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过头,低头俯视姚珍珍,褐色瞳孔中流露出冰冷审视的光。
“我……冤孽?”姚珍珍愕然,她一时未能反应过来,顺着对方话语反思片刻,觉得自己自从复生以来,所杀所伤皆是邪物魔修,无一冤假,实在怎么也说不上背负冤孽。
朱明月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她脸上,见到姚珍珍的反应,她眉心稍微拧起,但又很快舒展开来。
“罢了,我并非玄机处的官吏,也无意对你进行审判,”少女从腰间香囊中取出一物,抛向姚珍珍,“履行承诺吧,白姑娘。”
姚珍珍伸手接过她扔来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块熟悉的玉珏。
“……在此处?”她不由得犹疑起来,眼前便是四具死不瞑目的尸首,在此处弹奏古琴,实在有些过于离经叛道了。
朱明月却点了点头。
“就在此处,”她抬头,环顾了一圈屋内墙壁和顶部泼洒的大片血迹,目光微微失神,“……很合适。”
黎金铃面色古怪的扫了二女一眼,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姚珍珍却已伸出了手——
灵力输入玉珏,沉重的七弦古琴再次出现在她的怀中。
“好吧,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们,我也不好就此食言,”姚珍珍手指勾住了一根琴弦,灵力在她指尖亮起,“朱姑娘,实话实话,我的琴技并非真的如何精妙,当日定流坡召出凤凰妖灵只是巧合,如今不一定……”
她话没有说完,手中琴弦已经随着动作发出一声尖利的锐响。
姚珍珍低下头,正打算拨动第二根琴弦,怀中古琴忽然一震,随即,耀目的金色灵光顺着琴面雕琢的凤鸟图案缓缓流淌,逐渐在三人面前凝聚成一个虚幻的金色人形。
“……能召出琴中妖灵来。”姚珍珍张着嘴,还是把话说完了。
“哇哦,真够谦虚的。”黎金铃在一边不咸不淡地呛了她一句。
金色虚影组成的迦楼罗人形没注意室内的其他二人,他扭过头,目光锁定了姚珍珍……勾着琴弦的手指。
“……您还记得答应了我什么吧?”他挑了挑眉,“我替您拖延那孽龙,您便不再弹奏这把凤凰琴,嗯?”
姚珍珍颇为尴尬的放下了手。
“我这不是还没开始弹……”她尴尬的搓了搓手指,转头看向一边神色莫名的朱明明,“朱姑娘,答应你的事情,我已做到了。”
迦楼罗随着她的声音回头,正对上了朱明月望过来的目光。
姚珍珍怀中古琴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噪响,吓得姚珍珍一个哆嗦,险些失手把这价值连城的宝琴摔在地上。
与突然出现的琴声相对的是那金色的迦楼罗幻影,他似乎忽然炸了毛,背后华美的金色羽翼呼啦一下张开,抖落了好些淡金的羽毛,飞舞着缓缓消散在半空中。
“朱鹮?怎么是你?!你竟然还活着?!”迦楼罗的声音尖利却不刺耳,带着禽鸟特有的婉转音调,但此刻他的声音却变了调,就像弹错的琴音般刺耳。
朱明月歪了歪头,她的目光从面前金色的妖灵身上寸寸扫过,似乎是在确认对方的身份。
“……是你啊,”少女的手轻轻搭在了腰侧刀鞘上,她那永远挺直的胸背忽然松垮了些许,“朱鹮……好久没听过的称呼了。”
“原来你们真的在这里……”朱明月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音调婉转如歌唱,“听说南燕皇室内藏有凤凰琴,我还以为会是招风那小子……”
金色的迦楼罗幻影却好像被眼前之人的突然出现完全惊住了,男子的身形如凝固般不动了,双唇微张,说不出话来,连背部虚幻的羽翼也停止了摇曳。
眼前的少女已与他记忆中的有了许多的不同,但他还是能从她破碎的面孔中看出曾经那个小小女孩的轮廓特征……
“迦楼罗哥哥!阿姐说你最擅长山歌,你教教我呀!”
“迦楼罗哥哥,母亲说她要走了,她要去哪里?”
“迦楼罗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感觉自己变得好轻啊……”
雏鸟幼嫩的语言还停留在他的耳边,但他已经很久不曾再回忆起那人的面容了……他以为,一次彻底的死亡,就能够中止那些罪孽与仇恨。
但如今,那个曾经乖巧的小鸟再一次从他的梦魇深处回到了人间,她正站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拄着长刀,侧过头,俯视着已经面目全非的他。
“很高兴你还没有在如此久的时间里忘记我……那么,迦楼罗哥哥,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朱明月伸手抚摸自己的面颊,手指在右眼的疤痕上轻轻划过,“孔雀,他如今在哪里?”
“那个背叛了我们的母亲,杀死了我的姐姐,毁去了我的妖身的孔雀……”
朱明月挪开了遮住面颊的手,她的右眼已不再是方才的深褐色,而是鲜红如血般的兽瞳。
“他如今在哪里?”
“他如今在哪里?”
少女的质问声字字清晰,那寄宿琴中的迦楼罗妖灵却仿佛充耳不闻,只是静默着,与她鲜红的兽瞳对视。
眼见着朱明月的神色越发不对,隐隐有失控癫狂的状态,姚珍珍叹息一声,再次伸手,在琴弦上随意一拨。
“噔噔”的琴声不甚美妙,但已足以引起两人注意。
“朱姑娘,”姚珍珍见两人……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自己,松开了手中琴弦,对着朱明月微微一笑,“你若想知道有关那位孔雀大明王的消息,倒不如来问我。”
“喂!你怎么……”迦楼罗猝然回头,想要阻止她接着说下去,却被姚珍珍抬手一下挥散,金色流光在她指尖不甘地震颤了一下,最终无奈地缩回了琴面凤凰纹样中。
“誓约束缚,他就是有心相告,也说不出口,”姚珍珍收回灵力,将凤凰琴重新化成一块玉珏,在掌心把玩片刻,微微一笑,“我倒是没想到世上竟然还能留下一个凤凰血裔……朱姑娘是哪一年生人?”
眼见着金色的迦楼罗幻影消失不见,朱明月咬紧的牙关迟疑地松懈了半分。
“……永安历七十九年。”最终,朱明月捂住了半边脸颊,低头喘息道。
她的眼角青筋暴起,光洁肌肤上皮肉随着动作绽开,几片鲜红的细软绒羽从伤口的撕裂处钻了出来。
“永安七十九年……”姚珍珍挑起一边的眉峰,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手中玉玦,“……原来如此。”
“永安七十六年,孔雀妖力失控,于金茗山吞佛,”姚珍珍将玉玦收回腰间储物袋中,轻轻摇头,“妖族多信佛道,孔雀此举实在悖逆……所以他被判了大辟之刑。”
“凤凰血裔,即便身死,仍可涅槃重生,但时至今日,处决孔雀大明王的刑场还是一片死灰,从无复燃迹象。”
“倒是你,朱姑娘,我原本以为你是陆眉山仙解之后,承接天命的麒麟儿之一……可如今看来,原来这世上最后一点凤凰真血,是落在了你身上。”
黎金铃在一边听得叹为观止,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要拽一拽身前女子的衣摆:
“我记得,朱鹮鸟并非凤凰血裔,怎么会……”
“孔雀死了?”朱明月却忽然开口,她的神情已经逐渐冷却了下来,右眼眼珠也褪去了血色,只眼角伤口处长出的鲜红翎羽,一时还无法收回。
“他是凤凰的长子……怎么会?”她喃喃道。
“朱姑娘,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姚珍珍摊了摊手,“凤凰本人尚且要陨落哀原,况且一个疯了的凤凰雏呢?”
“孔雀大明王的死因实在不够光彩,当时的妖王便逼迫各族立誓守秘……你就算把九把凤凰琴全部找齐了,他们也没法告诉你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姚珍珍看着对面少女的神情,轻轻叹息。
“朱姑娘,往事已然不可追,既然得以再世重生,还是珍惜当下吧。”
“……”
朱明月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少女握在刀柄上的手指攥紧了,显出挣扎的姿态。
终于,她开了口。
“我不相信你,”她低下头,再度俯视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面孔,语气低沉,“……我会自己去寻找答案的。”
“你们走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
姚珍珍倒是不介意对方的不信任。对于这些天资纵横的年轻人,她总是怀有更多的耐心与关爱,但她能够告知的信息已经和盘托出,对方若是仍然困于过往……她也无能为力。
“保重。”她不再多言,扯起一边满脸疑惑的黎金铃,转身离开。
果然如朱明月所言,玄机处已经在附近布下了围猎的阵法,黎金铃来时的车驾与侍从被他们派人挪到了无人处——这导致了大少爷的极度不满。
只可惜姚珍珍不是他那些千依百顺的女侍或是弟子,对他的不满只当视而不见。
他们一路前行,在往来匆忙的人群里看见了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几个身着重甲的骑士前后零散的站着,他们的对面,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的男子正垂着头,似乎在打量着手中的某样东西。
姚珍珍本来只是在人群中随意扫过,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聚焦在了男子的右手上——他的右手依然戴着银色的护手,寒光锃亮,在几个全身玄甲的重骑士中更是格外耀目。
自从上次在玄机处审讯时见过,姚珍珍便对这位形貌颇为醒目的大司宪印象颇深,因此乍然碰见,不由得多留意了一会儿。
低着头的男子感官十分敏锐,姚珍珍只是盯着他的右手多看了几秒钟,对方却仿佛有所察觉般忽然抬起头,浓眉微收,鹰般目光一下锁定住了她。
“李司宪,”对方不说话,只是皱眉看着他们,姚珍珍没能从他那张绷得紧紧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来,索性先开口招呼了一声,“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安好?”
虽然时常耍些小孩子脾气,但在正式场合,黎金铃还是很能端起几分世家公子的架子来,听见姚珍珍的声音,他这才侧过头,朝着李尧所在方向,颇为矜持地点了点头。
“李司宪,巧遇。”
白郁湄是海外散修,即使因为定流坡一事在昭华内颇有声名,但李尧已官至大司宪,早已过了为虚名折腰的阶段。所以,对于姚珍珍的问候,他大可以点头敷衍便算。
可黎金铃不同,且不论官位二人平级,司药二字所代表的含义便让人不得不慎重。
因此,黎金铃的话才说完,那边批发的高大男子便转过了身,将手中物件合上,朝着两人走来。
“黎司药,”他先对着站在姚珍珍身后的黎金铃颔首示意,末了,才将目光转回姚珍珍身上,“白姑娘也来追猎妖兽么?此处猎场已圈定,若有需要,可至玄机处领取进出的令牌。”
姚珍珍摇了摇头。
她自是知晓汤容林搞出来的新版武试择选方案的——玄机处会为参赛者圈定猎场,通过特制的工造令牌,进入猎场的参选者可根据捕杀妖兽的数量来获取不同的簪花点数,并依据点数多寡来决定下一轮武试的人选与排位。
姚珍珍当然不可能去和那些参赛者争抢所谓点数,更何况她所借用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并未报名本次武试。
“我是随黎司药一同前来探查伤者情况的。”她选择了如实相告。
“此处可是有何异常么,竟然劳动司宪大驾亲至?”黎金铃开口问道——在某些时候,姚珍珍会觉得这个有些骄纵的少年也有可爱之处,就比如现在,当他们有相同的疑问时,黎金铃总是会很自觉地替她开口直接问出来。
李尧铅灰色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面上神色未变,眼角余光轻轻扫过身后跟来的几个玄甲骑。
沉重的咔嚓步伐顿时停滞,片刻后,跟来的几个骑士从这位上司的目光中理解到了对方的意思,几人沉默半响,很快转身向后离开,为这三人留下了一处隐秘的私人空间。
“不是什么大事,”李尧这才将目光收回,声音淡淡,“有人想要独占这块猎场里的妖兽,家中长辈不放心,便求到我头上,让我劳神多看顾一二。”
姚珍珍顿时莫名。
且不提是何等家世能差遣得动李尧这种地位的人来做这些琐事……单说独占二字,便已经很荒谬了。
“我们来到此处时,已见到了天心阁的两位弟子在追踪那只豹满了,若要与他们竞争,恐怕……”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见对面男子忽然抬手,做了个禁止的姿态。
他说上一句话时还是有些厌烦的姿态,眼皮半阖着,嘴角也是紧绷的。
“你说什么?”但此刻,这位大司宪浓黑的双眉已经狠狠地绞缠在了一起,掀起的眼皮下,一对铅灰色的眼珠透出锐利的寒光,“豹满?”
姚珍珍的神色也是一怔。
“李司宪竟然不知么?”她迟疑着开口,“我与黎司药正是收到了豹满伤人的消息,才赶来查勘……那豹满有部分附身妖的能力,附身了一个年轻的男孩,以此为质从我手下逃脱了……”
李尧忽然一抬手,制止住了姚珍珍未尽的话语。
他在玄机处显然积威甚重,只是一个动作,便有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官吏小跑着从一边过来。
这个跑来的官吏不似李尧一样穿的素简,而是周身齐全的穿上了一身鸦青色的直裰,藏蓝的革带系出腰身,头顶皂色纱帽系住发丝,远远看去便知其人出身富贵,且颇为讲究。
姚珍珍留意到了这人腰间配着玄机处的少司宪腰牌,衣摆中用暗线纹绣着孔雀翎羽的图样——这是玄机处官袍所常用的一种图案。
“大人,”这位讲究的少司宪走到了几人身边,姚珍珍这才看清他纱帽下的面庞——白净无须,五官倒是平凡,只一双眼睛生得不凡,羽睫浓黑,描摹出流畅的眼角线条,宛如上好的丹青佳作,“巫公子已经进入猎场了,我也……”
“啪!”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打断了。
李尧忽然抬起未戴手甲的左手,直直地抽了他一个巴掌。
他这一下简直是毫无征兆,也并未刻意收着力气,让人连躲的余裕都没有。青年的脸顺着力道偏向一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打散了一缕,顺着侧脸垂了下来,白净的面皮上出现了一块浮凸的红色掌印。
“……猎场里的妖兽,是什么?”李尧的声音依然是冷淡的,听不出喜怒。
青年的身体却因为他的问话而一下绷紧了。
姚珍珍有些不忍的错开目光,不去看他被训斥的狼狈模样,也因此错过了青年眼底闪过的一丝微光。
“大人,猎场里的妖兽……是一只异变的朱鹮鸟。”
“大人,猎场里的妖兽……是一只异变的朱鹮鸟。”
“朱鹮?”青衣的少司宪话音刚落,一边旁听的黎金铃率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如何确认的?”
姚珍珍的脸色也是一变。
她想起了还留在那间铺子里等人的朱明月……虽然借助凤凰真血转世为人,但据她本人所言,朱明月的原身应当便是朱鹮鸟。
如此巧合,她心里不免有几分疑虑,但很快又消散了。
只要是能够修出人身的妖,便已经在事实上脱离了“妖兽”的行列,不会成为被剿杀的猎物……更何况,朱明月的情况还要特殊些。
她是依靠凤凰真血转生的妖族,便是真的在照妖化镜前走一遭,照出来的也只会是人身——猎场中的朱鹮应当只是巧合,姚珍珍想通了其中关节,不自觉的放松了些许。
黎金铃的话问出,那青衣的官吏却并没有开口回答。
他刚才在几人面前被自己的顶头上司毫不留情的打了脸,发髻都因此散了下来,神色却并不见得多么屈辱或者激愤,那双漂亮的眼睛向上挑起,眸光深深地望向脸色深寒的李尧。
“大人,消息是斥候组那边传来的,有居民目击到了大型的鸟兽抓走牲畜,斥候们还在兽栏里找到了朱鹮鸟的羽毛,”他伸手将额边散发捋至耳后,“将消息走漏的林生已自去领惩了,大人,眼下阵法已起,非参试者若要进入,还需等待悬笔更改法阵……”
“黎司药提到的豹满,斥候组一直在追踪,先前并未收到它逃窜至此的消息,此事是我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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