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珍珍抬手,她的面色因为冰冷而透着淡淡青白色,只唇上一点血色更艳,倒显得容色格外娇美,手中苦禅剑身上覆盖着一层剔透的冰壳,远远望去倒像是一把冰霜构成的长剑。
看台上,燕鸣臻的神情忽然一怔。
姚珍珍很少用剑诀,倒不是不会或者不擅长,只是习惯使然。
她喜欢纯粹的兵刃相交时的碰撞,也很善于利用速度优势来压制对手——毕竟施术总是需要时间的,而这个短暂的时间差,已经足够让她把剑架上敌人的脖颈。
这样的冰霜术法,燕鸣臻只见过姚珍珍使用过一次。
那还是很久之前了,彼时他们还不相识,斛珠夫人带着长子到凡间历练,两人乔装改扮,将护卫和侍从都遣散,却恰好遇上梵城大火。
尚且年幼的三皇子被母亲护在身后,他们躲在避难的平民中,看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背着剑的少女。
冰雪从她的剑尖绽放,一切怨毒的火焰都随着她的剑舞而熄灭。
说来有些好笑,南陆六洲气候都是相似的湿暖,少有严寒,所以那一日在梵城,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雪。
冰与火中起舞的少女的身姿曾久久的铭刻在他的心里,出现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中。直到在鸣麓山的登山天梯上,一切处心积虑地设计都走到了尽头,他从青鸾车上掀起轿帘,再一次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而今日,冰雪剑舞再起,朱明月的妖火毕竟比不上梵城地下积蓄百年的怨火,霜花层层叠叠,很快将明灭的火焰吞噬殆尽。
直到最后一朵雪花落下,冰棱构成的剑尖刺穿了少女背后张开的华美羽翼。
凤凰折翅,胜负已分。
握住令牌的主试官这才长舒一口气,将手中令牌举起。
“我宣布,本轮比试,白郁湄,胜!”
她的声音通过夹在耳边的特殊法器层层扩散,很快传遍了整个剑坪上下。
陈谦上最先跳起来的。
“是白姑娘胜了!”他兴奋地开口,抬腿就要往后走。
巨大的惊呼声却忽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他猛然回头,看见平整宽阔的剑坪基石上,一道巨大的裂纹正从中间开始,逐渐向着两边蔓延开来。
——即使经过昔日姚珍珍一剑斩断试炼场一事后,武试所选场地的地面都会经过阵法的额外加固,但即使如此,在经过冷热交替的反复锤炼后,这块坚实的巨石的承受力显然已经到达了极限。
在一声剧烈的崩响后,整块剑坪从中裂开了。
同步裂开的还有姚珍珍的表情。
“怎么又……”她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开裂的巨大沟壑,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张天价的赔偿单正在向着自己招手。
“白姑娘……”朱明月的声音忽然响起。
少女身前的伤口已经在凤凰血脉的力量下恢复了大半,脸上也不再惨白失血,只半边肩头还被冰霜覆盖,一时行动不得。
姚珍珍猛然回头。
“朱姑娘!”她震声道,“剑坪已被我们毁了!”
她的重音落在了“我们”两个字上,但少女显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疑惑地“啊?”了一声。
但姚珍珍已经打定主意找个人和自己一起分担赔偿的负债了,也不管对方是否还疑惑,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跳过裂开的地面,走上前去搭住了她的肩膀,关心道:
“朱姑娘,你没事吧?要我扶你下去么?”咱俩一起下去,索赔的话,总不能还只找我一个了吧?
她的算盘打得很好,但最先走上剑坪的是一个束着高马尾的青衣男子,身后跟着几个提箱的医者。
“明德!”朱明月看见了他的面孔,开口道。
被称为“明德”的男子却没有回应她的呼唤,而是扭过头,先看向了姚珍珍的方向。
“白姑娘剑法精妙,实在难得,”他开口,说的是奉承话语,只是其人生的面色冷淡,语气也淡淡,倒听不出多少真心,只像是随口敷衍,“是我师姐技不如人,比试已结束,可否请白姑娘解开术法?”
姚珍珍这才反应过来朱明月肩头上还有她留下的冰霜痕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一拍头脑。
“一时心急,倒是忘了,我这就解开。”她单手抄起苦禅的剑鞘,对着那冻得结结实实的冰壳轻轻一敲。
明德的瞳孔忍不住一缩。
方才朱明月如何也挣脱不开融不化的冰层被她这么随手一下,竟然就此便咔啦咔啦地碎裂开来!
姚珍珍却毫无所觉对方的惊愕,只可惜着将手边的少女交到对方师弟的手上,这场上又只剩下自己一个冤大头了。
她有点沮丧的提着剑往外走,各处看台上的人员也在此时开始纷纷离场。
“白姑娘。”忽然有人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声音不大,但隔着如此多人流多纷纷嚷嚷,却依然十分清晰的传进了她的耳中。
姚珍珍肩膀猛然一耸,冷汗瞬间渗透了后背的衣衫。
这个声音她十分熟悉……实在是过于熟悉了。
——“久仰大名,我是不是应当称你一声嫂子?”
——“鸣臻哥真是运气好……”
——“我和他们一样叫你师姐吧?”
——“师姐,离开这里!快逃……”
喻勉之的声音从来是如此,带着少年意气与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即使是最后的时刻,他的声音也是如此,只是有些遗憾与不甘……
姚珍珍亲手为他合上了双眼,但少年的身体里寄宿着一个恶鬼,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用着少年的身体,再度为祸人间。
而现在,那只恶鬼正披着他的皮囊,再次向她搭话。
姚珍珍的手不受控制地搭上了苦禅的剑柄,她的牙关紧咬着,回过了头。
褐发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的看台上,身边是相互推搡着正在退场的人群。
“恭喜你胜了这一场,”肤色苍白的年轻人对她微笑起来,同时举杯示意,“漂亮的术法。”
莹亮的酒液从酒杯的边缘溢出,滴滴答答地淌在了地面上,年轻人却只是将酒杯更加的倾斜,同时手腕移动——
姚珍珍的瞳孔一下缩紧了,手指随之攥住了剑柄,手背青筋暴起。
——以酒浇地,是祭奠死者的礼节,对活人用来,寓意则极其不祥。
就在她即将暴起杀人的前一刻,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搭住了。
“白姑娘,”燕鸣臻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你脸上还有伤,请随我来吧,这边有医者正时刻待命。”
姚珍珍猝然回头,看见剑宗几人都已走到了身后,姚淼淼单手挽着“姚珍珍”的胳膊,两人正一起向自己走来,身边无数人因此驻足,探头探脑的望向他们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呢?”黎金铃此时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探出头去,想从她的肩头看到身后的人群。
……不能让他们看见应滕,此地人数众多,绝不适宜作为冲突的地点!
她一手将黎金铃的头摁了下去,同时三步并做两步迎着剑宗几人而去,一把抓住了“姚珍珍”的手,声音洪亮地开口道:
“姚……师姐!”她低头看向少女的脸,心头顿时一跳——少女脸上表情一片空白,瞳孔轻微扩散,显然是用了药。
她这突然的一嗓子一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众人纷纷侧目。
姚珍珍的目的只是不让几人看见应滕所附身的“喻勉之”。
——毕竟白郁湄可以不认识喻勉之,可剑宗众人都见过这位三殿下的同母异父弟弟,也应当都知道他早已死去,此刻乍然见到死人复生,定然会发生摩擦。
她忽然热情万分的态度确实让人一惊,连被药物影响,对外物反应迟钝的巫尚都眼皮一颤,抬头看向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两人身上。
攥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的手,姚珍珍想说的话一下就卡了壳。
好在,还有一个无论何时总是特别贴心的燕鸣臻在场。
“珍珍,”青年从后面走了过来,姿态非常自然的走到两人之间,低头道,“白姑娘与你许久未见,看来是一时激动得过了头。”
他的话语是对着“姚珍珍”说的,垂下的脸颊却是侧向白郁湄的方向,唇角带笑,眼神幽幽。
姚珍珍与他对视片刻,从青年到眼神中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她轻轻一侧头颅,身后看台上,喻勉之苍白的面孔已然消失在流动的人群中,只留下了地面上一摊酒水的痕迹,蒸腾起猩红的酒气。
“方才我见到应滕了。”直到四下再无外人时,姚珍珍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还是在用勉之的身体……是了,之前鹿慈有说过,他身受重伤,不再能像之前一样随意更换肉|体。”
姚珍珍单手点住下巴,一边思索一边轻轻摩挲。
“可是我不能确定他如今的状态……剑坪太多人了,我不能冒险与他冲突。”
坐在她左边的姚淼淼却趁着她的神思飘摇悄悄伸手,攥住了她空出来的那只手。
“师姐,我明白的,”她说话的声音有刻意的压低了,尾音缓缓如钩,不自觉地带上了令人着迷的危险弧度,“应滕不认识师姐如今所用白姑娘的身体,两者可以毫无摩擦。”
“但若是让我们、亦或是‘师姐’本人见到了应滕,却还毫无反应的话,对方势必要怀疑……”姚淼淼的细白如葱的手指握住了姚珍珍的,指腹捻着对方的掌心,轻声道,“应滕选择在今日现身,便是知道师姐定然顾忌现场无辜者众多而投鼠忌器……”
姚珍珍倒是没注意她手上的小动作,只是因为对方所说正是自己心中所想,一时连连点头如捣蒜,心想淼淼真不愧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师妹,即使分别如此久了,两人依然是如此心有灵犀!
燕鸣臻在对面笑了一声。
出于男女大防的缘故,他坐在了几位女性的对向方向,背后是摇晃的轿帘,以及隔着轿帘,正背对他们,似乎在专心赶车的林羽觞。
姚淼淼与“姚珍珍”两人将真正的姚珍珍坐在另一边,一人一傀儡、一高一矮将姚珍珍夹在了中间。
巫尚身上的药性还没有过去。少女只是反应迟钝地靠在姚珍珍的身边,听见几人交谈的声音也只是眼皮轻轻颤抖几下,并不回话或者插嘴,看上去仿佛一个乖巧的人偶娃娃。
燕鸣臻坐在三人对面,将此刻情态尽收眼底,不由得心头冷笑。
但当着姚珍珍的面,他也并没有如何发作,只是冷笑一声,微微昂起下颌,勾勒出雪白一条脖颈曲线,姿态优美而矜贵。
“他怕你,”青年言简意赅道,“应滕惜命……他不敢赌。”
姚珍珍挠了挠脸颊。
“可是此刻若真与他对上,只我一人,也并无必胜把握……”姚珍珍对现状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应滕与先前所遇见的其他敌手完全不是一个同一层级,她也不会托大。
燕鸣臻终于找到机会伸手,强行把她的双手从姚淼淼手里夺了过来。
“当然不是一个人,”他双掌合拢握住她的手,笃定道,“应滕出现在赛场,说明他已经想要动手了。”
“戏台已搭好,我们只需要推他一把。”他松开了手。
姚珍珍收回手,看见自己掌心躺着的一片深蓝的鳞片,呈钝三角形,中间厚边缘薄,表面反射着一圈圈炫彩的光晕。
“这是什么?”她莫名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但一时没能想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它。
“是我与水妖交换,他所孕育的一具肉|体,”燕鸣臻低头,目光扫向一边仍然表现得无知无觉的“姚珍珍”,眼睫垂下,微微一笑道,“此行凶险,倒不必让白姑娘去冒这个险。”
“毕竟,她与此事本无关系。”
姚珍珍忽然捂了一下额头。
从她的表情中,燕鸣臻也可以知道定然是白郁湄正在内府中与她交谈些什么。
但是他的姿态十分笃定——他相信姚珍珍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你不是一直以无辜者来博取同情怜惜么?那么就作为无辜者被排除在外吧。燕鸣臻心中不无嘲讽地想道,脸上却向着姚珍珍露出一个笑容。
姚珍珍合拢手指,握紧了手中鳞片。
“你说的对,”她点点头,“我已经亏欠她许多,不应该再用她的身体去冒险。”
燕鸣臻脸上笑容更甚,一时车厢内都因他的容光而明亮许多。
“好,你放心,白姑娘之后的行程我会安排,确保让她平安返回楠九岛。”
姚淼淼坐在一边,听着两人对话,一时沉默不语。
姚珍珍没有注意到这个师妹此刻神情——燕鸣臻是如此的熟悉姚珍珍,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将她的全部注意力拉走,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从来如此。
尽管白郁湄对姚珍珍使用水妖孵化的身|体一事颇有异议,但姚珍珍做出的决定,很少会被他人所影响。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将白郁湄从这次凶险的行动中排除出去了。
更换灵魂寄宿的肉|体当然不像更换衣裳那样简单。
除去需要准备的阵法与材料外,还需要一位擅长此术的魂修作为协助。
但此事需要绝对隐秘,因此在这位协助者的人选上,姚珍珍一开始是有点犹豫的。
她把自己生前的交际圈回忆了一遍,实在没想到有哪位修者是擅长此道的……
若要说来,前世今生认识的人里面,应滕倒是此道翘楚,她脑中划过这么个无稽的想法,倒是先把自己给逗笑了。
“什么事情这样高兴?”黎金铃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信笺。
姚珍珍看见他,心里又是一叹。
燕鸣臻昨日还与她谈过有关黎金铃的相关安排——他打算在武试的最后一场比赛开始前,将黎金铃送回东原。
不过显然黎金铃本人是不知道这个决定的,他没等姚珍珍回答,便先抬手举起手中信笺摇了摇。
“你的文试曲目题已由悬笔司寄到,要看看么?”
姚珍珍的脸色扭曲了一下。
她几乎要忘了白郁湄还有一场文试要等着参加……
想起自己那可止小儿夜啼的琴技,姚珍珍顿时觉得换一具身体这件事实在迫在眉睫了。
好在燕鸣臻很快为她寻来了合适的魂修。
……竟然还是半个熟人。
看见李尧绷着脸走进来的时候,姚珍珍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她想起两人曾在猎场前的一场短暂交锋,此事想来倒颇有些幽默。
“我是不是应当感谢李司宪当日手下留情?”她仰面躺在阵法的中央,抬头道。
李尧不理她。
那具备用的身体被放在阵法的另一边,面色安详。
少女脸颊带着些微圆润的弧度,双眼紧闭,浓密眼睫垂下,仿佛只是睡着了——那是一张世人皆知的面孔。
李尧的神色复杂,最终他只是长叹一口气。
“……原来是你,”他说,又叹一口气,仿佛自嘲,“果然是你。”
燕鸣臻端着一个青色的瓷盘,盘中盛满了星光璀璨的液体,他用手指蘸取盘中星光,一点点在地面上绘制着花纹。
他绘制的神情格外专注,即使只是最基础的阵纹,也是反复检查,仔细斟酌。
听见两人交谈的声音,他也只是低头笑了一声。
“李司宪,此事涉及昭华城内数万生灵的安危,还请你克服个人情感,全力相助。”
李尧把盯在姚珍珍脸上的目光挪了回来,定定地看了燕鸣臻许久,眉心蹙起一个深刻的川字纹。
“我知道了。”良久,他点了点头。
除去三人外,在场还有一个活物在一边。
水妖硕大的鱼尾委屈地勉强盘起在一团,上半身健硕的男性身躯好奇地向前探出,那张英俊而邪异的面孔中透露一股可以称得上天真的神情。
他海藻般的长发垂落下来,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发丝落下,有几滴落在了姚珍珍的脸上。
“羽生。”姚珍珍抹了一把脸,忍无可忍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水妖更加疑惑了,他歪着头,目光反复地在姚珍珍与另一边空白的肉身上来回扫视,漂亮的墨绿色瞳孔中闪过幽亮的光芒。
李尧注意到了水妖的奇怪举动,但他更介意的是水妖头顶发丝中探出的两支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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