好了。”
如今林黛玉“病着”,探春“病着”,宝玉也“尚未痊愈”,三个人整日介便只在园子里计议事情,也没有人来管他们。
所以,竟也没有人告诉他们一声:贾赦在北府吃了闭门羹回来,先砸了半间书房,接着就逼着邢夫人去贾母跟前提亲,要纳了鸳鸯做姨娘。
邢夫人没办法,只得亲自来办这件事,本想找王熙凤帮忙,又被王熙凤三绕两绕推了个干净她自己去找鸳鸯说完,就被鸳鸯沉默对抗,只是夺手不肯。
邢夫人只当鸳鸯害羞,笑道:“这有什么臊的?罢了,你老子娘虽然在金陵,哥哥嫂子却在这里,回头让我让他们来问你就是了。”
鸳鸯心里不自在,就跟琥珀说了一声,自己且往园子里来散心。
偏王熙凤转身就悄悄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平儿,又对平儿道:“鸳鸯那丫头性子可恶,这件事未必就妥。一会儿大太太必来我这里商议,当着你,岂不臊了?你且别处逛逛去,估摸着她去了你再来。”
平儿答应了,也往园子里来闲走。
两个人遇上,平儿便调侃她:“新姨娘来了!”
鸳鸯当时就急了:“这必是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自悔失言,便拉着她到枫树底下,越性把方才王熙凤告诉她的一一说了。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咱们十几个人从小儿长大,什么话不说,什么事儿不作?如今各干各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暂不必告诉二奶奶:别说大老爷要我去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一语未了,袭人跳了出来,羞她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也亏你不怕牙碜!”
三个人凑在一处。袭人和平儿便宽慰鸳鸯,谁知鸳鸯她嫂子走了来,满面笑容地要“细细地”告诉她。被鸳鸯一顿臭骂,灰溜溜地走了。
袭人邀了鸳鸯去怡红院,平儿便也跟去,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个时机与鸳鸯独处此事,只怕棘手得很。
☆、第二百九十九回 一波又起
宝玉也听见了此事,心里揪然不乐。
平儿见他也回来,倒不好多呆,只得先回了家,心里暗暗掂掇,不如等鸳鸯回正房时再去跟她商量。
到了晚间,估摸着贾母已经歇下,平儿避了人,到正院找鸳鸯,却被琥珀告诉说:“鸳鸯她哥哥嫂子接她出去了,说是金陵来信,让她回去一起看看。”
平儿跌足不已。
她本来想着这件事,旁人须是管不了的。唯有家里的姑娘们,可以仗着贾母的喜爱,只说已经跟老太太讨了鸳鸯日后陪嫁,想来还有一丝活路。
贾探春一向与鸳鸯交好,此事倒是可以让鸳鸯亲身去求一求探春的。
可今夜又被她哥哥嫂子叫出去了,这一下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平儿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第二天早起便是两只黑眼圈儿,想来想去,咬了咬牙,她自去大观园里堵住了要去贾母处吃早饭的贾探春。
正要出门,却听见小蝉说平姑娘来了,探春便在外间站着等她。
谁知平儿进门迎着探春就跪下了,滴下泪来:“求三姑娘救救鸳鸯!”
探春脸色一变。
怎么?贾赦在这种时候,竟然想着要鸳鸯过去?真是荒唐!
探春忙拉住平儿,拽她起身,和声道:“你别急,出什么事儿了,你慢慢告诉我。”
平儿一边擦泪,一边将昨日的事情一一道来:“二奶奶被大太太叫去,莫名其妙地待了大半天,回来就悄悄告诉我,大老爷要讨鸳鸯,让大太太去操办。大太太寻二奶奶商议,二奶奶拦了半天,没拦住,只得假意答应下来。回来却让我赶紧走,怕大太太抓着我也去当说客。
“我在园子里遇见鸳鸯,她却咬死了不肯。还告诉我说,等服侍着老太太归了西,她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还说,说,大不了,还有一死呢!”
平儿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哀求道:“奴婢知道三姑娘心善。我的事原不与姑娘相干,姑娘却肯指点我寻一条活路。鸳鸯一直都对姑娘和老太太尽心尽力,还求姑娘救救她!”
探春想了想,问:“你来求我,你主子知道不知道?”
平儿怯怯地擦了泪,道:“我出来的时候二奶奶问了一句,我说了要来姑娘这里……我们奶奶叹了口气,没拦着我……”
探春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我知道了,此事交给我。你让你二奶奶不必吭声。我自有道理。”
贾赦这可真是找死!
探春冷笑一声,带着待书且去吃早饭,迎奉贾母。
贾母看见她十分高兴,忙问:“你好些了没有?若是还乏累,不用急着来看我的。”
探春笑着抱了老太太撒娇:“我再不来,宠爱都该被凤姐姐抢光了。”
贾母哈哈大笑,回头道:“鸳鸯,给你三姑娘拿昨儿我留的那点心来。”
又对探春道:“那是南安太妃送来给你林姐姐吃的。她病着,这些东西未必好克化,我便留了下来,想着给你尝个鲜。”
王熙凤便撇嘴:“这林妹妹吃不得,我们也吃不得么?谁不是孙女孙媳,偏就三妹妹一个能给您老人家做鞋了?明儿二妹妹四妹妹咱们一人做一双,我倒要看看,老太太这样脚,究竟认谁!”
贾母笑完了,回头却见是琥珀端了点心上来,自己也笑了起来:“正是呢,鸳鸯回家了,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
王夫人早就得了袭人私下传信,知道贾赦和邢夫人的打算,所以今日也早早赶来守着,想要见机行事——鸳鸯掌管着老太太的所有私房册子,这丫头可万万不能落到大房手里去!
见状故意微笑道:“老太太离了鸳鸯,便似少了半根拐杖。让人去问问,家里无事的话,让鸳鸯姑娘宁肯早些回来罢?她兄妹常年见不着,也没那么亲。”
话说得众人都有些发怔。
探春把这话在心里一转便知道王夫人已经知道了此事,忙笑道:“太太说得很是。刚回来的时候,恍惚就听说,大约是鸳鸯姐姐的父亲没了。想必是人家兄妹商议父亲的后事和母亲的赡养罢?都知道老太太疼鸳鸯姐姐,这时候倒不好催的。”
王熙凤奇怪地看着探春:“上回老宅捎信儿的时候,的确说了金彩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赏了棺材银子。只是连我和琏二爷都不知道他几时过去的,三妹妹如何知道?”
探春笑了笑:“我也是听说。”
贾母这才想起来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去了金陵老宅,而且对金彩十分恭敬听话,恍然,忙道:“正是呢!鸳鸯这丫头,跟我这样见外,都不肯直接告诉我的。”
王夫人也想到了赵国基身上,心里便有些不太舒服,垂了眼皮道:“鸳鸯姑娘一向最懂规矩,想必是不肯拿这样的事来坏老太太的心情罢!”
言下之意,却是说探春坏了贾母的心情。
探春若无其事,只是不说话。
众人正尴尬着,忽然外头人报:“鸳鸯姑娘回来了。”
众人忙回头,却见鸳鸯硬拖着她嫂子,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往里走。鸳鸯口里还在嚷着:“你不是有道理么?你跟我去见老太太!”
众人一惊。
王熙凤的眼睛只管看着探春。
平儿说,三姑娘已经答应了救鸳鸯。可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了,她还不肯开口?
探春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鸳鸯疾步走到贾母面前跪下:“老太太……”
哭着把大太太怎么说,园子里她嫂子怎么说,回到家她哥哥又是怎么说,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