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安慰很笨拙,却很真诚。
江泠看着她,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她难过,所以绝不会做傻事。
第29章 练字 “芃芃,坐正。”
没有了江二爷与宋氏, 江公宅变得很空旷,仆人也散去许多,江泠不愿意回老宅, 只留在这里慢慢养伤,他还是与从前一样, 没有晨昏定省,那便早起练习走路, 晚上看书写字。
外人暗自嘲笑他,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读书还有什么用, 对江泠而言, 读书, 是为了明事理,知荣辱,辨是非, 从书中学到知识, 并汲取力量,远比做官要重要得多。
更何况,书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不会拜高踩低,也不会对谁冷嘲热讽。
没有当家主君主母后, 江宅的仆人比以往更加散漫, 叶秋水进出江家如入无人之地,下人们见到她就同没见到似的, 她每每从宝和香铺回来,都会直奔江家看江泠,告诉他她在宝和香铺的见闻, 今日她算了多少账,认了多少香,看胡娘子如何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客人,她很钦佩,立誓也要成为这么厉害的人。
三月的时候,胡娘子随商队去暹罗购置香料,铺子由二当家看管,叶秋水照旧学习打算盘,记账,熟悉铺子里的进货,制香的流程,她学什么都很快,每日跟着伙计们跑前跑后,从不喊累。
宝和香铺客源多,卖的东西也多,每年他国都会向大梁进贡苏合香、乳香、沉水香等名贵香料,这些都是送往皇宫供达官贵人使用的,在民间则千金难求,宝和香铺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胡娘子常年与番邦商人打交道,她可以模拟许多稀有
的进贡香料,其香味不减宫廷名香。
叶秋水每日捏着笔,扎起衣袖,缠起头发,跟在制香的伙计后头忙碌,胡娘子是她的贵人,在朱家酒肆看中她的伶俐,不仅不在乎她年纪小,没学过字,还愿意让她来宝和香铺干活,叶秋水感激不尽,她比从前更加吃苦耐劳,不放过一丝学习的机会,白天在香铺忙碌,晚上就找江泠学认字。
不到三个月,叶秋水从目不识丁的文盲,到会握笔,会写最基本的字。
她认识各种香,如何分辨的方法烂熟于心。
比起她的叽叽喳喳,江泠的话则很少,经历过一系列的变故后,他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往往叶秋水叽里呱啦说上半天,他只会回应几个字眼。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书,伤口结痂后,江泠开始学下地走路,只是他腿伤未愈,借不上力,走路一瘸一拐,下人搀扶着他,但每每走不了几步,江泠便会痛得冷汗淋漓,
宗族的人也来看过几次,见状,更加认定三郎这是不中用了。
叔伯们听到这消息更加安心,开春后大房张罗起儿子的婚事,聘礼丰厚,哄得亲家眉开眼笑,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
二房无人当家,唯一能为江泠撑腰的老夫人也病着,族里的人都瞒着她,二房没落后,族中常有人来探望江泠,假借关怀的名头询问起他的伤势,听说他站不起来后,满面痛惜,实则心怀鬼胎,他们欺他残疾,没爹没娘,名声又不好,消无声息地瓜分着二房的财产。
入春后,气候渐暖,路上行人皆换上单薄的衣衫。
叶秋水盘腿坐在江泠屋中的簟席上,捏着笔在纸上圈圈画画,口中念念有词,“檀香八斤、排草……四斤、沉香一斤、丁香、乳香、黄烟、兰苔、木香各十两……调和、阴晾一日,晒干……”①
一旁,江泠正在写字,看到她坐姿歪歪扭扭,不由皱眉。
他伸手,笔杆轻点叶秋水额头,“坐正。”
叶秋水本斜着身子,懒散地半躺在席子上,江泠一说立刻正襟危坐,只是没多久,她又和没长骨头似的歪下来。
江泠无奈道:“芃芃,坐正。”
叶秋水直起身子,没有他盯着,坚持不了片刻又原形毕露。
他索性由着她去了,又过了会儿,背书的声音消失,江泠看过去,发现她正趴在桌案上,聚精会神地在纸上画王八。
叶秋水画得起劲,丝毫没注意到江泠已经发现她,等画完抬起头,见江泠搁下笔,盯着她看。
她顿时讪讪扯动嘴角。
江泠眉心下压,佯装不悦道:“你不是在背书?”
叶秋水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她再次坐正,好好握住笔,王八图团起扔一边,“这就背这就背。”
江泠收回目光,继续在书上做批注。
叶秋水坐在身旁背诵,声音抑扬顿挫,学书舍里的老夫子那般,读一句,头摇摇摆摆,十分沉浸。
一开始还坐得住,后来则歪着,躺着,趴着,在簟席上滚来滚去,说好要背书,不一会儿又传出笑声。
江泠瞥了她一眼,无奈摇头,不再管她。
等江泠再注意到叶秋水时,她居然在桌前坐得端正,手里握着笔,神态认真。
江泠有些诧异,不由看过去,哪知叶秋水竟警惕地抬手挡住他的视线,“不给你看。”
她神神秘秘的,横着胳膊将面前的纸遮掩得严严实实。
江泠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低下头看书,注意却没放在纸上。
许久,叶秋水站起来,慢慢地挪到他身边,她刚动江泠就注意到她了,只是他神情依旧,面上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叶秋水将纸塞到他面前。
江泠低头一看,呆了呆。
叶秋水原来又在画画,只不过这次画的不是王八,是人。
她没什么技巧,胜在有灵气,画上小人姿态端正,坐在案前,手持一卷书,惟妙惟肖,正是他。
江泠心头动了动,像是有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他启唇,却是低声道:“又偷懒。”
叶秋水扬起下巴,哼了哼,“我书背完才玩的,我现在知道安息香、芙蓉花露的制法,《论语》我也会背,不信你考我。”
江泠拿起她面前的书,问了几句,叶秋水都能流利答出。
她玩心虽重,但该做的都会认真完成。
检查完背诵,叶秋水笑盈盈,十分得意。
等江泠拿起她今日练的字帖,叶秋水又蔫下去了。
叶秋水开蒙晚,六七岁才开始学写字,握笔艰难,字写得如虫爬。
江泠让她练字,连续半个月,江师傅都兢兢业业,不念私情,在她的每一张字帖上批上一个红色的“丙”。
见到她垮下嘴角,仿佛有条无形的尾巴垂下,不再神气,江泠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唇,眼底显现出笑意。
他晾了叶秋水一会儿,瞧着她紧张不已的模样,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
“嗯,尚可。”
江泠不咸不淡地说道。
叶秋水立马神采飞扬,眼睛又恢复亮光,“好耶!”
入夜,下人端来晚膳,叶秋水站起身,扑到桌前,江泠慢条斯理,吃相很好,叶秋水与过去一样,喜欢狼吞虎咽,她以前经常饿肚子,食不果腹,食物都是靠和北坊其他穷孩子争抢得来的,所以吃得快,吃慢了会被别人抢走,这习惯一直延续到如今,不仅容易噎住,还伤脾胃,江泠每日都要纠正。
以前叶秋水没有人教,不懂礼教,无视法度,如今她知晓礼仪,能明辨是非,她可以放慢进食的速度,尽情地品尝自己喜欢的点心。
吃完饭,江泠继续看书,叶秋水出去找丫鬟们玩了。
门外传来姑娘们脆灵灵的笑声,江家的仆人都很喜欢叶秋水,丫鬟们经常拉着她装扮,扎头发,穿罗裙,点胭脂,她们不知道说起什么,又响起一串笑声,接着门便被推开。
江泠抬头,方才江家的丫鬟打扮叶秋水,给她穿上鹅黄色的罗裙,梳起双环髻,这一年她长高许多,也变胖了,肤色不再因为营养不良而蜡黄,小姑娘唇红齿白,长发乌黑亮丽,鹅蛋脸,春杏眼,瞧着玉雪可爱。
江泠目光顿住,下一刻,叶秋水提着裙子哒哒跑过来,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江泠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晃了晃他的手臂,“明日我可不可以不练字,我想和小荷姐姐她们一起剪花纸玩。”
她只有与最亲近的人一起才会无所顾忌,自然而然地撒娇,叶秋水挽着江泠的手臂,晃啊晃,盯着少年紧绷严肃的下颌,祈求地问。
江泠是个很严厉的老师,督促她写字背书,一日都没有停过。
前几日她偷懒,还被他敲了脑袋。
不重,但江泠语气严肃,要她好好学。
读书学问,能开心明目,利于行耳。②
江泠认为,人必须识字明理,才不会轻易被诓骗,才能更好地立身处世。
她今日撒娇,想要偷懒一日。
本不该同意,但看着她期待的目光,江泠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几乎整个人都贴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挨着他的胳膊。
“可不可以嘛……好江泠。”
江泠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墨水在纸上晕染。
少年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道微微扑闪的扇影。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最好了!”
叶秋水欢天喜地地站起,裙摆飞扬,她转身,像是一只黄鹂鸟。
第二日,江泠叮嘱家中的下人送叶秋水去宝和香铺。
没有爹娘的孤女很容易被人盯上,江家的仆人尽职尽责,他们领的是泠哥儿额外给的工钱,每年过年,江泠都会把压祟钱送给县城里的穷人,今年也是如此,还剩下一些,江泠拿给府里的婆子,叫她每日接送在宝和香铺做工的叶秋水。
江家的小官人如此关心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孩,这让
许多人都诧异,知道叶秋水与江泠交好的人很多,她在宝和香铺,也常有人问起。
“你怎么和江家三郎做朋友呀,你不知道他逼死身生父亲的事吗?他爹还是个罪臣,狡诈恶毒,上梁不正下梁歪,江三郎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关于江二爷的死,曲州城内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畏罪自尽,也有说他是被儿子逼死,古有“文死谏,武死战”的佳话,亦有讪君卖直的罪行,对许多文人而言,青史留名远比活得久要重要得多,江泠将要去国子监读书,若是能搏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谈,他则千古留名,因而,许多人阴暗地认为,他不惜检举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另有图谋。
许多人忽略了,江二爷本就有罪这一事实,讨伐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远不如讨伐一个曾高洁如明月,现低入尘埃的人好玩得多。
身败名裂的戏码,永远时兴。
第30章 抢劫 “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泠。”……
暮春时, 胡娘子仍随商队在外,二当家去别的地方收账了,一日叶秋水坐在柜臺后, 低头算自己的工钱,日子没那么拮据, 不再饿肚子之后,叶秋水仍旧很小气, 爱财,铺子里的人都笑她小小年纪就是财奴, 叶秋水不置可否, 她喜欢钱握在手里的感觉, 看着储钱的罐子越来越满, 她的心里越来越安心。
她拨动算珠,在账目上核对工时,外面传来响声, 掌柜连忙出去招待, 一名学徒见状,说道:“是王家的人来了,今日又要遭罪了。”
王家是城东的大族,王夫人爱香,但十分讲究, 是个难缠的客人, 平日都是胡娘子应对,如今她不在, 二当家也不在,掌柜硬着头皮上前去,弓腰迎王家人进来。
宝和香铺善仿宫廷名香, 而王夫人年轻时恰好曾在宫中做过女官,她对香气十分挑剔,许多铺子仿龙涎的制法已经出神入化,但王夫人总能找到不足,陈家香铺的有霉味,何家香铺研磨得不够细腻,铺子里的伙计们见她过来,登时如临大敌。
王夫人出手阔绰,无论去哪间铺子,开心了都会给打赏,通常是五两银子起步,足够一家人整年的开销,不过王夫人十分挑剔,不好伺候,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主儿。
马车停下,一名神情严厉,气质典雅的贵妇人走下,正是王夫人无疑,她挽着高发髻,头戴金钗,肩披帔巾,在一群丫鬟们的簇拥下踏进宝和香铺。
“我们娘子上次看的雨井香可还有?”
“有、有有。”
掌柜连连点头,立刻让人去拿。
伙计用托盘端着香饼过来,和匀,点燃,烟雾袅袅,很快便有淡雅的香气溢出,味道如雨后清泉干冽,闻之使身心舒展,因此得名。
王夫人看了一眼,眉头轻皱,摇头,“有些霉味。”
掌柜伙计们神情僵住,“这就是从前的配方。”
王夫人道:“是不假,只是这味道些许沉闷,烟雾很重,聚在下层,闻着不让人觉得清静,反倒烦心。”
众人面面相觑。
王夫人身后的婆子扬声道:“我们娘子近来身子时常疲乏无力,多梦易醒,安息香可有?”
伙计们依次端来一堆。
不待全部展示,王夫人便有些不满,抬起手,掩了掩鼻子,不言而喻。
“胡大当家不在?”
她问道。
掌柜哂笑,“大当家带商队去暹罗了,不在曲州。”
王夫人淡淡一扫,神情倨傲,耐心似乎告罄,掌柜心中暗自叹息,王家有钱,不过难应付,今日这单是拿不下了。
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孩声音响起,“夫人不若试试熏陆香,可以安神,也能祛湿气,前些天连日梅雨,许多香料都有些受潮,所以才会有霉味。不过熏陆是不久前刚进的货,没有受过潮,就是味辛,我们铺子的安和香用了熏陆、艾叶,沉香末,还加了一味陈皮,以蔷薇水和之,味甘,闻之清爽。”①
王夫人纳罕地看过去。
一道道目光落在人群后的叶秋水身上。
她仰着头,不急不躁,将自己学过的东西流利说出。
每日回去后江泠都会让她背书,叶秋水看过香谱,她抄写过许多次,也背过许多次。
掌柜率先反应过来,神情严肃,摆手,让其他伙计将叶秋水拉到一旁,他扭头,对着王夫人恭敬道:“那是新来的孩子,跟着老头子我学打算盘,会看些账,若是冲撞了娘子,娘子看在她年幼的份上,不要怪罪。”
王夫人却没有说话,她打量着不远处的女孩。
打扮普通,看着是贫家孩子,但遇事镇定,口条清晰,见她看过去,不仅不害怕,反倒扬起脸,笑意满面,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眸注视着她,声音又脆又甜,王夫人听了,心里绵软。
不由招手,“好孩子,过来。”
叶秋水笑着上前。
“她方才说的什么香,拿出来瞧瞧。”
掌柜见王夫人没有恼怒,反而脸上有笑,赶紧让人去把东西拿来,伙计们点燃炉子,将炭饼烧红后放入炉内,倒入香灰堆覆在其周围,按紧,再将隔火片置于香饼之上。
不多时,清烟飘出,如山间云岚,香气浅淡,清苦味中带着陈皮的甘甜,辅以蔷薇花香,又有沉香的庄重,涤荡去人心头的万千烦恼。
王夫人鼻尖微动,嘴角渐渐扬起,说:“倒是新颖,像听了一遍经书,闻着心也静了。”
叶秋水甜甜笑道:“我们铺子还制了香袋,里面放的便是熏陆香丸,梅雨连天时人心易烦躁,娘子若喜欢,叫下人将香袋挂在床帘旁,晚上可以睡得安稳,第二日醒来,连头发丝都是香的。”
小姑娘声音清脆如银铃,眼眸明亮,举止大方,铺中其他伙计都束手无策时,她不仅不害怕,还能有条有理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就算这香王夫人不喜欢,看在这丫头的份上,也要赏脸买下了。
王夫人原本很严肃,又是曾在宫中当过职的女官,她为人讲究,喜好挑剔,不是个好糊弄的人,铺子里的其他伙计与学徒都怕看到她,但是叶秋水不怕,她推测王夫人的喜好,就算她不喜欢,还能打骂她一个小丫头不成?若她喜欢,叶秋水就赚了。
怎样都很划算。
果不其然,王夫人眉开眼笑,示意婆子买下香,掌柜见铺子进账,笑得合不拢嘴,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拨动,王家出手阔绰,拿下王夫人,他们的分红也多。
一旁,王夫人搂着叶秋水,问她多大了,家里有多少人,叶秋水都一一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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