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神情喜悦,将薛琅的问题扔到一边。
她火速将绷带的结打好,忙不迭绕到屏风后去。
“兄长!”
榻上一直昏迷的人终于醒了,睁着眼睛,乌黑的眸子看向她。
叶秋水步伐匆匆,扑到榻边,弯腰,“哥……兄长,你醒了。”
她伸手下意识要为江泠把脉,卷起衣袖,指尖刚触碰到他的手腕时,又过电似的收回。
“王大夫,江大人醒了!”
门被拉开,另一名太医提着药箱进入,叶秋水退到一旁。
她伸手想要为他把脉,又突然收回的动作,江泠全都看在眼底。
他眸光黑沉沉的,寂静无波,任刚过来的大夫为他诊治。
“江大人没事,不过有些虚弱,还要再休息几日。”
他叮嘱了一些事情,叶秋水送他出去,两个人在廊下交谈。
屋内,薛琅环视四周,与江泠目光相接时,他笑了笑,但江泠面无表情,轻轻颔首示意。
薛琅知道,叶秋水的兄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所以面对江泠的冷淡,薛琅并不放在心上。
门外,叶秋水同太医交谈完了,她回到屋子,薛琅迎上去。
“芃芃。”
他说:“堤坝上还有事,我先过去了。”
“嗯,好。”叶秋水点头,“你去吧,别再那么用力,不然伤口又会崩开。”
“知道了。”
听到她的关怀,薛琅眉眼弯弯。
他推门出去了。
屋中又静下来,叶秋水关上门窗,雨声淅淅沥沥,她绕过屏风,江泠正看着她来的位置,视线一相触,他就挪开了脸。
叶秋水走上前,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兄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我方才出去的时候让人热了粥,一会儿端过来兄长喝几口,你昏迷许久,得吃点东西。”
江泠低声道:“好。”
他们之间,好像从小时候的无话不谈,到如今,连在一间屋子里都如坐针毡。
叶秋水起身,“兄长,我出去看看。”
江泠面朝着墙侧,“嗯”一声。
叶秋水转身离开。
安济院里住着东山脚下的百姓,这次朝廷反应很及时,并未发生多少伤亡,农田虽然被淹没了,但官家发话,今年的税收会减免,还会给大家建新房子,百姓们脸上都是笑呵呵的,一点也不见房屋被冲垮的哀伤。
城内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过来送粥,送衣物,叶秋水写了几张可以预防湿热症的方子,吩咐底下的人去煎煮给大家喝,她四处巡视,看看有没有哪些地方需要帮忙。
“叶女使?”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叶秋水愣了愣,回头,发现伞下站着的是徐微。
她嫁人了,梳着妇人的发髻,年初,徐微同严丞相的侄儿严琮喜结连理,叶秋水回京的时候,徐微跟着外派的丈夫去了扬州任职,前几日才刚回京省亲。
叶秋水转过身,行礼,“徐娘子。”
“真的是你。”徐微笑了笑,有些意外。
她刚刚才知道,叶秋水竟然回京参加了东宫的喜宴。
几个月前,江泠养好伤病,前往西北,徐微以为叶秋水会和他一起回来,但是只有江泠一人孤零零的,他回京后,告了半个月多月的病假,那时徐微将要成婚,丈夫严琮与江泠是同科的进士,关系不错,江泠受邀来参加喜宴时,身上是强撑出来的精神气,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病态不吉利,江泠只送了礼物过来,没坐多久就回去了。
徐微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西北一行,大概落得个很坏的结果,这几日在家中,听姊妹们说起叶秋水与靖阳侯的事,徐微便知道江泠一回来就病倒的原因了。
心上人有了喜欢的人,作为兄长,这辈子都没有可能,有些话一旦说晚了,就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
“徐娘子是过来施粥的?”
“嗯。”徐微莞尔一笑,“我也没什么其他本领,只能做点小事帮忙。”
叶秋水说:“不是小事,徐娘子让许多人不必挨饿受冻,哪怕只有一顿,一日,那也是帮了大忙。”
她想了想,又道:“先恭喜徐娘子,不知道你已经成婚了,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多谢。”徐微笑说:“不过不用客气,江大人已经送过礼了,说到这件事,我还要提前恭喜叶女使,过一段时间,是不是也可以喝你的喜酒了?”
“什么?”叶秋水看向她,片刻后反应过来,说:“没有的事。薛侯爷是怎样的人物,我从来没有高攀之意,只是我在西北的时候曾到赤云军中帮过忙,与薛侯爷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不知道怎么就传出了这些胡话。”
“哦?”
徐微的样子看上去很是诧异,“这么说,叶女使与靖阳侯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叶秋水点头,“是。”
徐微嘴角牵了牵,似笑非笑,“原来如此啊。”
叶秋水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徐微回神,笑了笑,“这边已经施完粥,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有些东西,我想带给叶女使。”
叶秋水疑道:“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微欠身一礼,翩翩走过。
叶秋水神情不解,站了一会儿,她回到江泠躺着的屋子里。
方才有人过来送了吃食,江泠坐起身,喝了一碗粥,听同僚说起外面的状况,因为反应及时,洪水并没有造成多么恶劣的后果,等渠子挖通,将水分流引到别的地方就好了。
他静静听他们说话,叶秋水推门而入的时候,床边正坐着几个工部的官员,见到她,几人话语顿住。
“几位大人继续,我这就回避。”
她重新合上门,在门前站了片刻,里面的人陆续出来。
叶秋水一一颔首招呼,等他们都离开后,她才走进去。
江泠后腰垫了一个枕头,靠坐着,膝上放着几本公文,他低头翻阅,神情专注。
“兄长……”叶秋水走上前,“你的病还没好。”
江泠目光微微一顿,“没事。”
方才同僚们出去前聊到她,说她一听闻薛琅划伤了胳膊
便急慌慌地策马过来,冒着大雨,衣裙都淋湿了。
江泠有些出神,她对薛琅那么关心,知道他受伤,近乎慌不择路。
薛琅的样子,看着也很喜欢她,他身份高贵,为人亦仗义,带着府兵在东山下帮忙的时候,一点架子也没有。
江泠找不到他的缺点,一个年轻,有朝气,又热烈张扬的男子,与她很是般配。
手指紧按在公文上,纸张都被捏得有些皱。
傍晚,大夫又来看过一遍,叮嘱了一些事情,“不烧了,江大人年轻,恢复得快。”
王太医心中纳罕,叶女使不也是大夫么,医术不比他们差,怎么总要等他们过来诊治。
叶秋水将大夫的叮嘱全都记在心里。
江泠换药的时候,她就出门守着,克己复礼,挑不出一丝有错的地方。
规规矩矩,让人难以指摘。
江泠手里握着公文,等换好药,叶秋水端着小厮送来的粥进屋。
江泠看向她:问道:“你吃过了吗?”
叶秋水点点头。
江泠接过,喝完粥继续坐着看公文。
叶秋水坐在一旁,算前两日没算完的账,算珠的声音噼啪响着,没多久又停下了。
江泠抬起头。
昏黄烛光下,叶秋水趴在桌案前,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她的眼下有些发黑,昨夜,她一直守着江泠,眼睛都熬得发红。
入夏后,衣着单薄,烛光透纱,雪肌若隐若现,轮廓柔和模糊,凸起的肩胛骨如蝴蝶震动的双翅,纤长的手臂似风拂过的花枝,散发着旖旎朦胧的美。
江泠呼吸变慢了,他起身下榻,抱着一件衣袍,走到叶秋水身边蹲下,将衣服抖开盖在她身上,少女侧着头,被手臂挤压的脸庞微微鼓起,长睫轻颤,像是一把小扇子,在心上轻轻扫动着。
江泠看着她,目光深深。
许久,男子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少女的面庞,只是将要碰到她时,又蜷曲起来,落下,指间只勾住了一小簇头发。
他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烛火,低垂的眸光里,藏着白日不能言说的缱绻情意。
叶秋水呓语一声,转过头,握在指间的几根青丝也随之抽离。
手心空荡荡的,江泠默然地看着她的鬓发。
第二日,叶秋水醒来时,腿有些麻。
她揉了揉脖子,扶着桌角起身,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秋水往里间看去,发现被子已经折叠好,榻上早就空了。
她一怔,推门出去,安济院里帮忙的官员说:“江大人天不亮就出去了。”
叶秋水站住,心里责怪江泠,一点也不顾及身体,刚退热,还没修养完全又出去。
可是他是一部主官,那么多人都听着他的调遣,走不开。
叶秋水无奈地走回去,坐下来洗漱,吃饭。
没多久,徐微过来了,在粥棚里帮了许久的忙,叶秋水看见她,不由思索,徐微昨日说的那个要交给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许久后,施完粥,徐微走到她面前。
叶秋水唤道:“徐娘子。”
徐微看她一眼,意味深深,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方巾帕,叶秋水不明所以,茫然地接过。
低头一看,巾帕上血迹斑驳,颜色已经发黑。
叶秋水心头一震。
她手指微颤,将帕子抖开,上面写着几行血字,字迹虚浮,看得出书写之人已经强撑到极致,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①
那时江泠在狱中,重伤濒死,而叶秋水杳无音讯,他不知道她远在天涯究竟怎么样了,将死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信很简短,有太多未尽之言,手帕很小,承托不了书写之人的情意,这封血书上,字句简短,江泠说,希望她不要再回京,以免被曹氏一党盯上,他很抱歉,连累了她。
字迹潦草,到最后,只剩一句。
吾将去矣,生死无憾。
往昔之事莫念,来日之路皆安。
狱中绝笔。
兄嘉玉。
第一百二十八章 知晓了他的心意。……
江泠的字和他的人一样, 刚硬,规矩,但这封血书上, 字迹混乱,有几句甚至辨认不出是什么, 手帕被血浸透,叶秋水是大夫, 认得出,角落里的一团, 是呕血溅出来的痕迹, 什么样的状况, 才会让一个人伤成这副模样。
“绝笔……”
叶秋水口中喃喃, 不可置信,她抬眸看向面前的徐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
徐微轻轻叹息, 淡声道:“去年, 曹氏一党声称玉玺失踪,如今的丞相严大人被构陷说窃国谋权,偷盗玉玺,严氏上下悉数落狱,为严尚书求情的人, 也都被以同党之罪关进天牢, 其中,就包括你的兄长, 江嘉玉。”
叶秋水嘴唇微张。
“曹家想要拉拢他,希望江大人可以亲口指认他的恩师确实怀有不轨之心,但是江大人不愿, 他曾经屡次上书,斥责曹贵妃草菅人命,越权谋事,这一遭,就是将曹家的人彻底得罪了,曹氏权倾朝野,江大人不过区区工部郎中,没有显赫的家世出身,想要无声无息地处死他,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我家中有一名堂兄因为误会被抓进天牢,那个时候,曹氏也有意拉拢我父亲,所以并未阻止我进去探望兄长,我过去的时候,听到刑讯室里面正在动刑,差役说,被关在里面的是工部的人,我一想,那不就是江大人吗?”
徐微回忆起旧事,“等他们走了,我偷偷地绕过去,我、我看到……”
话音突然顿住,徐微咬了咬唇,脸上流露出不忍。
叶秋水盯着她,眼眶泛红。
徐微一字一顿,“江大人……浑身都是伤,脚下血流成河,他们、他们对他,用了许多酷刑,折磨他,要他松口,那个时候,严尚书都已经撑不住了,要他认,但是江大人他就是死咬着牙,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我实在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带句话。”
叶秋水手里团着那封血书,心里宛若被人凿开了一道口子。
“他和我说,等他死了,就将这个交给你,万幸的是没多久,新帝登基,曹氏一党气数已尽,天牢里的人都被放出来了,江大人伤得太重,连吴院判都束手无策,只能用人参吊着他的命,可是他居然活过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他伤成那样还能活下来吗?”
叶秋水颤声,“我……”
“因为,他有心愿未了,放不下你。”
徐微看着她,“之后,江大人养了半年的伤病,我随父亲去看他的时候,告诉他,有些事情不做就来不及了,他应该听进去了,所以年底,他同官家自请,要护送军饷去西北,但是……”
徐微笑了笑,“后来的事情,叶女使也知道的。”
叶秋水垂下眼睫,潸然泪下。
江泠没有说,他是自请前往西北的,他侥幸从鬼门关回来,想要见她,叶秋水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伤人的话。
怪不得他变得那么瘦,形销骨立,根本不是他口中简单的风寒所致,是生了病,伤势严重,还差一点死掉。
在西北的时候,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叶秋水竟然还抬手推他,打他,但江泠一声不吭,那个时候,他是不是痛极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叶秋水咬紧唇,一开口,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件事。”
“是江大人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担心。”
“其实,他活下来了,这封绝笔信已经不做数,但我一直留着。”徐微顿了顿,继续道:“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看,让你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叶秋水眼睫轻颤,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许久,她冷静下来,抬手,抹去眼角的痕迹,双眸清亮,泛着坚定的光,“我知道了,多谢徐娘子,谢谢你将这件事告诉我。”
徐微抿唇一笑,“不必言谢,我只盼此行不虚。”
叶秋水心中情绪翻滚,她紧紧攥着那封血书,送她离开。
傍晚,江泠从东山下回来,安济院里的人都安排妥当了,他一边巡查,一边与同僚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每逢梅雨,水位上涨,总不能年年都要来这一遭,只是单纯地防汛没有用,堤坝要加固,加宽,还要兴建水库,靠蓄水来调节水量,明日你们随我一起上山勘探
,将水库修建在何处。”
江泠沉声说道,身后的官吏们纷纷点头,一名工部属官抬头,担忧地问:“明日就上山?大人身体还很虚弱,怕是吃不消啊。”
其他人一听,也跟着附和,“是啊,还是过段时间吧,大人要休息。”
“无事。”
江泠说:“早日将这些事情解决了,百姓才能安心。”
“是……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大人了,大人快些回去休息吧。”
江泠点点头,与众人拜别,他暂住在安济院后面的弄堂里,穿过角门,江泠将斗笠与蓑衣脱下,挂在门前的屋檐下。
他走进屋中,步伐沉重,衣衫下摆湿了一大半,鞋袜都湿透了,江泠扶着桌子,将外袍脱下,卷起裤脚,摸了摸肿胀的脚踝,眉心微蹙。
门忽然从外拉开,江泠抬起头,看到来人,神情怔愣。
叶秋水站在门前,望着他。
看到廊下地面一连串的痕迹,以及墙角正滴着水的斗笠,叶秋水就知道他回来了。
他明明昨日才醒,今早又天不亮就出门,东山下道路泥泞,河岸边又都是水,他的腿在水里泡了一天,肯定很难受。
江泠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过来,他弯腰,将卷起的裤脚松开,衣襟合得严严实实。
叶秋水看到他,心头万千情绪涌动。
她有许多话要问他,但不知该如何开口,徐微同她说了那些话后,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叶秋水心中浮现,又被叶秋水否定了,她不敢去想象这样的可能性,叶秋水已经错过一次,害怕再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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