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医者们身后的三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便要向前走去。
李尧的个子高,他一步迈出,已然走到了两人身前,排开后排的侍从,挤了进去。
落在他身后的姚珍珍刚要跟上,手指忽然被人攥住了。
走在她身侧的青年向前半步,没有回头,他们宽大的衣袖交织垂下,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指。
“招魂起作用了,”他开口说话,明明是好消息,语气却很低沉,“她醒了……”
“真幸运。”
燕鸣臻轻轻捏了一下她光洁白皙的指腹,松开了手。
“……玉龙,他还好吗?”
这是朱明月醒来问出的第一句话。
医者们已经知趣的离开,此刻室内只剩下了姚珍珍、燕鸣臻与一个满面严肃的李尧。
三人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朱明月刚刚恢复了一点的神色迅速的黯淡了下去,她闭了闭眼睛,脸上的伤疤随着主人的神情变化而紧皱又舒展,两行透明的水液从她的眼角溢出,很快洇入她的发间,消失不见了。
这个致命的无声回答似乎夺走了朱明月大部分的力气,她闭着眼,无声地哭泣了很久。
姚珍珍只是低头看着她因为悲伤痛苦而皱起的脸,眸光深深,若有所思。
“那么……小蛮呢?”终于,在李尧即将忍不住开口的前夕,朱明月再次睁开了眼睛。
她深褐色的眼珠浸透了泪水,眼神却已不复之前的悲伤,反而带着一种决绝的亮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开口,问出了另一个名字。
三人都愣了一下。
姚珍珍随即反应过来,小蛮是那只被燕鸣臻收服的朱鹮鸟的名字。
“在三殿下的控制下……”她下意识的开口回答,同时目光左移,看向此刻依然缠绕在燕鸣臻手腕间的那块血红玉佩。
青年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伸出了左手,握住了那块玉佩。
一阵灵光闪烁而过,满身鲜红羽毛的半人女孩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她的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神色,似乎对此刻的情况全无了解。
但很快的,被称作小蛮的女孩的目光扫到了躺在病榻上的朱明月,她的表情一下变了。
女孩的目光落在朱明月已然恢复如初的胸口上,眼睛睁大了,那目光中满是惊讶。
姚珍珍注视着这个看上去十分年幼的小女孩,发现她紧绷的肩膀此刻忽然塌了下去,眉心也舒展开——那是一个有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的心中忽然一动。
这个叫小蛮的朱鹮鸟……她确实想要杀死朱明月,不是么?
姚珍珍的心中有了某种猜想,她下意识的抬头去咨询燕鸣臻的意见,目光却在半空中与对方对上了。
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青年对着她眨了眨眼,轻轻点了点头。
姚珍珍心中顿时一阵恍然,有些难以形容的滋味涌了上来。
“你竟然还活着?”小蛮却在此刻忽然开口,她的音调高昂,是一贯的刻薄尖利,但此刻落在几人耳中,却有些强撑镇定般的色厉内荏,“大人竟然没把你们给……”
“薛方死了。”朱明月忽然开口,打断了小蛮的表演。
她深深吸气,似乎是想要克制某种难以忍受的疼痛。
女孩的表情一下僵住在了脸上。
她咄咄逼人的话语也随之戛然而止,突兀的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似的。
“……死……死了?”怎么可能?小蛮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扭过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李尧三人,后知后觉地,这个女孩终于明白,情势此刻已然逆转。
支撑着她的某种力量一下消逝了,女孩刻意昂起的头颅、挺直的脊椎都一下软倒了下去。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蜷缩在了柔软的地毯上,两只还未能变回人手的羽翅拢住了自己的身体——那是人在失去安全感时,本能的环抱的姿势。
“……成王败寇,你杀了我吧。”她开口说话,但却不是对着身后的三人,而是对着床上始终沉默,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她的朱明月说的。
病榻中的少女眉梢轻轻一跳。
“小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朱明月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开口询问。
她从被褥下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朝向女孩的方向。
少女的掌心并不柔软细腻,而是布满了磋磨出来的伤疤与茧子。
小蛮却只是低垂着头,不理会她的动作。
女孩深红的发丝垂下,遮住了她咬紧的牙关。
“……你杀了我便是,其余的,我一概不会回答的。”她趴在地面上回答,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起来。
那些致命的蛊血正在她的脑中、身体中、甚至是灵魂里肆意地流淌,她感受得到,那个……那个恶鬼正在从遥远阴暗的地狱里伸出触手,尝试着掌控她的身体。
燕鸣臻忽然上前一步,将手伸向地面上的女孩。
“滚!别碰我!”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女孩的肩膀,对方却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猛烈挣扎起来,同时伴随着的是尖锐的叫声与口不择言地辱骂,她的音调是如此尖锐,听上去仿佛某种鸟鸣。
李尧在一边皱起了眉头,他不自觉地摩挲起右手上银色的护手,似乎是思考着是否需要将那只语盲蛇的妖灵放出来,以帮助审讯。
姚珍珍却一眼扫到了燕鸣臻指尖闪过的一道青光,她的眉心一跳,忽然快步上前,伸手按住了挣扎不休的女孩。
“放开我!你这个——”
“噗呲”一声,是尖锐的长钉刺破了血肉的声音。
女孩尖锐的嘶鸣顿时戛然而止!
她瘦小的身体神经质地颤抖起来,眼皮上翻露出大片眼白,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羽翼状的手臂上,羽毛开始逐渐缩小、变形,最终重新缩回皮肤下,露出苍白细瘦的手臂,与上面累累的旧伤疤。
朱明月躺在病榻上,静静看着女孩的身影。
小蛮的身体在地摊上翻滚了几周,那根钉进她脊椎的长钉给她带来了极其尖锐的痛苦,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将十指曲起,痉挛着攥紧了地毯的毛皮,用力到青筋暴起。
终于,她双眼一番,晕倒了过去。
昏迷的前一秒,她翻滚到了朱明月的榻前,伸手攥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姐姐!”她咬牙切齿,抬头望向朱明月的面孔,似乎想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刻印进灵魂深处。
“……睡吧,小蛮。”朱明月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这里……你可以休息了。”她说。
碧空如洗,秋色高明,昭华城内依旧熙熙攘攘。
“哗啦”一声,平星街的某间茶馆门前,梳着堕马髻的老板娘将倒空的铜盆夹在腋下,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伸手,拉开了店铺的门帘。
熹微的晨光照进了茶馆内,两个睡眼惺忪的小二动作麻利地将叠起的桌椅放下,朝着门外朗声吆喝了起来。
“天高气爽,开门迎客咯——”
“客官里面请——”
时候尚早,但为着这家的一道招牌上好雪佛茶,不少本地的老饕客早早地便在门外守候了,门帘一拉开,他们也不等小二招呼,三三两两的便成群落座。
“胡兄!今日怎起得这样早?”
“一碟蜜汁般若豆,一壶雪佛茶,再来二两云雀饷卷,小二!”
“李兄!早啊!怎么没见尊夫人一起?”
“她带着小女去西边寻学生叙旧去了!可让我松快两天,这一天天的,到处是人,没个安生啊!”
“嘿!这话说的,老李,若不是仙试的缘故,你那车行哪能挣得这样盆满钵满,怎么还放下碗骂娘呢……”
“小二!送一份你们店的茶水牌来!”
“……”
喧闹嘈杂的人声一下涌了进来,茶馆内外充斥着一片凌乱的勃勃生机。
几个穿着统一服饰的修士坐在茶馆二楼的小露台上,同样享受着清凉的晨间时光。
“哥!今天不是有白姐姐的比试么,你怎的还在此处消磨时间,”穿着杏黄绸衫的少女从木质楼梯上噔噔噔的一路小跑上来,对着坐在栏杆边的一个青年怒目而视,“你若是不去,那我便自己过去了!”
“圆圆,来,坐。”那青年被她如此呵斥,姿态却还是不紧不慢,只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座椅,示意对方一同入座。
“……你这脾气,”见少女不为所动,还是睁着一双杏眼瞪着自己,青年不由长叹一声,“父亲真是把你宠坏了。”
“武试要到巳时才开,你这急哄哄地过去,不过是干等罢了,”他将面前一盅海贝蟹柳羹吹凉了,推到少女的座前,“且放心坐下,这家茶馆是梁师推荐给我的,尝尝?”
少女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坐下了,脸颊鼓鼓地舀起一勺汤羹。
从她的表情来看,显然是想挑出些错处来,只是碗中蟹肉雪白饱满,入口汤汁鲜甜至极,一口下去,她想说的话一下就忘了,只顾着一勺接着一勺的大快朵颐了。
见她此刻情态,桌边坐着的另外几人都笑了起来。
有一人将茶盏放下,开口道:
“李兄,你们兄妹二人,可是与那今日参加比试的白氏女熟悉么?”
青年从腰间抽出干净的帕子递给一边的幼妹,一边回头淡笑。
“倒不算多熟悉,只是圆圆之前受过这位白姑娘的恩惠,”他给少女的碟子里挟了一筷金丝腐皮卷,停顿片刻,“且我曾在安和街的‘猎场’附近,见过这位白姑娘一次,听说她也要参加此次武试,所以一时好奇罢了。”
“哦?”露台左面,另一桌边,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修忽然回头,插嘴道,“你们说的可是今日将要参与比试的那位,姓白名郁湄的?”
“原来李兄当日正在安和街附近么?我听说那日玄机处近半玄甲骑都被调去了安和街,还有墨展宗的不少好手也在,说是有个大魔头作乱?”李成舟还未来得及回答那白衣修士突然的发问,身边却一同门开口发问道。
“作乱的是那‘吊岭鬼’薛方!”正捧着茶盏的少女开口接了话,“当日我与阿兄就在猎场附近,阿兄本来是要去追那只朱鹮,可墨展宗的人蛮横,将猎场围起不让人进去,我们便在外围等候……”
她停顿一下,低头灌了口茶水,上好的雪佛茶被她如此牛饮下肚,本是十分暴殄天物,但女孩性格天真,姿态娇憨,便也无人苛责。
更何况,这小小露台上坐着十几修士,此刻都静声下来,等着听她诉说当日经过,无暇去在意繁文小节。
“我们当时瞧见白姐姐连闯数十玄甲骑所构困阵想进那猎场,还与那玄机处的大司宪交了手,两方不相上下……”
“嘶——”众人顿时都是惊叹。
“然后呢?”还有人忍不住催促道。
“然后三殿下到了,他们就进去‘猎场’里救人了,”少女眼珠子一转,“对了,今日比试的另一位,天心阁的那个朱明月,就是三殿下与她一同从那猎场中救出来的呢!”
“竟有如此巧合?”那白衣的修士方才问话被人打断,此刻也不恼怒,而是再次开口感叹,“前几日,武试第一轮,独她一人抽到了轮空签,今日第二轮,又抽到这伤重未愈的朱姑娘……啧啧。”
“那朱明月是被她救出,难保不会投桃报李吧?这运气,真是……”
“哎,万兄,这话就有失偏颇了,你前日难道没去看那朱姑娘的比试么?那真是刀刀烈火,我瞧她不像伤重未愈,斗志颇高呢!”
“是极,我还听说天心阁在那‘吊岭鬼’的手里损了一个弟子,这朱明月是天心阁的大师姐,想来此刻是要化悲痛为力量,一举夺魁的。”
“可是那‘吊岭鬼’不正是那白郁湄所杀么?想来此女身手定然不凡,朱明月这次抽签抽中她,怕是难过啊……”
“这白郁湄……是之前定流坡的那个……”
“是!”少女听他们讨论,脸上表情变化不断,只是一时插不上嘴,直到听见定流坡三字,这才一拍手,欢喜道,“定流坡那次我恰好也在!”
讨论的众人顿时哗然,纷纷扭头看向她,脸上神色各不相同。
“定流坡那次,我们本是去找寻那失踪的陆公子,谁知碰上恶蛟复生作乱,当时白姑娘与剑宗大师姐姚珍珍几人一同留守,遣我们先行回城……”少女想起当日行程凶险,不免脸色轻微发白,她兄长顿时抬手,轻轻拍打少女肩头,以作安抚。
“当日家妹确实在定流坡中,只后来便随剑宗陈公子等人离开,后续事宜,所知并不比各位多些。”
“这么说,定流坡那个白姑娘,正是今日参加武试的白郁湄?”有人开口道。
“我只听说当日是她在定流坡使一把古琴,召出了凤凰妖灵,吓住了那恶蛟……”
“此事做不了假!当日昭华城数万人都见到了那金色的凤凰虚影,确确实实是妖灵化身呐!”
“她竟然是使琴的么?怎么竟还参加了武试……”众人一时疑惑。
“那白郁湄真有如此琴技?凤凰再世,想来便是淼淼仙子,也不过如此罢?”旋即,又有人感慨一句。
只是此话一出,整个二楼露台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皆是默然,只互相对视,不发一语。
那最后说话的修士也察觉了不妥,此刻唇角抿起,正思索着如何将话头撇过,忽然眼角扫到不远处某物,眼睛顿时一亮。
“你们瞧!”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也或许是真的有所发现,他豁然起身,伸手指向栏杆外,“那是谁的车驾?”
众人顿时闻声扭头。
只见楼下不远处,有一装饰奢华的青色马车正缓缓前行,正转过一边街角,向着茶馆方向驶来,车驾上下皆由上好青绸所裹,布料上暗绣着细密的流云纹,四角悬着长长的银色车铃,随着车马行进而叮咚作响。
拉车的骏马上,骑着一高大的青年男子,面容英俊,轮廓颇深,身穿月白色流云袍,腰间悬着一柄形制颇为独特的长剑——让人一眼便知是剑宗子弟。
“那是……”露台上众人顿时哗然。
“是剑宗的林羽觞,”少女身边,那方才沉默的青年忽然起身,快步走到栏杆边,伸手瞭望,“是姚淼淼的车架?如此清晨出行,他们是要去何处?”
“当真?”
“果真是淼淼仙子的车架?”
一听到姚淼淼的名字,便有几人忍不住起身,走到栏杆边张望起来。
“南陆第一美人”的称号实在是太响亮,即使是他们这些修行中人,也不免要为所谓好奇心俘获。
“这个方向……他们是要去剑坪?”
“淼淼仙子今日竟是要去观赛么?”
“那朱明月竟有如此能量,引得淼淼仙子前往么?”
他们还在七嘴八舌的闲话,一边不断张望着那缓慢转过街角的软轿,期盼着能有什么微风或者外物将那紧闭的轿帘掀起,好让他们一览南陆第一美人的风姿。
或许是此等念头过于强烈,以至引动天时,在那车马走到茶馆门前时,竟真的平地生风,将那垂下的帷幕掀起一角。
只着风力太弱,轿帘很快再次垂下,连美人的指尖窦唯能露出。
“唉……”几乎是同时,露台上传来众人齐声的哀叹。
少女不免撇了撇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阵骚动声从栏杆边传来。
那些站着的修士不知看见了什么,仿佛格外激动,简直是要手舞足蹈起来。
剩下几个标榜正人君子,不为美色所动的人听见了栏杆边传来的只言片语,也是豁然起身,向着栏杆边走去。
少女顿时愕然,想开口询问,却感觉身边一轻——
她那从来不近女色的兄长竟然也起了身,去那栏杆边凑这个热闹了!
“是她!”
“姚……”
“……是她……”
“是大师姐!”
“她看过来了!她看见我了!”
嘈杂的声响从街边一阵阵传来,少女终于听清楚了他们交谈的内容,她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跳了起来,仗着身形优势生生挤进了栏杆边人群的缝隙里,低头向下望去。
青绸包裹的车马边,一个黑发的圆脸少女正单手掀开帘幕,与楼下的某人说着些什么。
似乎是注意到了二楼人群的瞩目,少女抬起了头,冷淡的目光在充满渴盼的人群上一扫而过,很快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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