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实在心里不踏实,所以走了来查看动静。
谁知外头有人就来报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要见二爷,老爷让二爷快些出去呢。”
这兴隆街的大爷就是贾雨村。宝玉最烦他动不动就端起架子夸奖自己,尤其是这么个名利之徒的大俗人,还是林黛玉当年启蒙的老师,这实在是唐突了颦卿。
所以一边换衣裳,一边抱怨。
这里史湘云刚要劝,袭人忙拦道:“云姑娘快别提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说了一回仕途经济的话,他也不管人家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到底是宝姑娘胸襟宽大,自己讪了会子去了。那林姑娘见你不理她,得哭成什么样闹成什么样?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宝玉张口便道:“林妹妹说过这种混账话没有?她若说过这种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袭人和史湘云无奈,点头叹道:“这才是混账话。”
林黛玉恰好听全了这一段,一万个心思都放了回去,心里欣慰不已。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近日只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你我纵为知己,奈我薄命何?
一边想,一边又滴下泪来。
她这边慢慢地走去潇湘馆,宝玉在后头也出了怡红院,往园门处走。两个人恰是同路,没几步宝玉就见着她在前头拭泪。
史湘云坐了一会儿,便从怡红院后门出去,直接回自己的凹晶溪馆。
袭人这才发现,宝玉光顾唠叨众人,却没带着扇子,急忙也追了出来。却不料,院门处正遇见探春:“哟,三姑娘来了?不巧,我们二爷刚出去。”
探春哦了一声,站住了脚,便问她:“你这是哪里去?”
袭人拿了扇子给她看:“二爷走得急,忘了这个,我给他送去。”
探春伸手抽了过来,笑道:“我来就是约着二哥哥一起去看老太太的。正好,一条路,我紧走几步,也就赶上了。省得你再跑一趟,你回吧。好生给他预备洗澡水什么的,这从外头回来,又是一身汗。”
袭人想想也对,笑着屈膝行礼:“如此,那我就偷懒,偏劳三姑娘了。”
探春笑一笑,转身慢慢地往外走。
这会子正是宝二爷跟林妹妹表白心意的时刻,那一句千古流传的“你放心”,以及后头那一句凶猛无比的“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又岂是能让你这个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袭人听见的?
所以探春特意也孤身赶了来,吊在林黛玉的后头,让过宝玉,拦住了袭人。
果然,探春走了没多远,翠障那里便瞧见宝玉拉了黛玉的手,直愣愣的跟她说:“……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怕得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得好呢!”
林黛玉却抽回了手,并没有听见这后头的话,一边擦着泪,一边心满意足地走了。
探春就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戏。
一时宝玉手里空了,呆话说完,自己四周一看,空无一人,更加发蒙。
探春这才慢腾腾地走过去,笑道:“二哥哥,袭人要来给你送扇子,被我拦住了,你可怎么谢我呢?”
宝玉一听就知道她都看见了,脸上腾地红了,夺过扇子,刚要跑时,却又担心地停住了脚:“三妹妹,你只打趣我,不要寻林妹妹的不是……”
探春哼了一声,笑道:“算你有良心!快走吧,小心老爷骂你!”
自己却等在那里,几息的功夫,果然宝钗走了过来。
探春笑着跟她寒暄,又道:“我们前儿商量着,等过完了节,给卢夫人和冯妹妹下帖子,请她们二位来园子里玩。宝姐姐可得闲儿?”
薛宝钗十分想说自己不得闲儿,懒得替她们接待她们的朋友,但在人家住着,怎好这样明白地推脱,便笑道:“得闲儿,怎么不得闲儿?如今节过完了,外事已了。长天大日的,都在家里打盹儿。果然冯家伯母和妹妹不怕热、有兴致跑来逛园子,我自然跟着姐妹们一起招待她们。”
探春便做思索状:“也是。这么热的天,不如过阵子秋凉了我再邀她们来。不然大家都不方便。”又笑道:“前儿听冯妹妹说,她哥哥请薛大哥哥和宝二哥哥去吃酒,说是哥哥们做了极好的几支曲子。我逼着冯妹妹抄了来给我看。她还没给我呢,回头拿来了,咱们一起看看,瞧二哥哥长进没有。”
宝钗便笑着摆手:“罢罢罢!宝玉的大约还算能看看,我哥哥的就直接扔了算了。”
探春也不逼她,笑了起来。正这时,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好好的金钏儿姑娘跳井死了!”
探春如遭雷击,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宝钗也吓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
婆子拍手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
探春总没听见她后头的话,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什么时候发现的?问过她们家人说什么时候人不见的了么?”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婆子见她流泪,也跟着心酸,拽了衣襟擦眼睛:“刚从东南角井里捞出来的。她娘说昨儿夜里睡觉还在,今儿早起就没了影子,谁知竟寻了短见。她妹妹还闹着要救,哪里还救得过来。母女两个哭得死去活来,真是……”
探春听完,头上一晕,几乎站不稳,扶了那婆子,半天方道:“你扶我去老太太那里。”
☆、第二百二十六回 这到底是为什么?!
婆子扶着贾探春慢慢往贾母正房处走。可贾探春越走越慢,越走脸色越苍白。婆子心里便有些慌,颤声劝道:“三姑娘,这金钏儿姑娘是太太的丫头,姑娘从小跟她一处玩到大也是有的,但毕竟是个下人,姑娘很是不必这样。”
探春摇摇头,低声喝道:“不许说话!”
她在想事情。
只是,越想越疑惑,越想越胆寒,越想越伤心。
到了贾母院门口,探春放开了婆子,疲惫地让她:“去吧。就说我的话,去秋爽斋找赵嬷嬷,领几个打赏的钱。”
婆子这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探春几乎算得上一步一挨,才挪进了贾母房内。
里头早就有人告诉贾母:“三姑娘来了,竟是叫个婆子搀过来的。”
贾母正是面沉似水的时候,忙抬头去看探春,却见她满面迷茫,眼神绝望,不由心酸起来,向她伸出手去:“三丫头,老祖宗在这里,快来。”
探春踉跄几步扑到贾母怀里,忽然间放声大哭:“老祖宗,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贾母挥手令人都下去,连鸳鸯都没留在房内。
琥珀很有些莫名其妙,便拉了鸳鸯悄问:“这是怎么了?这辈子什么时候见过三姑娘这样伤心地哭啊?”
鸳鸯也不太明白,便咬着帕子猜:“刚不是来了消息,说跟了太太的十来年的金钏儿,前儿被撵出去了,刚刚发现投井自尽了吗?想是为这个难过的。”
琥珀的眼圈儿也红了,擦一把,哽咽一声,吸了吸鼻子,又道:“若说咱们起小儿一起长大,又都是奴儿,站成一排被教导、被打骂、被挑拣,长大了又都在主子们身边儿亲侍,来来回回的,情谊深厚,这样伤心也还罢了。三姑娘自幼在老太太这边长大,又跟太太……没那么亲近。金钏儿就更不要提。如今她想不开投井,三姑娘该去安慰太太才是,怎么会跑来找老太太哭?”
鸳鸯摇了摇头,叹气道:“别想了。知道那么多干嘛?”
她刚才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金钏儿,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才自尽了?!
贾母搂着哭得伤心欲绝的贾探春,自己也老泪纵横,一边拍她,一边喃喃:“祖母无能,祖母无能啊……”
贾探春哭过了最先的那一阵,抬起头来,担心地看着贾母:“老祖宗,您可千万别生气,别多想……”
贾母眼神一利,又隐了下去,慈祥地问她:“你是不是还没放手?还在查?”
贾探春坐直了身子,低下头,轻声应是。
贾母把她的脸抬起来,拿了自己的帕子,仔细地给她擦泪,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替你二哥哥伤心。昨儿晚上鸳鸯还劝我,说是我想得太多,人家想得少,所以才置你二哥哥于险地。可现在看来,竟是咱们祖孙想得太少太简单太干净了!”
探春大吃一惊,握住了贾母的手:“您昨儿晚上就知道了?还是,还是竟然还有旁的事情?”
贾母欲言又止,拍了拍她的手,叹口气:“算了。知道的越多越烦恼。等到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会跟你说的。”顿一顿,又轻轻地包住了探春的两只手,问道:“金钏儿那丫头是怎么死的?”
探春听出了贾母话里的诱导之意,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想是她忤逆了太太,太太撵了她出去反省。谁知她这样气性大,就投井……”再也说不下去了,帕子掩着脸,又痛哭起来。
贾母抱了她在怀里,拍着她,悲声道:“好孩子,好孩子,难为你了……”
一时鸳鸯敲门,进来劝了贾母和探春一场,和声道:“兴许只是意外。我知道她有个习惯,每有不开心的事儿,就去东南角那里说与花树井水听。想必今儿晨起过去,被井台儿上的水滑跌了掉进去的。她素日虽然脾气也大,却是个极会劝慰自己的,心宽得很。投井这等事,她做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