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姐妹都跟着来看视她,史湘云口快,便问道:“那芸姐儿呢?不是说了过两天便接她去么?她来了瞧见,跟你干娘瞧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林黛玉忙央告贾母:“正是此事要求外祖母。您只当家里有事要忙,暂时别去接芸姐儿罢?”
贾母早就被她前头的话打动心思。
王夫人那个小肚鸡肠的儿媳妇,即便自己再烦她厌她,也不能白白地让外人看了笑话。何况还是林黛玉的义母。自己已经透露给了卢夫人,以后想把黛玉和宝玉配成一对,果然让卢夫人对王夫人生了疑忌之心,到时候连带宝玉也得不了这位干岳母的喜欢,那可怎么好?
至于接冯紫芸来住这等小事,往后拖一拖也就是了。
遂温言安慰黛玉道:“你好好养病,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回头又告诫史湘云:“你妹妹病了,又是一片恤母之心,你不要来聒噪她,去寻你三妹妹和宝哥哥玩去。”
湘云只得嘟着嘴出来。探春却看出了黛玉的心事,嗟呀之余,笑着拉了史湘云,悄声道:“别担心。明儿我给芸姐儿送信,让她找借口喊咱们两个出去玩。”史湘云又笑得阳光灿烂起来。
第二天一早,黛玉好了一些,便与宝玉在园中闲步,走到栊翠庵时,脚酸了,便在山脚下坐着休息。
妙玉在山上遥遥看见,便令人:“既是宝二爷和林姑娘,便请上来喝杯茶吧。闲杂人等就算了。”
黛玉听见是她相邀,莞尔笑了,道:“我的紫鹃几时也成了闲杂人等了?罢了,反正我们也不去别处,何况还有二哥哥陪着。你家去罢,一会儿我就回去。”
紫鹃只得回去。
宝玉因扶了黛玉,又替她拉了披风,兄妹两个跟在老嬷嬷身后上山。
林黛玉因有意无意地问:“便是你从小儿服侍着妙玉师父么?”
老嬷嬷笑得慈霭:“正是。姑娘好,姑娘小心脚底下。”
林黛玉笑了笑,道:“那辛苦你了。以前就听舅母说过,妙玉师父乃是我苏州同乡,辗转各地修行。你都跟着,可真是操了心了。”
老嬷嬷被这几句话勾起思乡清肠,不由得合掌念佛,感慨道:“可是呢,这都十几年了。”
林黛玉见她不吭声了,又笑道:“说起来,苏州的寺院我却不太清楚。只前些年送我父亲的灵柩还乡时,曾经去过一回玄墓蟠香寺,倒还清幽干净。”
老嬷嬷笑了一声:“我们姑娘就在那里修行了十年呢……”
一语未了,一个小丫头开门出来,嗔了老嬷嬷一眼,道:“师父请宝二爷和林姑娘进禅房去用茶。”
老嬷嬷红了脸,低头跟林黛玉施礼:“我多嘴了。姑娘不要介意。”
林黛玉抿嘴一笑,道:“我好容易寻个人说说故乡的风景儿,嬷嬷是陪我,哪里算得上多嘴。”
说着,跟宝玉一起进了禅房。
妙玉见了他们俩,倒是欢喜,笑道:“你们俩有口福,我前儿才得了老太太送来的好茶,说是今年的秋茶。昨日托了你们管家从玉泉山弄了好水,今日一早才得了,正要煮茶呢!”
林黛玉含笑坐下,道:“我们家喝茶不大讲究,你可解释明白了取哪一种?茶经上说了:山水须拣乳泉、石池慢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不交代清楚了,他们可不懂呢。”
☆、第二百八十七回 约见
妙玉听见她这样说,欢喜起来,笑道:“可不是。我仔仔细细地交代了嬷嬷,又让嬷嬷去交代你们家管家。为了吃这一瓮水,我可先费了多少口水呢!”
宝玉也笑了起来:“你不该早说?直接告诉我,我亲自去替你打水,可就没半点儿担心了不是?”
妙玉更高兴,摆着手笑道:“可不敢使唤你。玉泉山那样远,若要你宝二爷一天打个来回,怕是要累得在我这里讹上一个月的茶吃。我可就亏大了。”
三个人笑了起来。
一时水滚了,妙玉又拿了上回的两个钟子出来给他们倒茶。
黛玉笑着把手中的杯子举起来,轻声细语地开口:“上次宝姐姐在,我就没问。我曾从先父那里依稀听说过一回,他有一位同乡同科,后来做到了杭州知府,乃是书香世家……”
妙玉执着绿玉斗的手微微发颤。
黛玉透过阳光看那杯子,眯着眼,慢条斯理:“他家的古董顽器是最多的。两汉的铜鼎在他眼里,不过是些个蠢物,古则古矣,却丑得很……”
妙玉的眸中忽然闪了一丝光亮出来。
黛玉轻轻抿了一口茶,细细品味,笑道:“我先父说,曾听他说起过,最爱的乃是家里并没有什么人喜爱的陶器,古拙温润,大道至简。”
妙玉情不自禁:“陶器朴直,乃是男儿立世第一等品格。古人常说什么君子如玉。玉有何长?不过与砖瓦俱碎而已。我是最不喜欢的。那些所谓的玉有五德,都不过欺世盗名,粉饰太平。”
说着说着,妙玉便有些激愤起来。
黛玉噗嗤一笑:“可惜得很,咱们在座的三个,父母长辈们,都极爱玉字。”
宝玉拊掌:“可不是么,宝玉黛玉妙玉,三块玉放在一处,却议论起玉的不是来,也是奇观了。”
妙玉自己回过神来,也忍不住笑。
黛玉眼帘垂下,看着手中的杯子,轻轻又道:“妙姑说不爱玉器,偏又拣了这只绿玉斗用……我听先父说,他那同乡同科,家中最珍贵的,也是他女儿心头最爱的,乃是一只和田青玉卮,乃是辽代的皇室之物,举世再不会有的……”
妙玉的脸色大变,手里的绿玉斗竟是直直地从手中落了下来!
一大早,冯紫芸的帖子便送到了贾母跟前。
送帖子的是冯紫英的小厮承影,稳稳当当地给贾母见礼,目不斜视,只管看着自己脚前一尺见方的青砖地:“我们姑娘原要使丫头来,我们大爷怕丫头嘴碎说不清白,就使了小的来。大爷让小的上禀老祖宗:我们家姑娘原就是个活猴儿,有了贵府三姑娘和大姑娘管了一个月,如今竟好了许多。今日好容易肯结交别府的姑娘们了,还求老祖宗看在这活猴儿能博您一笑的份儿上,放三姑娘和史大姑娘出去陪陪她。我们大爷请贵府宝二爷一起,两位爷们儿护送着,必定不让姑娘们被闲杂人等看了半眼去。”
贾母看了帖子,原来是卢夫人闺中好友的女儿马上就要及笄,冯紫芸想要给她挑件礼物,那家子却是文臣一班,冯紫芸怕自己眼光儿不行,所以求贾母放了史湘云和探春出去陪她去逛逛,挑东西。
贾母眉一挑,心知肚明这是史湘云的鬼,探春出的歪点子,再一听承影说话,竟是连冯紫英都帮着她们打掩护,不由得哈哈大笑:“行!我知道了。宝玉这两天也不大自在,他就不去了。有紫英哥儿在,我放心得很。”
承影一听这话就知道贾母已经看穿,微微一笑,叉手又深深地躬身下去:“我们大爷说,他不恭敬了,改日亲自来给老太太磕头。”
贾母对这小子不慌不忙的样子十分满意,令鸳鸯:“看赏。”
鸳鸯聪敏,一看就知道贾母喜欢这回话的小厮,笑了笑,亲手拿了上等赏封儿,并一荷包金锞子,一起递与旁边站着的婆子:“老太太赏你打酒吃。”
婆子又转交承影。
承影仍不抬头,双手举过头顶,接了,口中称谢,退后三步,转身出去。
一时却又有一个小丫头跑了来,叫住承影,笑嘻嘻地道:“鸳鸯姐姐使我来告诉小哥儿一声,荷包是府里大姑娘们的针线,请小哥儿不要随便赏人。”
承影一愣,忽然反应过来,想必是为了贾母要厚赏自己,那位掌事的丫头有些匆忙,错拿了她自己的针线。忙摸了荷包出来,笑道:“我正说这荷包儿我一个男的用实在有些过分精致,不如这样,这个送给妹妹吧?”说着便塞给了那小丫头。
小丫头见竟不必多说,这小哥儿便都明白了,笑得越发看不见眼睛,连拜了两拜,拿了荷包,却把里头的金锞子拿了出来,都又给了承影:“这个却不必了。鸳鸯姐姐说,两家子以后必定常来常往,若有机会,再当面跟小哥儿道谢呢。”
承影不以为意,笑一笑,挥手而去。
冯紫英得了信儿,立即叫上了冯紫芸去贾府,接上已经等候多时的史湘云和贾探春,直奔城里最有名的珠宝首饰铺子而去。
要了雅间儿,进去坐下,探春便打了个呵欠。
史湘云和冯紫芸都看她:“你昨儿夜里没睡好么?眼圈儿都是黑的。”
探春揉眼,哼道:“不是为了你们俩犯了相思病,我今儿才不起那么早呢!”
两个人叽叽咯咯笑到了一处。
铺子旁边服侍的婢女知情识趣:“我们这里是特意给女客准备的雅间儿,隔壁就有小憩的地方。姑娘果然困乏,不如去隔壁稍稍休息一下?”
史湘云只觉得过意不去,关切地说:“果然有么?三妹妹,要不你去隔壁睡一下?我和芸姐儿在这里看东西聊天儿就是了。”
冯紫芸正中下怀,故意道:“睡下可就难起来了。姐姐,我们就在这里等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